“妾身慢待夫君了,夫君勿怪。”
李素握住她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摩挲。
许明珠的手有些冰凉,指端也有点粗糙,当年为了他,许明珠来回横穿沙漠,那段日子受了不少苦,有些伤痕甚至一辈子都磨灭不了,就这样永久地留在手上,原本一双洁白如玉的纤手,却留下了几道不太好看的疤痕。
李素心中泛起感动,每次握着她这双不太好看的手,他总会想到漫天黄沙里那道孤独又倔强的身影,来回横穿数千里沙漠,冒着掉头的风险,豁出一切只为救自己的性命。
如今丈夫功成名就,她又担心家中没有媵妾而害丈夫被人嘲笑,于是主动为他张罗纳妾。
她的心里,满满的全是他。为他想,为他忧,为他生,为他死。
这样的女人今生竟与他共结连理,李素何其幸哉。
捧起她的脸,李素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头,许明珠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很可爱。
“啧啧,这小脸愁的,做一碗黯然**饭都足够了,有什么心事跟夫君说说吧。”
许明珠垂下头,轻轻道:“妾身哪有心事,夫君刚晋了县公,妾身沾光也升了诰命,咱家正是欣欣向荣之时,妾身高兴得很呢。”
李素笑道:“高兴得鼻子眼睛都拧成一团了,这高兴的模样倒也少见。”
许明珠忍不住捶了他一记,嗔道:“夫君又笑话妾身”
李素叹了口气,道:“刚才丈人来了,你应该知道吧?”
许明珠点点头:“是妾身请他来的。”
李素眨眼:“纳媵妾的事也是你的意思?”
许明珠犹豫片刻,又点点头:“夫君已是县公了,家里却只有妾身一个”
李素打断了她的话头,道:“莫说那些大道理,我只问你,夫君若真的纳妾了,你心里果真快活吗?”
许明珠俏脸一白,接着幽幽叹了口气,道:“妾身快不快活不重要,夫君是个有本事的人,二十多岁便封了县公,咱家已是长安城的高门权贵之家,夫君如此年轻,又居高位,正是李家开枝散叶之时,妾身虽与夫君成亲数年,可至今未出子嗣,长安城许多权贵女眷都传出闲话了,妾身知道夫君的情意未变,可妾身却实不知该如何自处”
李素皱眉道:“咱家生不生孩子,什么时候生,与别人家何干?各过各的日子,为何要在意别人的闲话?”
许明珠眼圈一红,道:“过日子不是出家,咱们终究在红尘里,如何能不在意别人的闲话?”
李素叹道:“咱们的日子里只需要柴米油盐,不该活在别人的嘴里,若照别人嘴里的活法,日子该如何过?明珠,执念太深不是好事,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便逝,试着放开心怀,多看看路旁的风景,等到我们老去,坐在院子的井边一同追忆,我们某年某月曾经路过一座山,一条河,共同经过一场雪,一场雨,或者某年某一天,路上被绊了一下,我笑了,你哭了这些才是咱们人生里最宝贵的东西,其余的那些,根本不重要。”
一番话说得许明珠泫然,垂头沉默半晌,方才讷讷道:“夫君这些年走得太快,妾身越来越觉得跟不上夫君了,我很害怕。”
李素怔了怔,然后笑了。
说到底,因为自己骤晋县公太突然了,许明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产生了强烈的自卑,于是患得患失,还给他张罗媵妾。
握住她冰凉的手,李素牵着她沿着池塘边缓步而行。
“夫人,你啊,心中有魔,所以才会方寸大失,知道为什么心中有魔吗?”
许明珠睁大了眼睛,摇头。
李素笑容忽敛,哼了一声,道:“因为闲的!”
许明珠愕然:“”
没理会她的表情,李素走得很慢,但牵着她的手却一直未曾松开。
夫妻二人沉默缓行,四周无人,一片静谧。
李素在脑海里不停措辞,静寂许久,忽然缓缓道:“家里的进项不少了,白酒作坊,香水作坊,还有大棚绿菜等等,这些进项维持咱们一家的开销不成问题,但是,进项不能仅仅维持开销,咱们得给子孙后代留点家底,哪怕将来生两个败家子,留下的家底也得够他败一辈子”
许明珠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李素为何突然跟她说起这个。
李素望着她笑了笑,道:“进项不少,但有些杂乱,难免有错漏疏忽之处,丈人这一年过得颇不顺利,前年做茶叶买卖被我连累,牵扯进了人命官司,咱家也该贴补一下他,所以啊,我打算把白酒作坊,香水作坊,大棚绿菜,还有茶叶等等全部交给他来统一打理,咱们也不亏待他,所有收益分他两成,每年不但能维持开销,还能颇有盈余,也算对得起丈人了”
许明珠吃惊地睁大了眼,讷讷道:“夫君,妾身虽是许家女儿,但如今也是李家人,夫君大可不必如此。”
李素笑道:“夫人莫误会,我这不是施舍丈人,而是请丈人帮忙,如今我骤晋县公,朝中盯着我的人越来越多,县公府参与商贾之事终究不大体面,难免被人所诟,交给丈人便顺理成章了,就算是请丈人给咱家打个掩护吧,尽管所有人清楚买卖是谁家的,但那层窗户纸还是得煳上,不能撕的。”
许明珠红唇嗫嚅几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着点点头。
李素牵着她的手继续走,接着道:“未来也要做个规划,不能光存钱财,还要把钱财投资出去,等春播以后,家里要派几个部曲出门,岭南,陇右,关内各州府都去看看,有便宜的地不妨买一些,然后各地建一些庄子,朝廷如今的政策是鼓励开荒,咱们买地不算犯忌,但要选那种荒地良田,偏僻一点没关系,主要是多召庄户,劳动力才是最关键的,夫人知我平日懒散,家事都由你操持,这件事我便交给你办了,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但别问得太频繁,犯点错误没关系,不伤筋动骨就好”
许明珠神情越来越惊愕,李素今日跟她聊的话题显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些家事以往他很少提起,通常都是当甩手掌柜,家里守着那些作坊的进项,许明珠也没有太长远的投资目光,此刻李素骤然提到家中的未来规划,许明珠愣神片刻后,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方才那一脸的轻愁薄怨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此时的许明珠俨然已是李家主母的端正模样,以一种神圣使命般的认真心态,开始思考李家未来的产业战略。
李素看着她小脸严肃的样子,不由笑了,咳了两声后,接着道:“夫人知道去年前太子李承干谋反事败,东宫太子久悬不立,上次魏王殿下来拜访,想招揽我投靠他,后来被我拒绝了,夫人知道我为何拒绝吗?”
许明珠的思绪被打断,见李素突然跟她说起这个话题,不由又吃了一惊,神情惶恐道:“妾身只是妇道人家,夫君何以拿国事问我?莫吓妾身了,夫君一直都是有主意的,国事您自己决定,不需要问妾身的”
李素笑道:“左右都是夫妻闲聊,什么话说不得?随便说说嘛。”
许明珠犹豫了下,垂头不出声了。
李素接着道:“大唐未来的储君很重要,不但陛下要慎重遴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要三思而行,凡事站队太早,有利也有弊,站太早了,万一发现自己站错了地方,连掉头都难,日后避不开杀身之祸,站得太晚了,局势都明显了再选择站队,固然不会站错地方,但前面排队的人已将肉吃了,汤也喝了,连一点渣都没剩下,反而还会被帝王猜忌甚至怨恨,同样的,也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所以站队早或晚,什么时候站,站到哪一边,这都需要把握火候和时机,早一点,晚一点,左一点,右一点,最后的结果或许都大相径庭”
李素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许明珠实在忍不住了,讷讷道:“夫君为何对妾身说这些?妾身实在听不懂。”
李素笑道:“听不懂也姑且听之,就像你去庙里听和尚念经,你能听得懂吗?情当是听个热闹罢了。”
许明珠点点头,又不出声了。
李素今日似乎存心要让她一路莫名其妙到底,居然真的继续说起了朝堂之事。
“所以,魏王上次招揽我,我拒绝了他,没别的原因,时机和火候未到,现在笑得最欢实的人或许是他,世人皆知他必然是未来的东宫储君,但所有人认定的事不一定便是真理,现在笑得多欢实都没用,关键要看谁笑到最后,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以我看来,魏王殿下或许笑得太早了,而且笑得有些忘形了,夫人,你要记住,不管任何时候,最先笑得忘形的人,往往都是最后的失败者,这种人你若遇到了,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万一被雷噼到伤害了无辜的你就不划算了”
许明珠噗嗤一笑,然后白了他一眼:“夫君这张嘴呀”
李素笑了两声,忽然道:“夫人可知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吗?”
许明珠摇头,抬眸疑惑地看着他。
李素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因为我想让夫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无论家事还是国事。夫人说我走得太快了,跟不上我,我便走慢一点,等一等你,牵着你,扶着你,夫妻是一辈子的同路人,我怎忍心让你追得太辛苦?”
许明珠呆住,接着眼圈迅速泛红,最后忽然忘情地抱住了他,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第七百七十一章 博取功名()
“男主外女主内”也算是传统习俗的一部分,这种习俗从原始社会一直延续到现代社会。
夫妻各司其职自然是好事,有利于家庭团结稳定,然而一内一外难免产生了隔阂,丈夫不懂油盐酱醋,妻子不懂家国天下,渐渐的,夫妻之间的共同话题交集部分已越来越少,最终夫妻二人忙了一天钻进被窝里,除了行房以外竟无半点交流,家庭的气氛不知不觉间便陷入了沉默和压抑。
自从李素被封县公后,许明珠的压力越来越大,她发现夫君的地位越高,心里想的事情也越来越多,装的东西也越来越深远,深到她已无法理解,甚至连附和都很吃力,敏感的她渐渐发觉夫君这两年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可让她知道的却越来越少,往往某件事情闹大了,天下皆知了,而她才是最后知道的人。
甚至于,夫君无论谋划任何大事小事,府里那位武姑娘都能直接参与,而她,却只能站在门外,幽怨地看着他和她密语筹谋,自己却从来无法插一句话。
这些还是其次,最令许明珠揪心的是,与李素成亲好些年了,如今的她已二十岁出头,可至今却没能为李家生下一男半女,在这个重视香火传承的年代里,女人无所出便是天大的罪过,虽说皇帝陛下给李素升官晋爵时没忘给她不断提升诰命品级,可是许明珠心里仍然没有安全感,诰命品级只是空中楼阁,“无后”却是一个隐形的炸弹,她太害怕自己不能生育,更害怕夫君因为无后而与她疏离,甚至最后以“无后”为由将她休了。
许明珠最近的落落寡欢皆因此而起,夫君晋爵县公固然荣耀,可对她来说,这种不安全感却随着夫君的地位升高而愈发惧入骨髓。
直到今日此刻,夫君牵着她的手,漫步后院池塘娓娓而谈,从家中未来的长远规划布局,说到朝堂国事,逐个品评皇帝陛下的诸多皇子,将他们的优缺点细细掰数,哪个皇子背靠哪位重臣,身后是陇右或山东哪家门阀的势力支撑,宫里哪位娘娘在陛下面前得宠,这位娘娘生的皇子争嫡东宫的胜算几何,自己为何拒绝魏王的拉拢,在如今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朝堂里如何自保,如何站队,为什么唯独与晋王殿下走得如此近等等。
说实话,李素今日说的这些,许明珠大部分听不懂,从他嘴里吐露出来的人名有些她连听都没听说过,更遑论夫君后面说的所谓“时机”“火候”,夫妻二人手牵着手沿着池塘走了好几圈,许明珠一路却如同听天书一般,一脸懵懂茫然的表情。
然而,尽管听不懂,许明珠一直以来自卑惶恐的心却莫名变得安宁祥和,听着夫君语气低沉缓慢地说着他的想法,他的谋划,许明珠美眸渐渐放出了光亮,红艳的嘴角勾起一抹动人的弧度,笑意越来越深,满腹心事不知不觉间竟消弭殆尽,不复存在。
终于走进了夫君的世界。
夫君的世界复杂诡谲,她不懂,但她知道,这是个非常精彩的世界,夫君推开了通往这个世界的一扇大门,含笑站在门口,执子之手,温柔地邀请她放眼俯瞰,指点天下豪杰英雄。
“夫君”
许明珠忽然打断了李素的话头,扑进了他的怀抱放声大哭。
轻抚着她的头,李素笑道:“莫哭了,叫下人们看见,你这当家主母日后威信何存?”
“这两年夫君我太忙了,说是懒散淡泊,可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争名夺利里面,有些是我想做的,有些是时势逼着我不得不做的,总之,终究忽略了夫人你的感受,让夫人受委屈了,以后夫君不会再犯这种错。”
许明珠慌忙摇头,哽咽道:“是妾身无理取闹了,夫君莫怪罪。这些年夫君忙碌奔走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妾身从嫁过来第一天便知道,夫君是个做大事的人,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夫君的委屈没人心疼,却还要反过来安慰妾身,不但要筹谋国事,与权贵争斗,回到家里也不能省心,还要分神照顾妾身的感受,夫君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反而是妾身做得太失职,妾身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素笑道:“罢了,这里只有你我夫妻二人,就用不着互相自我批评了,话说回来,夫人闲在家里胡思乱想终归不太好,所谓‘无聊生祸患’,我得给夫人找点事做,刚才我说过岭南,陇右等地买地建庄置产业,还有整合咱家几个作坊,由丈人出面代理等等事宜,我便全部交给夫人了,不管男人女人,日子过得忙碌一点才充实”
许明珠用力点点头,脸上绽出灿烂的笑,显然非常乐意接受李素交给她的工作。
温馨的沉默过后,许明珠咬了咬牙,抬起头看着李素,神情毅然决然地道:“夫君还是娶一房媵妾吧,妾身知道你心里只有我和东阳公主,可公主不大可能被陛下赐婚,夫君身边也需要多几个女人帮衬,嘘寒问暖也好,帮夫君筹谋国事也好,夫君已是县公,终归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单打独斗,既然无法迎东阳公主进咱李家,依妾身看”
许明珠咬了咬下唇,迟疑地道:“依妾身看,咱家那位武姑娘似乎不错,不但模样迎人,而且足智多谋,夫君将她收进房,彻底拢了她的心思,教她往后一心一意为咱家出谋划策,有她在夫君身边,对夫君来说终归不是件坏事”
李素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进池塘里。
古怪地注视着她,李素吃吃地笑道:“把武姑娘收房?夫人,你这主意实在是夫人啊,你这不是帮我,是在折我的寿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李素神情忽然一肃,眼中露出一丝杀机:“夫人为何突然说起将武姑娘收房?莫非她平日在你耳边有意无意吹了什么风?”
此刻李素面色阴沉,目光里杀意闪现,许明珠吓了一跳,李素这陌生的模样她从未见过,骤见夫君忽然变脸,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尽管明知李素如此神情针对的并不是她,可她还是打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
“没,没人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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