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
“绿柳姑娘,妾身想问问,公主殿下背后那个人”武氏明眸盯着绿柳,目光清澈,似有两汪灵泉晃动。
绿柳掩嘴一笑:“公主殿下有过吩咐,婢子可不敢说呢,说了婢子回去会被打死的。”
武氏嫣然笑道:“姑娘言重了。”
情知问不出答案,东阳公主似乎刻意保持着神秘,或者说,公主背后那个人刻意保持神秘,武氏也不便强求,今时今日,终究是她在受别人的恩惠。
转过头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杏儿,武氏眼里露出怜爱之色,不自禁地轻抚她略显凌乱的发鬓。
绿柳果然践诺,每隔十日,准时出现在掖庭,并且还带了几名壮妇,拎着好几个食盒,以及各种质地上乘的新衣裳,还有各种生活杂物,小到专门用来焚香的镂空琳琅香熏球,大到黑漆雕花红木衣箱,恭桶等等,可谓事无巨细皆考虑周到。
而自从绿柳在掖庭打着东阳的旗号公开给武氏撑腰立威后,武氏在掖庭里的待遇提高了许多,那个刁难她的刘管事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担心被武氏报复,像他这种不名一文的宦官,说是个管事,但在偌大的太极宫里却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只消东阳公主轻飘飘给殿中省的少监,府事什么的人递句话,那些一心只想着邀宠献媚而不得其门的宦官头子们还不得把这事当成美差,疯了似的把他剐成一片一片的,双手送到公主殿下面前?
如今不知是不是因为东阳公主一心向道不忍杀生,上面迟迟没有动他,刘管事这些日子吓得都瘦了十来斤,总算以为自己度过了一次劫难。从此却再不敢给武氏半分颜色看,不仅没再给武氏安排任何活计,而且每日早请示晚汇报,把武氏当成了他刘家的祖宗牌位一样供着,小心翼翼奴颜婢膝的样子,连同行们见了都情不自禁为他心酸。
武氏如今所住的地方早已换成了独门独院。掖庭的宫殿向来破败失修,为此刘管事特意拨出一笔钱款,将武氏所住的大殿重新修缮了一番,偌大的宫殿就只有她和杏儿二人住着,每天睡到自然醒,数钱这个还是没有的,掖庭里面用不着这个。
绿柳每隔十日来一趟掖庭,每次都带了许多物事,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齐备,这一次绿柳居然还带了酒,而且是风靡长安的五步倒。
受人恩惠,已不仅仅是无以为报这么简单了,绿柳来的次数越多,送来的东西越多,武氏就越觉得不安。
和李素一样,武氏也从来不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如今自己安然享用着这些莫名其妙而来的锦衣玉食。在掖庭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着天堂般的日子,可是若有一天,她必须要付出比这些恩惠更多更惨重的代价怎么办?
享用着这些东西,接受掖庭宫里每个人敬畏的目光,武氏表面笑靥如花,可内心却已渐渐陷入了无尽的煎熬。两个月了,武氏夜里经常失眠,那种命运不由自己掌控,仿佛暗中有一双手在摆布她的人生的感觉,实在太揪心了。
今日绿柳再次来到掖庭。武氏实在忍不住了,或明或暗地打听东阳公主背后那人的事情,可惜的是,绿柳自小便在宫里服侍东阳,江湖经验可谓丰富,武氏刻意下的套,有意无意的刺探,都被绿柳笑嘻嘻一招太极拳给化解了。
二女坐在殿内,似乎越说越投机,可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大家其实都聊得很累。
太累了,聊天如同两军对阵,一个没命的进攻,一个拼命的死守,笑语吟吟的对话里都快见着刀光剑影了。
这样聊下去大家都会没朋友的。
“殿下吩咐了,这些吃的用的,武才人尽着吃用,十日后婢子再来,殿下还说,眼看元旦即至,上元节那天,陛下会召见所有皇子皇女在皇城宫楼上赏灯吟月,那日是个好时机,殿下会在陛下面前为武才人递几句好话儿,武才人脱离掖庭之日不远矣,婢子这里先恭喜武才人了。”
武氏眼中喜色一闪而逝,急忙道:“请绿柳姑娘代妾身多谢公主殿下,此番若能得脱苦海,妾身必为殿下所驱使,从此绝无二心。”
绿柳笑道:“以前不是说过么?殿下可不能领这份情,武才人谢错人了。”
武氏垂头轻声道:“受人恩惠,而不知恩人是谁,普天之下也没这道理,绿柳姑娘便不能通融一二,告诉妾身谁是恩公,妾身来日脱了身,也好焚香沐浴,向恩公磕几个头才好。”
“公主殿下说了,有缘自有相见之日,万事强求不得,武才人沦入掖庭,历经劫难,心性应比当初风光时更沉稳了些才是。”
武氏含笑点头:“既如此,妾身以后便不问了,绿柳姑娘莫怪。”
绿柳又与她闲聊了几句家常,然后施礼先行离开。
大殿内,杏儿手里抓着一块酥酪吃得满嘴碎末儿,武氏怜爱地给她擦了擦嘴,笑道:“这些日子实在也不缺吃用,为何每次你都吃得跟饿鬼似的?”
杏儿羞然一笑,使劲咽下了嘴里的食物,笑道:“绿柳姑娘送来的东西很好吃呀,是公主府的厨子做的呢,杏儿当年服侍娘娘的时候才能吃着这些精致的吃食,后来陛下渐渐不来娘娘的寝宫,下面宦官们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所供的吃穿用度也渐渐怠慢粗糙了许多,杏儿便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了,再后来,娘娘那晚上吊悬梁,杏儿被没入掖庭”
杏儿越说越难过,眼眶渐渐泛了红。
武氏心疼不已,将她搂在怀里温言道:“杏儿放心,以后我若腾达,天下任何珍稀美味管教你一生吃个痛快随性。”
杏儿高兴地点头,递过一块糕点,笑道:“武才人你也吃一些,为何每次你都要看杏儿吃得半饱了你才开始吃呢?大家一起吃岂不开心?”
武氏摇摇头,笑道:“我不喜糕点,真的,杏儿只管吃,莫在意我。”
杏儿十几岁的年纪,性子天真单纯得很,闻言也不客气,又拈起一块糕点塞入嘴里。
一边吃,杏儿一边道:“武才人,刚才绿柳姑娘说,上元节那天,公主殿下会为武才人在陛下面前递好话儿,想必武才人离开掖庭的日子不远了,武才人离开那天能带上杏儿吗?杏儿以后专门服侍你,给你梳妆,给你盘发,给你浆衣,杏儿很勤快的”
武氏笑道:“你是我认下的妹妹,怎会不带上你?杏儿放心,你的苦日子已到头了,以后呀,你会活得快快乐乐,一生衣食无忧,说不定以后你还会管许多人呢。”
杏儿瞪大了眼睛,兴奋地道:“真的吗?以后我也能当女官啦?”
“对,当女官,以后我若有腾达之日,那些殿中省,内侍省的奴人们见了你,都得规规矩矩行礼,你看谁不顺眼便杀了谁。”
“看不顺眼便不看,何必要杀他?不行不行”杏儿颇不认同地摇摇头,接着道:“刚才绿柳姑娘还说,武才人的恩公另有其人,婢子听了很久,听出来武才人想打听那位恩公是谁,可绿柳姑娘死活不肯说,武才人有法子知道那人吗?杏儿托了武才人和那位恩公的福,不但保住了性命,还不用干活,也不必饿肚子,杏儿也想给恩公磕几个头呢”
武氏沉思半晌,缓缓地道:“虽然绿柳不肯明说,可我多少还是猜到了几分昔日我随侍帝侧,正是风光之时,依稀听说了一桩事,说是贞观十年,东阳公主誓死抗婚,只因她与当时的泾阳县子李素有私情,此事当时震惊长安,天下皆闻。后来公主殿下索性出家为道,而那位泾阳县子,在血战西州之后立下泼天的军功,被晋为泾阳县侯,虽然与别的女子成了亲,可我听说至今与东阳公主仍藕断丝连”
“东阳公主是个出家的道姑,性子素来寡淡无争,从不参与朝政和后*宫之事,其他的皇子皇女每日在陛下面前撒娇争宠,可她却从来不屑为之,如此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人,若说世上还能有一个人能驱使她心甘情愿做事出头,那么这个人”
红艳的唇角隐隐勾出一抹动人的弧线,武氏喃喃笑道:“恩公,妾身终于知道你是谁了为了一个沦落掖庭,性命悬于一线的女子做了这么多事,绕了这么大的弯,恩公,你到底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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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年关故人()
李素意欲何为,严格说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shuotxts。
暗中襄助武氏,只是他在纷乱的时局里埋下的一步棋而已,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步棋到底会不会有作用,因为武氏太不一样了,她不是一个甘心做棋子的女人,李素埋下的这步棋,若干年后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掌控。
毕竟,这个女人是武氏。
上下五千年,只有这么一位公然称帝的女皇,李素对她既要倚重,也要提防,她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
李素对武氏感到不安,反过来说,武氏对李素更加不安。
一个沦落掖庭,一生再无任何希望的女人,堂堂县侯为何对她如此看重?她有什么资本和筹码能让一位圣眷正隆的县侯青眼有加?
武氏对谁都笑靥如花,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冰冷的,荒凉的,像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
幼年父亲早亡,亲兄弟容不下她们母女,最后将她们母女赶离家门,从小武氏便尝尽的世间炎凉,被选入太极宫后,里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是变本加厉,从小到大,在不断抗争与阴谋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如果说她的心里仍充满了阳光和正能量,未免有些扯淡了。
武氏才二十出头,却经历了人生太多的炎凉,她的心理已经很阴暗了,对任何人都存有深深的戒备心理,尤其是对那种无故对她施恩的人,防备心更重。
猜出东阳背后的人是李素后,武氏的第一反应其实并非感恩,而是权衡。
猜测对方的目的,同时也掂量自己的筹码。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图”,武氏最想知道的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位如日中天的县侯出手相助,他所图为何?有那么一刹那。武氏甚至猜测他是因为垂涎自己的美色,毕竟,如今的她,唯一的筹码只有美色了,随即武氏自己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并且苦笑不已。
堂堂县侯,进出来往皆是当朝权贵,可谓笙歌曼舞。万花环伺,想要怎样的人间美色而不可得?脑袋被门夹成什么形状才会看上一个沦落掖庭做苦活的女子?
左思右想,武氏仍未想通李素施恩于她的动机,于是辗转反侧,夜夜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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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走后,李素睡得很香,吃得也不错,而且吃和睡基本不挪地方,再一次懒出了人生的新境界。
刺杀老爹的仇,算是报了。堂而皇之将幕后凶手斩杀在东宫门口,不仅震慑了太子李承乾,也以县侯的身份公然对东宫挑衅。而李承乾也因此事而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之中。
这就够了,李素把仇报到这个地步,火候和手段拿捏得正好,当然,前提是老爹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否则,便是不死不休。
关中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雪终于停了。
庭院内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大清早薛管家便指挥下人清扫,花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将前院清理干净。老爹李道正大早上便出了门,说是瑞雪兆丰年。他得去田地看看雪后的土质,来年能不能丰收,就看今年的雪能不能把地里的蝗虫坑冻死,给来年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光景。
如今李道正出门已不能随心所欲了,上次遇刺之后,方老五非常自责,人还在养伤便愧疚地向李素请罪,说是杀了半辈子人,临老却大意了,差点害老爷陷入绝境,羞愧得不行,直说侯爷养了一帮子吃闲饭的,没脸活下去了云云,说得太投入,李素若没拦着他,怕是当场拔剑自刎以谢天下了,自刎前顺便把那一百老兵拉着一起自刎。
挺好的,李素喜欢有责任心的人,贞观年间虽说权贵圈子里有点乌烟瘴气,但民风还是很纯朴的,在太平村这种几乎等于世外桃源的地方,虽说为主家拼命赴死比较罕见,至少在该挺身出来保护的时候不会扔下主家拔腿就跑。
李素很庆幸自己把这一百老兵请进了自己的庄子,特别是方老五,他的表现尤其令李素感动,如今方老五仍在养伤,可李素已动了将他请为李家供奉的念头。
所谓“供奉”,当然不是指把方老五当祖宗牌位那样供起来,李素还不至于贱到这般地步,“供奉”算是大唐权贵人家的一种职称,而且是终生甚至是世袭制的职称,江湖浩瀚,能人异士不少,由于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江湖好汉们也没有什么与朝廷对立或杀官造反的心思,“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能人异士们的主流思想,所以许多自忖有本事的人纷纷投奔权贵门阀,以求一方栖身之地,若被主家看重,更可一展胸中抱负。
于是,大唐的权贵家中不知何时便多了一个名曰“供奉”的职称,它与所谓的“门客”不同,门客里面良莠不齐,确实有很多吃闲饭的,但供奉却是实打实的高人。从“供奉”这两个字便可以看出很多意思。
首先是“尊敬”,不论出身,有本事的人自然便被权贵尊敬,其次是“珍稀”,毕竟大唐如今人口稀少,有本事的人更少,不是随便碰到个会耍几手瞎把式的人就能被请为供奉,那得有真本事,“本事”不一定指杀人的手段或高强的武艺,只要中了主家的意,任何本事都有可能被高看,比如医术,比如黄老之术,如果主家是个吃货的话,能烧一手好菜也能被请为供奉。当然,炼丹也算,有种你让主家羽化飞升,赏不死你。
还有就是,所谓“供奉”,顾名思义,平时是供着的。轻易不会出手,一旦主家遇到重大的事件,这时便要请供奉出面了。
方老五年已五十。从戎大半生,倒是练得一身杀人本事。只不过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各种身体机能已开始缓缓衰退,再过几年,怕是衰退得更厉害,不过李素不介意,他看重的是方老五的赤胆忠心,这是把他请为供奉最大的理由,里面多少还包含着几分感恩的意思。
当初许明珠玉门关前挟持守将。唯有方老五豁命相护,后来太平村老爹遇险,仍是他拼命抵挡敌人,竟未让老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就冲方老五这份心性,李素不介意把他高高捧起,成为李家一个特殊的存在,将来如果方老五娶了婆姨,有了后人,李素也不介意养他世世代代。只为这两桩恩情,李素必百倍报之。
庭院清扫出来了,院子里的雪被铲干净。薛管家命人在上面撒了一层草木灰,然后再扫一遍,人走在上面不会滑脚。
方老五被薛管家搀扶着,两位老汉颤巍巍走到前院西侧的园子里,看着园中几株在雪中绽放的血红腊梅,明明只有寥寥几朵梅花,他们却仿佛看到了满园百花齐放的盛况一般,俩老汉指指点点,笑得满脸褶子。
许明珠轻悄走到李素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狐皮大氅。
“雪刚停,天冷得邪性。夫君多穿点,莫冻着了。”
李素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点点头,然后掐指算日子:“日子过糊涂了,约莫快元旦了吧?”
许明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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