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兄弟语滞。
前面的话其实没说错,李素确实在长安城名声不小,他的名声不仅仅是曾经立过的功劳,而且还有干过的混帐事,揍过东宫属官,得罪过前任太子,甚至还敢写下一篇名垂青史的长赋,当殿讽刺李世民,说得好听,李素这种人叫有胆有识,说得难听,简直就是个混帐楞头青,想得罪人的时候从来不管什么身份,更不考虑有什么后果,连当今陛下都敢当面讽刺,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这样一想,弄死一个国公似乎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蹲狱削爵,流放千里的下场,但他武元庆的命可是实实在在的没了啊,相比之下,谁吃的亏更大?
再论各自身份,武元庆是国公,李素是县侯,论爵位确实比人家大两级,可是爵位不仅仅只看表面的大小,还得看各自的地位和能量,武家自武士彟死后便一直不甚如意,当初武士彟身兼的荆州都督,工部尚书等官职,死后全数被朝廷收回,另委他人,留给武家的,只有应国公的空衔。
而李素,虽然只是个县侯,可人家干过的事情却至今被长安城的臣民津津乐道,听说当今陛下对此人尤为赏识,几乎待之以子侄,当初不到二十岁便被封了县侯,大唐立国以来鲜闻,由此便看出李素得圣眷之隆,那是武元庆这个没落国公拍马都追不上的,官司若真打到陛下面前,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就算打赢了,以李素的能力和如今二十多岁的年纪,将来必然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若因此事被李素记恨,无端给武家树下一位强敌,对武家绝非好事。
武家兄弟不蠢,自是识得利害,闻言浑身一凛,终于想起眼前这位面白英俊的少年郎其实是个怎样的狠角色,不由深深后悔今日来得孟浪了,然而此刻自己是鱼肉,人家是刀俎,几乎一瞬间,武元庆便决定怎么做了。
深深吸口气,武元庆居然露出了笑脸,嘴角刚一扯,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李素再次露出诚恳的表情:“刚才不是说过吗?脸上有伤就不要勉强自己笑了,不管是冷笑还是真诚的笑,看在我眼里都不领情,何必呢?好好说话,把你要说的意思清楚的表达出来就可以了。”
武元庆气得一哆嗦,被揍得淤肿的脸上瞬间更多了几分青色。
都当到县侯了,咋还不会聊天呢?
“李县侯,咱们好好讲道理,贵府丫鬟武氏确是我的血亲妹妹,当初她进宫当了才人,因事发落掖庭,我们武家一直记挂她,后来多番打听才知,舍妹竟出宫当了道姑,武某心中愈发不忍,当道姑是陛下的旨意,武某无法为她还俗,如今听说东阳公主殿下已将她送给贵府当了一个丫鬟,李县侯,武家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先父曾是高祖皇帝陛下的从龙功臣,功臣之女怎么也不该沦落到别人家当丫鬟吧?还请李县侯看在武家体面上,放舍妹一条活路,也为武家留几分薄面,此情来日必报。”
李素笑了,不得不说,从见到武元庆到现在,只有这番话说得最像人话,最顺耳。
李素喜欢讲道理的人,世上不管任何事情,但凡能用“道理”二字解决的,都比用暴力好得多,如果刚才揍武元庆之前他能匍匐在地上双手拜神状大喊一声“拒绝暴力,讲道理”之类的口号,李家部曲得省下多少体力啊,每一分体力都是一个白面馒头呢。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妹妹送还给武家?”李素眨眼朝武元庆笑道。
武元庆急忙点头:“对对,李县侯果然深明大义”
旁边的武氏闻言神情渐渐紧张起来,惶恐地盯着李素,生怕他真的把自己送回给武家。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转头朝武氏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浮起一些恶趣味般的想法,如果这个时候把武氏还给武元庆,等于彻底改变了历史原有的轨迹,若干年后,还会不会有二圣临朝的武后,和登基称帝的女皇?
这样一想,感觉历史的大马车正驾驭在自己手里,往左还是往右,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哎呀,爽很。
李素此刻沉浸在自己满脑子的恶趣味里,一旁的武氏却已心惊肉跳,见李素不发一语,还以为他在犹豫衡量得失,武氏急了,若今日真被武家兄弟带走,自己便不得不委从他们的安排,把自己许给崔家的某个世家子弟,那么自己从此永无出头之日,只能在高门大户的府宅里终老一生了。
想到这里,武氏扑通跪了下来,焦急凄苦地道:“侯爷开恩,奴婢与武家早已恩断义绝,宁死不愿跟他们回去!”
武家兄弟闻言大怒,却不便出声,怨毒地瞪了她一眼。
李素回过神,见武氏满面惶急地跪在面前,不由一愣,然后笑了。
转头望向武家兄弟,李素无奈地摊开手,道:“你们看到了,令妹不肯跟你们走,我也不好相强”
武元庆急道:“李县侯,此事哪里由得妇人做主?长兄如父,她的将来自有武某为她打算”
李素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非要听你的才行?包括我在内?”
武元庆深吸一口气,使劲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李县侯,大家都是体面人,咱们讲讲道理”
李素大手一挥:“懒得讲道理了,令妹是我李家的丫鬟,她若不肯走,那便不走,武家若不服气只管来找我,李家接下此事了,文的武的,黑的白的,李某全数奉陪,五叔,走,回家!”
“李素!你这个农户出身的破落田舍奴”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武元庆的话头,方老五若无其事的收回手,面无表情地退回李素身后。
李素回过头,冷冷瞥着他,道:“武元庆,你虽是国公,在我眼里却算不得人物,武姑娘这个人,李某保定了!别说县侯欺负国公,我这个田舍奴便等着看你应国公的威风!”
出了这桩事,东阳的道观自然去不成了,李素领着部曲和武氏回了家。
抬脚刚准备进后院,武氏忽然拦在他身前,满面感激之色,盈盈朝他下拜。
“奴婢谢侯爷相救。”
李素笑了笑:“没必要谢我,好好过日子,你如今对外的身份虽说是丫鬟,但在我心里,你其实是李家的客卿,只是自古鲜有妇人当客卿,于是假以丫鬟之名,自家客卿有难,我自然义不容辞。”
武氏不由愈发感激,泣道:“侯爷予奴婢多次再造之恩,恩似海深,无以为报,唯以此生为侯爷鞠躬尽瘁,赴汤蹈火。”
李素失笑:“没那么严重,大多数时候咱们都是过的平静日子,没有汤让你赴,也没有火让你蹈,安享太平便是,武姑娘,我知你非池中之物,我这个小小的李家迟早也容不下你,将来若有机会,我当为你寻得一个好去处,你若能记得曾经在李家的这段香火情分,自是欢喜,你若腾达之后便忘了,也是情理之中,那时咱们好聚好散,相忘于江湖。”
武氏神情惶急,连称不敢。
李素笑得很淡然。
不管如今说得多动听,腾达之后的武氏只怕此生最不愿回忆的便是如今在李家当丫鬟的日子,那时的她为了抹除这段记忆,暗中记恨他李素也不一定,人心难测,升米恩,斗米仇,恩惠给予太多,未来恩将仇报的几率便越大,李素从来不敢把人性估测得太伟大,丑恶黑暗的一面终归比光明的一面多太多了。(。)
第七百零二章 文成公主()
功利心重的人,遇事首先想到的是利益和价值,自古皆然。om
不仅是自己的利益和价值,同时也要证明自己对别人是否有利益和价值,这是个很重要的前提,它能决定自己事业的前程和地位。
武氏的功利心很重,所以便陷入了一种纠结和惶恐之中,她在惶恐中自省自查,努力找到自己的存在对李素是否有价值。
这个问题很严重,如果她在李素心中的价值已然降低,或者渐渐不像以前那么重要,那么武氏以后也许只能在李家安安分分当一辈子的丫鬟了。对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时刻反省自己的价值是非常有必要的日常行为。
武氏原本不必这么担心的,如果她跟的是一个智商普通,心思一眼能看透的权贵,她完全可以把他玩弄于手掌之中,她甚至有信心不出一年,自己便能把这个人的所有价值榨干,并将他作为跳板,攀上更高的枝头。
但李素不同,他太聪明了,武氏根本猜不透他,有时候她甚至发觉李素反过来能一眼看穿她的所有心思,而且绝大多数时候李素遇到事根本没必要跟她请教计策,独自一人便能漂亮地解决,所以这就导致了武氏察觉自己在李素眼里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无端莫名地感到危机越来越近。
“危机”永远是人类上进的动力,像一条鞭子,不停地强迫着人死撑着往前跑,一刻不准停。
原本已有了危机感,而今日李素在武家兄弟面前短暂的犹豫,这个细节令武氏心中愈发不踏实了,她很确定自己需要怎样的人帮她往上爬,不是武家兄弟,不是世家门阀,他们给自己的帮助并不大,只有李素,他才是跟皇帝陛下最接近的人,也是一架能让自己最快上天与太阳肩并肩的天梯,武氏必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向李素证明自己的价值,让李素把自己当成一颗重要的无法舍弃的棋子,总而言之,一个对别人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有充足的筹码实现自己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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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氏在侯府辗转反侧之时,李素此时却正在东阳的道观门口。
意料之中的是,长安城风平浪静,李县侯揍国公的消息并未传出去,长安城根本无人知情,李素很清楚武家兄弟不会把挨揍的事到处乱说,一则这并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怀着卖妹求荣的打算去太平村,结果被爵位比他低的县侯揍了,人都要脸面,权贵更是如此,这事说出去脸算是丢尽了,传遍全城后不一定能给李素带来什么损害,但武家却铁定会成为长安城权贵眼里的笑话,给原本破落的武家雪上加霜。
二则李素虽然爵位低,但他的分量摆在这里,事情传出去李素或许会受责罚,但李素可是皇帝陛下眼里的红人,前程无比远大,手握重权是迟早的事,但凡思维正常识得利害的人,除非杀父夺妻之仇,否则断然不会干出得罪李素这种人的蠢事,所以这口恶气武家兄弟只能含着苦水自己默默吞下,对外还得三缄其口,不敢多一句嘴,因为他们惹不起李素。
昨日被武家兄弟扫了兴致,今日李素不屈不挠地再次来了道观,算算日子,从李承乾谋反被平定后,李素好些天没见过东阳了,心中着实想她。
走到道观门口,远远便瞧见道观内青烟袅袅,扶摇而上,淡淡的檀香伴随着秋风扑鼻而来,令人精神倍爽,观内传来若隐若无的诵经声,显然众道姑们正在做早课。
李素很识趣地在门口静静等候,没有贸然进去打扰道姑们的清修,直到诵经声渐渐消失,李素情知早课已毕,这才拂了拂衣摆,迈步往里走去。
还没跨进门槛,道观里面盈盈走来两位丽人,东阳穿着朴素的道袍,与另一位衣着素丽的女子并肩正往外走,女子姿色中上,脸型微微有些福相,看起来颇为顺眼,只是此刻面容清减,愁眉不展,东阳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声劝慰着什么,而女子却半垂着头一声不吭,偶尔微微摇头,不知二女在说着什么。
东阳也是满脸无奈之色,抬眼正好见到李素在门外含笑看着她,东阳脸上顿时露出欢愉之色,随即看了旁边的女子一眼,欢愉之色马上消逝,悄悄朝李素使了个眼色。
李素会意,很识趣地主动退出门外,静静避让一旁。
二女走出道观门外,陌生女子不经意扭头一瞥,恰好看到静立门外的李素,脚下莲步不由一顿,转头好奇地打量了李素一番。
东阳笑道:“妹妹,这位是泾阳县侯李素。”
转头看着李素,东阳介绍道:“李县侯,这位是江夏王叔长女,新近被父皇册封文成公主。”
李素恍然,若有深意地朝这位名垂千古的公主看了一眼,然后躬身行礼。
“臣,泾阳县侯李素,拜见文成公主殿下。”
文成公主显然有些局促不安,急忙微微侧身一让,道:“久违李县侯大名,今日相见,李屏幸甚。”
李素眨眨眼,原来文成公主名叫李屏。
拱了拱手,李素笑道:“臣的封地就在太平村,与东阳公主殿下毗邻,是故常有来往,今日来得孟浪,扰了两位公主殿下叙情,实在罪过。”
饶是文成公主满腹愁绪,也被李素的话逗得展颜一笑,深深地看了东阳一眼,掩嘴笑道:“我早知你二位常有来往了,嗯,来往很勤密呢。”
东阳大羞,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红着脸嗔道:“妹妹说什么胡话!再这么嘴没遮拦,以后我这道观你可别来了。”
文成公主笑着摇了摇她的手,道:“行啦,你与李县侯的事多年前便天下皆知,近年陛下已有玉成之心,对你和李县侯来往常常睁只眼闭只眼,朝野亦早有传闻,恭喜姐姐守得云开见月明,再过些日子,姐姐不如索性还俗吧,堂堂金枝玉叶难道正想当一辈子道姑么?”
东阳摇摇头:“既已将此身托许道君,便不可再易,今生侍奉道君当始终如一,才能修得功成圆满。”
文成公主一愣,接着幽幽叹了口气:“我们姐妹的命实在是”
言未尽,文成公主转头看着李素,叹道:“李县侯,罢了,其实该叫你一声姐夫,姐姐一生命苦,姐夫不可负了她,也莫让她受了委屈,她太不容易了。”
李素点点头,沉声道:“今生定不负她。”
文成公主朝他笑了笑,朝李素和东阳告辞,然后转身上了一辆马车,在禁卫的护侍下渐渐走远。
李素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原来她就是文成公主啧!松赞干布还没娶她呢,头上已隐隐可见绿光闪现,实在是可喜可贺”
胳膊一阵剧痛,李素龇牙扭头,却见东阳一脸薄怒瞪着他。
“人都走远了,眼睛还拔不出来,多少天没见了,好不容易来了却盯着别人的马车看个不停。”
李素揉着胳膊苦笑道:“你得注意形象,当初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公主多好,怎么现在变醋坛子了?”
东阳噗嗤一笑,上前温柔地为他揉胳膊,边揉边道:“房夫人吃醋的事都过了好些年了,你还拿这事编排房家,如今你可还在尚书省当差呢,小心传出去让房相脸上挂不住,没你好果子吃。”
李素叹道:“房相真是太低估这个故事了,岂止是我编排,这个事恐怕得编排一千多年呢,房相还得有一颗强大的不骂娘的心才好。”
东阳嫣然一笑,小心地环视四周,见左右无人,于是红着脸悄悄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到道观后院的水榭中。
宫女绿柳见李素来了,很识趣地端上茶水点心,然后摒退水榭四周的宫女,水榭池塘中心的凉亭内只剩了李素和东阳二人。
闲人都了以后,东阳如乳燕投林般飞进李素的怀里,轻轻捶了他的胸膛几下,嗔道:“多忙的官儿,整天不见人,同住一个庄子里也不见你来看看我!”
李素笑道:“最近确实有点忙,你知道的,太子谋反被平以后,长安城诸多长辈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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