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辅仁比李素更悲愤,因为自从李治一行来到晋阳后,孙辅仁行事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无论言行都是正义凛然且天衣无缝的,他想不通,李素为何莫名其妙的就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侯爷,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还请侯爷不吝赐教,否则我死亦难瞑目。”孙辅仁语气坚决地道。
李素回过神,暂时压下了满腹的烦躁,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孙县令,你做得太完美了”
孙辅仁:“”
完美也有错?
李素接着道:“我这人疑心病重,而且有点霸道,我觉得世上除了我自己,应该再没有第二个完美的人了,谁若表现得太完美便会引起我的怀疑”
这次不仅是孙辅仁,就连李治都无语了。
“自我和晋王殿下来到晋阳,眼里只看到孙县令忙前忙后,为乡亲四处奔波,该哭的时候哭,该喜的时候喜,仿佛已经完全跟乡亲们融合在一起”
李治忍不住插嘴道:“这也没错啊,咱们经过晋州的时候,晋州刺史不也是这样的好官吗?”
李素笑道:“这就是疑点之一了,因为晋州刺史是好官,所以他被百姓爱戴,所以晋州出了乱子他能够很快稳住局势,而晋阳却不一样,殿下还记得吗?我们刚到晋阳时,看到百姓的情绪并非愤怒或忧愁,而是麻木不仁,显然百姓们被官府或士族荼毒甚深,否则纵然受了灾也不会露出这种完全没有希望的表情,孙县令,一个真正被百姓爱戴的官,是不会让治下的百姓露出这种表情的,我相信你没有祸害百姓的心思,但你后面的门阀不会这么想,他们要的就是朝廷民心尽丧,说你为虎作伥也好,说你身不由己也好,总之晋阳的百姓这几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个,是我怀疑你的第一个理由。”
孙辅仁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垂头黯然不语。
李素继续侃侃而谈:“第二个理由,晋阳民乱是事实,孙县令这些日子前后奔走,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我看来都是恰当的,合适的,但是以你为首的官府在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后,局势却越变越乱,官府对治下的控制力低到这等地步,这是很不正常的,孙县令,我和殿下刚到晋阳的那一天,你被村民殴打致伤,想必也是你上演的一出苦肉计,为的是博取我和殿下的信任吧?”
目光一瞥李治,李素含笑道:“殿下,还记得那位值守晋阳宫的老宦官申义吗?”
李治愕然点头。
李素的笑容带着几许寒意:“这位老宦官,怕也是被门阀收买了,与晋阳官府沆瀣一气,暗通款曲,否则晋阳搞得这么乱,身为晋阳宫副监却没有向长安禀报任何消息,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晋阳地面上的毒瘤太多,咱们一个个的挖掉。”
扭头望向方老五,李素冷冷道:“方五叔,马上派人去晋阳宫,拿下值守晋阳宫的所有宦官宫女,特别是那个申义,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辨别忠奸!”
方老五抱拳凛然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垂头丧气的孙辅仁猛然抬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李素朝他咧嘴一笑,挑了挑眉毛,道:“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看着神色震惊的孙辅仁,李素笑道:“还有第三个怀疑你的理由,孙县令想不想听听?”
孙辅仁渐渐收起了震惊的神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素。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的看着我,我还是说了吧。”李素笑了笑,道:“记得前几天我翻阅晋阳县志吗?这一翻就是三天,老实说,我还真没有这么用功看过书,这次来到晋阳算是破例了,县志呢,写得很详细,只不过详细的部分却是在孙县令上任之前,待到孙县令上任后,县志里的内容实可谓乱七八糟,东拉西扯,乱得毫无章法,本地县志可是历任县令必须要完成的公务,当时我就在想,一个为官清正,心怀黎民的好官,为何治下书吏修的县志却一塌糊涂,叫人无法直视?难道这位好官和我一样懒散?”
“更令我奇怪的是,晋阳是中原重镇,诸多门阀本系旁支林立,门阀在本地可谓影响深重,可是县志里关于门阀在本地的举动却完全没有记载,分明是有意避开了,孙县令,欲盖弥彰的火候太过,实在令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真的清白”(。)
第六百一十二章 祸水东引()
&nb李素一直觉得自己性格是完美无缺的,包括疑心病。疑心病太重难免不太容易信任别人,眼里看到的任何一件事,首先不是接受,而是怀疑,认为它相对比较合理了,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了,再去接受它。
&nb这个毛病至少在晋阳县是有利无害的,就是因为疑心病,李素把晋阳的一盘乱局抽丝剥茧如同外科医生做手术一般,一桩桩地解开,理顺。
&nb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件事,串联起来竟是疑点重重,破绽百出。矛头直指孙辅仁。
&nb晋阳自去年隆冬雪灾有了迹象时便乱象丛生,合理的,不合理的,绝对无法绕开孙辅仁这位县令,没把事情处理好,反而越弄越乱,教李素怎能不怀疑他?
&nb孙辅仁服气了,再无半句争辩置疑,在李素面前深深垂下了头,脸色黯然,阖目不语。
&nb水落石出,李素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nb一团乱麻解开了,更大的麻烦还在等着他。
&nb幕后之人是千年门阀世家,这是无可争议的了,然而,不论是哪家门阀,李素都无法轻易动手,干系太大了,一个掌握了本地的名望,权势,文化和舆论的庞然大物,李素一个小小的县侯,纵有皇命加身,可他能拿这个庞然大物怎样?
&nb孙辅仁被王桩带下去了,一县父母官,今日被关进了自己辖县的大牢,等待朝廷发落。
&nb“太原王氏?真是他们吗?”李治的神情很凝重,抬头看着李素,阳光很刺眼,李治眯起了眼睛,只看到他的背后一层金黄色的光晕,表情却隐在光晕里无法捉摸。
&nb“殿下觉得是他们吗?”李素淡淡问道。
&nb李治摇头:“我不敢信,子正兄,你知道吗?我高祖皇帝晋阳起兵时,第一个响应的便是太原王氏,换句话说,当初我父皇若未得到太原王氏的支持,也断不会劝高祖皇帝起兵,正因为有了王氏,而且当时高祖皇帝是太原留守,掌管太原重兵,两相联合,高祖皇帝才能领兵席卷天下,灭了隋朝,父皇对天下七宗五姓颇有忌惮,但唯独对陇西李氏和太原王氏不曾防备,因为陇西李氏本就是我们李家,而王氏则有从龙之功,若说事隔二十余年后,王氏竟对朝廷有了反心,无论如何我也不敢相信”
&nb李素点头:“是这道理,王氏造反的动机并不大,大唐立国后,天家一直未曾亏待王氏,我们刚才一直陷入了一个误区,晋阳地处太原,并不一定就是太原本地门阀干的坏事,也存在有**水东移嫁祸的可能,证据指向太明显,反而也是一个疑点”
&nb李治两眼一亮:“所以,你也不信是王氏,对吗?”
&nb李素笑道:“我没这么说,没拿到证据以前,谁都有可能,太原王氏目前也摆脱不了嫌疑,只是以常理推测,王氏的嫌疑并不是那么大而已,嫌疑不大,但,还是有。”
&nb李治眸光一黯,叹道:“好好的晋阳,为何搞成了这个局面?我李家到底哪里对不起天下人了?”
&nb抬头望向李素,李治愁眉苦脸地道:“揪出了孙县令,可晋阳的乱局还是没有解决啊,反而越来越乱了,那些被藏在山腹山谷里的灾民被人供养着,这些日子已经三番五次下山作乱了,眼看一触即发,或许来日拧成一股后直接攻打晋阳城也不一定,子正兄,你快拿个主意吧。”
&nb李素沉吟片刻,道:“眼下情势危急,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所以我也拿不出好办法,想来想去,索性把话摊开来说吧,派人去太原王家请人,请一位王家有分量的人过来,咱们和他聊聊。”
&nb李治点头。
&nb李素慢吞吞地道:“还有,请人之前,请李伯伯领兵朝太原王家推进,一万兵马正面,五千兵马压住两侧,形成合围之势,推进到王家三十里外扎营。”
&nb李治吃了一惊:“真对王家动手?”
&nb“不是动手,是威压,到了这个时候,王家该表态了,李伯伯的兵马,可以让他们表态的速度快一点撕破脸也好,拼命澄清也好,总归王家必须尽快向朝廷拿出一个态度来。”李素微笑道。
&nb李治神情忐忑道:“会不会太过了?王家毕竟是从龙之臣,此举怕会寒了功臣之心再说,朝廷兵马压境,王家就算不想反只怕也会动一下不该有的心思了。”
&nb李素笑道:“王家冒不起这个险,一大家子呢,上到直系旁支,下到门客儒士,一家上下几千口人全在,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犯险的,若晋阳之乱本是王家在幕后指使,那就更没错了,晚剿不如早剿,对朝廷终归是利大于弊的,若王家不是幕后之人,那简单,朝廷摆出了姿态,王家若要自证清白,就把那个幕后之人揪出来,这样一来”
&nb李治两眼大亮,顿放光彩:“这样一来,咱们的麻烦便成了王家的麻烦,这桩大麻烦扔给王家,我们坐山观虎斗?朝廷解决门阀之事或许有难处有忌惮,但门阀与门阀之间争斗却是毫无顾忌的,若然麻烦解决,父皇再以高官厚赐以安抚功臣之心”
&nb李素再次笑抚狗头:“然也,殿下越来越聪明了,以后再骗你钱恐怕还得多费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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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第二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领兵拔营,徐徐朝太原方向推进,与此同时,一骑快马出晋阳,朝太原王家飞驰而去。不仅如此,李素还遣出了晋王禁卫千人,直扑齐州陈家,严令将一家老小全部锁拿,押回长安待审。
&nb第三日,李绩所部前军斥候到达太原王家三十里外徘徊游弋,王家闻讯大惊失色,急忙派出信使向李绩询问究竟,李绩拒见,信使又朝晋阳城飞驰。
&nb第四日,兵马主力至太原,离王家三十里外安营扎寨,王家上下既怒且不安,家主王呈惊怒交加,马上令门下儒生名士口诛笔伐,一声令下,附属于王家的儒生集结在太原王家的祖宅内,指天骂地,痛呼今上不仁,王家蒙冤云云。
&nb这一代的家主王呈是王家嫡子,血脉源自上古周朝灵王之子太子晋,也是秦朝名将王翦的嫡系子孙,如今太原王家的掌门人,身体里每一滴血都满载原汁原味的祖传染色体。
&nb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祸,作为家主的王呈自然无可退避,不等晋阳来人,便领着门下一群大儒名士怒冲冲朝晋阳城而去。
&nb
&nb晋阳县衙内,李素和李治见到了这一代的王氏掌门人。
&nb王呈的脸色很难看,白里泛着青紫,额头太阳**隐隐可见血管贲张,如同一条条的蚯蚓似的布满额头,一副随时随地爆血而亡的架势。
&nb李素一眼便看出,这位老先生恐怕有冠心高血压之类的毛病,心中不由有些忧虑,原本只想以威势压人,如今看来,怕是不能再刺激他了,不然王家掌门人死在晋阳县衙,引起太原王氏上下的剧烈反弹,李世民不杀他都不好意思了。
&nb于是李素二话不说,先拉着李治一起朝王呈赔礼道歉,语气温和,态度诚挚,一副不小心用了过期军事地图而致误伤友军的歉然,陪了半天小心,又温言软语哄了几句,旁边的小屁孩李治则适时地代替他父皇回忆当年,畅想未来,一大一小配合默契之下,王呈终于心气渐平,额上的血管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至少目前再没有爆体的迹象了,李素这才放了心。
&nb王家这次是兴师问罪而来,作为久经风浪的家主,当然不会被两个年轻人几句软话一递便熄了火,大兵压境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总归是要交代的。
&nb要交代很简单,李素马上拿出准备已久的证据。
&nb从地主卫从礼的揭举,再到县令孙辅仁和晋阳宫老宦官申义的供词,还有一系列指向王家的疑点和证据,一样样摆出来,王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表情也越来越精彩,时红时白,阴晴不定,不知想到了什么。
&nb李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心中顿时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此事王家或许不是幕后主谋,但一定知道内幕,对方敢在王家的地盘上煽动民众造反,若说根深叶茂的王家对此毫不知情,未免有些荒谬了,李素的猜测是,王家与幕后煽动造反的那家门阀暗里达成了某种交易,这个交易或许是某个地方的势力移交,或许是朝中某几重要位置的官职移交,总之,王家与那幕后之人必然有交易。
&nb可是今日王家怎么也没想到,李世民派来的王爷和县侯居然直接把矛头指向了王家。
&nb王呈很悲愤,而且是有冤无法诉的悲愤。
&nb说是冤枉呢,王家确实冤枉,这件事王家一直没有参与,李治说得没错,王家有从龙之功,天家对他们也不薄,王家断无造李家反的动机,可以说,王家从头到尾都是清白的,然而说到清白,王家却又不是太清白,毕竟这里面的内情王家最清楚,也算是间接参与了。
&nb门阀是庞然大物,发展到最后,必然都以利益为先,符合本家族利益的事情,不管忠还是奸,先把好处搂在手里再说,包括当年李渊晋阳起兵,王家欣然景从,这里面若说是因为李渊和王家感情深厚的结果,怕是会被人笑掉大牙,当年王家景从必然出于利益,如今背着李家与别人达成交易,暗挖李家的墙角,也是出于利益。
&nb门阀与门阀之间如同国家一般,没有永恒的感情,只有永恒的利益,分久则合,合久则分,全因利字使然。
&nb原以为王家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严格说来,王家确实是清白的,至少没有直接参与任何事,充其量就是装聋作哑而已,所以王家在这件事里可进可退,两者皆从容。
&nb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名叫李素的县侯做事居然如此不讲究,二话不说先把矛头对准了王家,不仅派大军压境,一副屠灭满门的架势,而且还给王家戴了一顶谋反的帽子,苍天可鉴,这顶帽子应该戴在别人脑袋上才对啊,王家干什么了?什么也没干呀!
&nb“王家千年门阀,远从周朝太子晋开始算起,传到如今已有千年,祖居太原四十余代,世受朝廷景仰,百姓爱戴,王家主,您是王家这一代的掌令,切不可自误啊。”李素语重心长地道。
&nb王呈气得脸色铁青,堂堂千年门阀的家主,居然被一个小辈教训,实在不可忍。可是眼前这小孽畜摆出来的一样样证据,却令王家有口难辩,因为这些证据是真的,而且大牢里还关着与此事直接有关联的犯人,现在人证物证一口咬定了王家,王呈能怎么办?
&nb李素扭过头,不忍再看王呈的表情,悠悠地道:“下官只是小小县侯,晋王殿下更是年幼不堪担当,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与晋王亦无权处置,这些人证物证,下官只能送往长安,请陛下圣裁,还请王家主莫与我们两个小辈计较,这是你们大人物的事,我们担当不起”
&nb王呈面色铁青,鼻孔喘着粗气,阴沉地道:“王家是清白的,竖子安敢冤我!此事纵然闹到陛下阶前,老夫也定要据理力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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