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抿了抿唇,神色比天气更阴沉,转过头看李治,李治脸上也露出深深的疼惜之色,小脸蛋不时抽搐着,还夹杂一丝深深的无奈和苦闷。
“殿下,看到这些百姓了吗?”李素轻声道。
李治咬唇点头。
“殿下。他们是你父皇的子民,每年每月每日辛勤劳作。种出来的粮食毫无保留地献给官府,献给朝廷。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也是县侯,可我们其实都是被百姓所供养着的,百姓愿意供养我们,因为他们相信官府和权贵会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有希望的明天,使他们不至为生计所苦,不会饿肚子,也不会被冻着,冷着”李素低沉的语音娓娓而道。
李治的神情愈发悲怆,嘴唇微微颤抖,脸色也有些发白了。
李素长叹道:“可是,你看看这些百姓,我们权贵想要的,百姓都给了我们,可百姓们想要的,我们给了他们吗?”
看着李治愈发悲怆的脸,李素拍了拍他的肩,道:“大道理我就不说了,看到这些苦难的百姓,该懂的道理想必你都懂了,我们身负陛下和朝廷厚望,奉旨入晋赈济和安抚百姓,我们一定要把这趟差事做好,做完美,不要让百姓饿肚子,更不能让百姓们对权贵,对天家失望,明白了吗?”
李治重重点头:“明白了。”
大路正中,一位左手搀着老人,右手抱着孩子的大汉忽然脚下一绊,打了个趔趄,老人被拖带得身躯不稳,猛地跌倒在路上。
李素神情一紧,急忙下马,李治一愣之后,也跟着下了马,二人朝那位跌倒的老人走去。
“娘,您没事吧?”汉子急得满头大汗,一脸愧疚地看着老人,怀里的稚龄幼子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后面跟着一位中年妇人,拎着简单的行李偷偷抹泪。四周围了一群关心的百姓,不停地询问着,叹息着。
老人脸色难看,泛出一抹不健康的潮红,呼吸有些急促,躺在地上紧紧咬着牙关不言不动。
“都散开,散开,围着做甚?留出空间让老人喘气!”李素很不客气地插入人群中。
众难民见李素衣着华贵,顿知来头颇大,很自觉地让开了。
李素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老人的脸色,沉吟片刻,道:“速传军中医官来,快!”
很快,随军同行的医官来了,中年大腹便便的胖子顾不得擦汗,蹲身开始为老人把脉,没过多久,胖胖的医官苦笑道:“老人并无大碍,只是身子发虚,盗汗,乏力”
李素听得云里雾里,道:“究竟是何病因?”
胖医官叹道:“究其本因,其实是饿的。”
李素愕然,转过头看着老人虚弱的脸。
李治却急了,扬声道:“来人,弄点米粥来!”
米粥有现成的,有晋王和县侯同行的仪仗队伍。自然不缺粮食,米粥很快端来,甚至还冒着几丝热气。
先前搀扶老人的汉子。还有怀里的孩子和身后的妇人,见到那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都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口水,但还是毅然坚决地捧着米粥,端到老人的嘴边,就连怀里那个稚龄幼子也没有哭闹,眨巴着可怜的大眼,看着老爹给奶奶喂粥。
这一幕不仅李治心酸,就连李素的嘴角也微微抽搐几下,转过头朝一旁的乌福眼神示意了一下。乌福是个伶俐人,马上明白李素的意思,转身悄声吩咐下面的将士几句。
很快,下面的将士又端来三碗米粥,李素示意将它们递到汉子和妇人面前。
可敬的是,那汉子和妇人很感激地谢过之后,却并不急着喝粥,妇人捧着米粥喂孩子,汉子则心无旁骛地喂老人。
“孝”之一道,深入民心民风。由此可见一斑。
老人悠悠醒转,见汉子正在喂自己,愣了一下后却出奇地大怒起来。抬起手狠狠抽了儿子一记,骂道:“不争用的东西,这么金贵的粮食自己不吃,也不喂孩子,却拿来浪费在我这残老之人身上,家已破了,如今你是家里的主心骨,你吃饱了,有力气了。才能顾到一家老小,可你。竟如此浪费粮食,你。你!”
老人呼吸愈见急促起来,汉子急坏了,跪在老人身前边哭边磕头,道:“娘您保重身子,莫气坏了,一切都是儿子不对,儿子没用,上不能养老,下不能育小,儿子该死!”
老人怒道:“谁该死?该死的是老天!天灾谁有办法?我生你养你,不指望你腾达,只求天灾危难时能扛起一个家,这才是真正的汉子,你却拿粮食浪费在我这个不中用的老迈之人身上,家里已是这般境地了,粮食有多金贵你不知道吗?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一路牵累你已是不该,一路为我寻些树皮草根也就是了,怎能浪费粮食?灾年光景,每一口粮食都用来活命的,你懂不懂?”
说着老人气不过,扬手又狠狠抽了汉子一记,汉子一直垂头大哭,老人抽他他也不躲,任老人宣泄怒气,一旁的妇人偷偷抹泪,也不敢哭出声来,而那个孩子却对外面的一切不管不顾,捧着粥碗贪婪地喝着米粥。
老人脾气不小,抽了几记仍未消气,怒道:“还有,粮食哪里来的?谢过善人没有?打小教你的礼数都忘狗肚子里去了?”
汉子起身,面朝李素李治二人,二话不说扑通跪下,狠狠磕头道谢。
李素心中愈发惨然,李治的眼眶早已泛红,泪水泫然欲下。
该如何评价这个年代的百姓啊。
朴实,知礼,硬气,也有着非比寻常的尊严和倔强。
他们,穿着最廉价的粗布衣裳,过着食不裹腹的日子,却有着比王侯将相更朴实的灵魂,那股子从不向老天低头的傲然之气,任何人见了都不由动容。
李素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疼惜,如此朴实的百姓,不认命,不尤人,面对任何灾难,咬着牙坦然迎上,绝不低头,这样的百姓,生在这样的盛世,实在是统治者的福气,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把他们妥善安置,让他们不为衣食所苦所累?
抿了抿干枯的嘴唇,李素上前将不住磕头的汉子搀扶起来,同时也伸出手,将地上的老人搀扶到路边的石块上坐稳,热心的李治急忙命乌福从行李中取出一张狐皮垫在石块上。
李素朝老人行了个晚辈礼,李治眨了眨眼,也跟着李素行礼。
“这位老人家,您受苦了,敢问您一家从何处而来?”
老人急忙摆手,道:“贵人万莫行此礼,老身担当不起,会折寿的,我夫家姓黄,去世得早,家里由我儿子当家,半月前晋州雪灾不止,春播无望,一年生计眼看断绝,我儿与我商量过后,决意离家南下,奔长安而去,看能不能讨点活计以养活家小,可惜去年余粮不多,一点点粮食带在路上,一家四张嘴很快吃光了”
抬眼看着远方的漫漫前路,老人露出苦涩忧愁之色,叹道:“也不知我们一家能不能顺利走到长安,能不能找到挖沟行脚做工的活计,咬着牙只盼能度过这个灾年,我们再回到故乡播种耕地,图个来年的好收成”
李素苦笑,放眼再看路上密密麻麻的难民,他们心里恐怕都和老人同样的想法,走到长安,再寻个活计养家,咬牙撑过今年,可是,难民这么多,做工的机会却不太多,这么多的难民,能找到活计的有几人?剩下的人,他们的活路在哪里?
心情无比沉重,李素却对老人笑了笑,温言道:“老人家会持家,您一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我这里还有一问,如今晋地大灾,百姓们纷纷离家,不知当地可还太平?”
老人叹了口气,道:“灾年光景,哪里说得上‘太平’二字?守本分的拖家带口行路逃难,不守本分的三五十人聚在一起抢掠富户地主,我们这一路行来,那些原本富庶的富户地主家,竟也十室九空,全家不知去向,反倒是听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说法,说什么当今无道,什么杀兄弑弟,所以遭了天谴,我们百姓被当今连累唉,我们是穷苦人,只想管饱一家肚子,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各有各的说法,我们哪里能分辨?只管低着头走自己的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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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四章 晋州乱象()
民众最容易被愚弄,这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自古改朝换代,为首者几句谣言,几声煽动,活不下去的百姓们欣而景从,于是聚而成兵,攻城掠寨,一个又一个的王朝基本都是这样被推倒的。
老人的话说出了大多数难民的心态。
他们的眼光看不了那么长远,什么“今上无道”,什么“弑兄杀弟”,这些事根本不是他们有兴趣关心的,或者说,这些事离他们太遥远,他们掺和不起也没兴趣掺和。
百姓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两个字,“衣”与“食”,无论怎样的年代,统治者能保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百姓就愿意认谁,谁当皇帝并不重要,你们大人物之间打出脑浆子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这就够了。
此刻李素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因为天灾的缘故,“衣”和“食”这两样,朝廷已无法及时满足百姓了,如此一来,有心人在这些难民人群里煽动蛊惑几句,闹出民乱的可能性很大,毕竟,因为,天灾,百姓们最基本的需求已无法保证了,对百姓来说,这就是没了活路,既然没了活路,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干?
老人没说错,逢遇灾年,人心惶惶,哪里谈得上“太平”二字?
李素见老人脸色奇差,于是挥手命人捧上米粥,老人死活不肯喝,李素耐心相劝,又命人捧出干肉条让那汉子。婆姨和小孩先吃,直到三人吃饱了,李素和汉子轮流相劝。好说歹说,老人才开始捧着米粥,一点一点地喝下去。
喝完米粥,老人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光彩,精神和底气也足了,李素也不急,蹲在老人身前陪她东拉西扯。聊了好一阵无关紧要的家常,见老人的气色已恢复了红润健康,李素这才说到了正题。
“老人家您说晋州有流言。这些流言都是什么人放出来的呢?”李素温和地笑道。
老人摇头:“流言哪里查得到头啊,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人尽皆知。我们也是顺耳一听。谁也不会查问究竟,说到底,我们农户人家关心的是肚子,流言这些虚妄的东西又不能填饱肚子。”
“那么,相信这些流言的人多吗?”
老人迟疑了一下,道:“怕是不少,老妇一路走来,乡亲们怨言颇大。有的说官府不力,开春前没能提醒乡亲。说的最多的还是当今陛下无道,干出许多恶事,于是遭了天谴,连累乡亲遭殃”
老人顿了顿,望向李素,讷讷道:“老妇说得是不是太多了?敢问贵人,可是朝廷的权贵?”
李素笑道:“老人家,以后有人传流言,您可别信了,陛下和朝廷不会不管百姓死活的,晚辈等正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出京北行入晋,代表朝廷赈济乡亲,帮乡亲们度此厄难。”
指了指身旁的李治,李素笑道:“老人家您看,这位是陛下的皇九子,爵封晋王,别看年纪幼,他可是陛下的嫡子,陛下派他入晋赈济百姓,朝廷拨付的赈济粮草不日也将入晋州,老人家,朝廷可不会不管你们的。”
老人和身后的汉子以及婆姨同时一愣,神情顿时变得愈发局促紧张,没过多久,老人脸上却渐渐露出喜色,看了李治一眼,然后很快垂下头,颤巍巍地起身,道:“原来是真龙之子,请恕老妇眼拙不识,老妇给大贵人磕头”
老人一家刚准备跪拜,李治急忙抢步上前托住老人的手臂,有些紧张地道:“您老人家万不可如此,说是天灾,终究是朝廷和官府为百姓做得不够,我们有愧于百姓,该是我向您老人家赔礼才是。”
老人连道不敢,神情倒也比较镇定,身后的汉子和婆姨可就紧张了,不时地揉搓着衣角,紧张得手脚没处放,脸孔涨得通红,神情不知所措。
李素估计再问也问不出究竟了,毕竟这一家只是寻常的难民,对晋州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于是命人取来一大袋粮食递给汉子,李治转头朝乌福一瞥,乌福很识相地掏出一块五两重的银饼。
将粮食和银饼递给老人一家,李素叹道:“这点粮食和银饼,老人家请妥善收好,其实,此去长安并无必要,老人家试想,这一路如此多的受灾乡亲,就算您一家到了长安,数以十万计的乡亲聚于城下,若要找到能养家糊口的活计,比登天还难,长安不去也罢,若您信得过晋王殿下,信得过晚辈,不妨回转晋州,耐心等上一些时日,看看晋王殿下和晚辈如何施为,看看我们有没有辜负百姓,有没有饿死百姓,老人家,您信得过我们吗?”
老妇人愣了很久,神情颇为犹豫,抬头再望向李素时,浑浊的眼里露出了一抹坚定,但她却并未直接回答李素,而是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道:“孩子,你是当家的,贵人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怎么说?”
汉子倒是个痛快人,闻言道:“娘,儿子觉得贵人说的有理,这一路上流言不少,各有各的说法,咱们别信这个,眼前这两位贵人是朝廷出来的,而且还有皇帝陛下的亲儿子,他们说的话,儿子觉得能信,您说呢?”
老妇人点点头,道:“好,那咱们就回晋州,老妇相信陛下和朝廷不会害我们,相信官府不会让咱们饿死。”
汉子一拍胸脯,道:“晋州也找得到活计,咱们何必背井离乡?儿子有手有脚,有一身力气,就算种不了地,就算不靠官府赈济,儿子也能养活这个家!”
老妇人笑了,赞道:“有志气。是我的娃!走,咱们回晋州!”
一家人向李素等人行过礼,面带踌躇满志的笑容。欢喜地掉转了头,朝晋州走去,在众多逃难的难民人群里,这一家人像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熙攘的人流里华丽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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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继续前行,三天后,李素一行入晋。到了晋州城外。
晋州隶属河东道,早在春秋时期便已建城,当时名为“鼓国”。西汉时扩城,并设三县辖区,辖下人口四万余户,武德四年。置晋州都督府。贞观六年废止,仍以晋州名之。
晋州是个人杰地灵之地,从古至今多出仁人壮士,最有名的,莫过于一位作死界的骨灰级老玩家了,没错,魏徵,这位毕生以挑战个人生存极限为乐趣的老头。便是出生于晋州,这里是魏徵的家乡。
李素一行人到晋州城外时。城外正热闹非凡。
所谓的“热闹”,不是集市,而是数千人纷纷扰扰聚集于城门外,这些人全都是百姓打扮,穿得很破旧,和路上遇到的那些逃难百姓一样,都是拖家带口,都拎着或简单或笨重的行李,只是这些人并没有赶路,而是聚集在城外的吊桥下,一位穿着绯袍的官员领着十来名绿袍官员拦在人群前,不知说着什么。
李素和李治骑在马上,诧异地互视一眼,然后催着队伍加快速度赶上,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位绯袍官员神情哀恸,双臂自然伸开,以一种螳臂当车之态,拦住群情激动的人群,嘴里却不知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李素和李治下了马,二人并肩走上前,终于听到那位官员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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