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贫僧贫僧还是进城吧。”玄奘脸有点白,眼前这位县子看起来很不正常,像疯子。
“好了好了,咱们好好说话。”李素努力让自己正常一点。
虽然眼前这位唐僧又老又黑,可现在的样子还是很可爱的。真想一口吞下去
“真没收过徒弟?”李素不死心地问道。
“没有!”玄奘瞥了他一眼,表情仍有些惊惧,这位年轻的县子好像病得不轻,莫名其妙说什么收徒弟,他收不收徒弟很重要吗?为何这位县子一脸失望的表情?
“你应该收徒弟的!不收徒弟谁来帮你打怪?谁来给你赶跑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李素很痛心很谴责地看着他。
玄奘下意识摸了摸已长出寸余的头发,这话不知如何答了,他发现大家的思维根本不在同一个位面,完全不理解这位县子到底在说什么。
李素确实很失望,眼前这个和尚看起来很平凡。而且落魄得像个叫花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书里那位冠面如玉,风度翩翩,把女儿国国王迷得神魂颠倒的御弟哥哥,更重要的是,怎么不收徒弟呢?
“贫僧真没收过徒弟再说,就算贫僧要收徒弟,也不会收一只猢狲。一只猪,虽说佛法普渡众生。但也要看万事灵性悟性,县子的说法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李素叹了口气,收起了失望的情绪,其实,明知猴子是虚构的,可心里还是留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这大抵是自己性格里纯真的一面吧,一个相信童话的成年人,终究不会坏到哪里去。
“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知大师接下来欲何往?”李素合什问道。
玄奘叹道:“流离故土长安十余年。贫僧自然要回去看看的,历经辛苦从天竺取来经文,大唐的僧人们想必还在等贫僧回去为他们布道。”
“大师若意欲回长安,不妨与我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大师意下如何?”
玄奘笑着拒绝道:“能与县子同行,贫僧之幸也,只是贫僧另有一桩俗务缠身,怕是辜负县子美意了。”
李素笑了笑,也不介意,命人准备素斋,为玄奘洗尘。
跟和尚吃饭是件很难受的事,因为和尚不吃肉,李素给玄奘安排了一桌素斋,因为是偶像的师父,李素甚至很给面子的亲自给他清炒了几个素菜。
说实话,在这荒凉贫瘠的孤城里,吃素比吃肉困难多了,搜罗一桌素菜很不容易,李素则坐在另一边,一手抄着半只烤得焦黄滴油的羊腿,一手端着酒杯,一派江湖好汉的做派。
玄奘很有礼貌,挟了一筷蕨菜送进嘴里,然后赶紧吐了出来,合什低喃了几声“罪过”,转过头很幽怨很谴责地看着李素。
李素被他谴责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道:“大师可是觉得不合口味?”
玄奘摇摇头,叹道:“颠沛行路之苦行僧,有口吃食已然不易,怎会挑剔口味?只是恕贫僧无礼,县子为何非给贫僧吃荤?”
李素神情一整,急忙站起身朝玄奘面前的矮脚桌走去。
这事说小不小,如今大唐普遍对佛道都很尊崇的,若真不小心给玄奘吃了荤,传回长安会被万千佛家善男信女唾骂。
仔细看了看玄奘面前的几道菜,却都是绿菜,没见一丝荤腥,李素凑近闻了闻,也没闻到动物油脂的味道,不由奇道:“大师怕是看错了吧?这些都是素斋,不见一丝油荤,何来吃荤的说法?”
玄奘也奇怪地看着他:“这些菜里放了姜蒜,自然是荤菜,县子难道不知?”
李素目瞪口呆看着他,然后展颜一笑:“大师莫闹,姜蒜都是土里长的,哪里算什么荤菜,这玩笑开不得,会害死我的”
玄奘叹气:“贫僧没有玩笑,姜蒜属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
李素呆怔不语。
玄奘见他茫然的模样,便知他是无心之举,并非故意羞辱出家人,于是叹了口气,耐心地给这位小白权贵科普常识。
经玄奘解释过后,李素才恍然,原来按佛家的说法,佛门弟子的饮食是禁荤腥的,楞严经云:荤腥生食生嗔,熟食助淫,所以佛家要求门下弟子禁食,而所谓荤腥,是“荤”和“腥”分开的,所谓的“荤”并非指各种动物的肉,而是葱姜蒜韭菜等这些含有特殊气味的蔬菜或调料,因为在佛家眼里,这些东西属于“恶臭”,“异味”,食之不洁,而所谓的“腥”,才是指猪鸡鱼等各种动物的肉。
不知道这条规矩是谁定的,但可以肯定,定这条规矩的人一定有慢性鼻炎,那么香喷喷的东西,非说有“恶臭”,鼻炎很严重了。
玄奘解释过后,李素无语地看着他。
这和尚好麻烦,要不撤去宴席,命人把他扔出大营算了?累了,不想请客了
或者真切他一块肉下来尝尝?万一真的长生不老呢?和尚吃素,他李素可不吃素的。
思绪无限发散,李素看着玄奘的目光又渐渐不对劲了,充满了邪恶。
玄奘不经意一瞥,正好迎上李素的眼神,顿觉浑身寒毛直竖,生生打了个冷战。
好邪恶!为何有种误入龙潭虎穴的错觉?
善了个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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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惶不安的玄奘在大营内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早上出营帐时两只黑眼圈挂在脸上,显然昨晚睡得不太好。
李素笑着与他见礼,见玄奘黑眼圈高挂,不由幸灾乐祸的笑。
这就是不收徒弟的弊处啊,书里面的唐僧哪怕被妖怪捆绑吊起摆出无数少儿不宜的姿势,睡觉也睡得无比香甜,因为他笃定会有只猴子救他出去。
“西州是大唐的城池,大师远从天竺而来,多年未见大唐风土人情,今日不妨在城里四处看一看,我遣几个随从侍侯您。”
玄奘摆摆手,笑道:“多谢县子,贫僧是化外之人,万丈红尘与贫僧已无缘”
“那么,大师便在营帐内静修也好,再过几日,待陛下旨意来,我再与大师一同启程回长安。”
玄奘摇头道:“贫僧昨日说了,另有一桩俗务缠身,怕是不能与县子同行”
李素眨眨眼:“大师是化外之人,不沾红尘俗事,怎会有俗务?”
玄奘笑道:“出家人,生于尘俗,活在尘俗,说是四大皆空,可谁能真正避得开尘俗凡事?和尚除了念经,多少也要交几个尘俗朋友的。”
李素奇道:“不知大师交了哪位朋友?他也在西域吗?”
玄奘笑道:“十二年前,贫僧从长安出发,沿丝绸之路向西而去,欲往天竺求取佛法真经,贞观三年路经高昌国,当时的高昌国主麴文泰深具佛缘,领国中臣民出城而迎,极尽隆重,贫僧感激不尽,遂应邀进城,住进高昌王宫内,与国主麴文泰论了三天三夜的佛法禅理,皆引彼此为生平知己,贫僧与他约好,待求取真经归来,定要去高昌国一行,与他再续十余年知己之情。”
玄奘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容,可见他与高昌国主麴文泰交情确实不浅。
而李素,脸色却渐渐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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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章 圣旨东来()
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不存在绝对的坏人,不论任何人,平凡也好,显贵也好,身上终究有一些与旁人不同的闪光。
在李素的眼里,高昌国主麴文泰自然算不得好人,就是他为了夺取西州,暗里勾连西突厥和龟兹等国,联军攻打西州,导致西州城守军付出了数千生命的代价,连李素自己都差丧命,才堪堪守住了城池,该有的荣耀都有了,但已经逝去的人,也永远逝去了。
对李素来,麴文泰这个人,死一百次都不冤枉的,因为他该死。
然而对玄奘来,麴文泰信佛,并且深具佛缘,能与他坐而论禅三天三夜,待他以国士名僧的礼遇,玄奘眼里的麴文泰,已然是另外一番模样。
不论麴文泰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李素现在可以肯定的,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玄奘很讲究效率,走便走,回到营帐背上竹篓,仍旧拄着拐杖,穿上那身百衲僧衣,腿上打好绑带,连鞋子都是那双露出五六个脚趾的草鞋,然后便准备离营上路,往高昌国而去。
李素犹豫了半晌,在玄奘向他合什告辞的一刹,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僧袍袖子。
“大师,您还是别去了,此去高昌数百里,路途遥远,路上很危险的,要经过一座火焰山,您身边没猴子,谁帮你借芭蕉扇”李素神情有尴尬地劝道,而且劝得词不达意。
玄奘满头雾水地看着他:“县子何出此言?火焰山贫僧知道,就在离此百里之地,可芭蕉扇是何意?”
李素想了想,终于决定实话,这事不可能瞒得住的。
“大师。实不相瞒,高昌已被我大唐灭国了,国主麴文泰在唐军攻打都城的前一日病故,新国主麴智盛已被侯大将军俘虏,不日押解长安献俘。”
仿佛半空炸响一道霹雳,玄奘的身子剧烈颤抖几下。脸色顿时苍白无比。
李素遗憾地看着他,麴文泰该死,不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该死,可是眼前这位单纯的眼里只有佛法的老和尚,却实在不忍心伤害他。
玄奘失魂落魄地呆立不动,目光落在李素脸上,却仿佛失去了焦距般空洞无神,久久不发一语。
“大师节哀顺变。佛家讲究缘法,您与麴文泰的缘法或许此生已尽,如若有缘,来世再论知己吧。”
玄奘回过神,神情哀伤地摇摇头,两行浑浊的热泪从眼中滑落。
“是贫僧尘根未净,仍未看透生离死别,罪过敢问李县子。大唐为何攻打高昌?”
李素道:“大师有所不知,三月前。高昌国主麴文泰勾结西突厥,龟兹等西域诸国,联军三万意图夺取西州,我大唐守军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才堪堪守住此城,如今大唐强盛。兵锋锐利,此仇不可不报,皇帝陛下遂遣侯君集大将军为大总管,出兵四万,誓灭高昌等国。兵临高昌都城之时,麴文泰心焦国难,当夜亡故”
听李素缓缓将事情经过出来,玄奘长叹口气,泣道:“原来有因有果,怪不得别人,只怪麴文泰精习佛法,却消不了贪嗔之念,遂有此报,怪不得别人,怪不得别人”
“大师”
玄奘面朝西边合什,阖目喃喃念了几句经文,随即道:“贫僧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李县子为贫僧搭一座法台,贫僧想为老友最后尽一份心力,为他超度亡魂。”
李素头:“自当遵从。”
李素一声令下,法台搭得很快,连一应佛家法事用具都给玄奘备得妥妥当当。
玄奘在营帐内盘腿打坐,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夜里偶能听到营帐内传出低低的啜泣忧叹声,第二天,玄奘大红袈裟披身,手执木鱼念珠,坐在法台上念诵往生经文,这一坐,便是三天。
李素没有打扰他,并且下了军令,严禁营内任何人打扰玄奘,法台方圆十丈内空无一人,只闻佛音梵唱在苍茫大地间回荡不息。
这三日里,整个大营无形中都变得庄严肃穆起来,李素也盘腿坐在法台之外,静静听着玄奘的超度经文,三日里,李素仿佛也领悟到许多。
冥冥中仿佛真有一双眼睛盯着世人的一举一动,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因,都是果,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因善恶而注定。
等待已久的圣旨终于来了。
半个月后,已是贞观十四年二月中,西州城东面行来一支骑队,大约一百多人的样子,这兵马走在丝绸之路上,若在以往,或许多少有冒险,丝绸之路的盗匪可是很猖獗的,然而自从侯君集领军灭了高昌国,兵锋直指龟兹后,一时间丝绸之路上的盗匪大受震撼,人人自危,看见大唐军队打扮的骑队便自动自觉躲得远远的。
当一个强大的帝国终于露出獠牙后,得到的便是四面八方的敬畏。
骑队为首的是一位宦官,裹着一身麻布,连眉眼都遮得严严实实,离西州城二十里,宦官发现骑队附近不时有骆驼和马匹载着人飞快往城池方向飞驰,不由大惊失色,待到同行的骑队主将悄声告诉他,这是戍守西州的唐军斥候时,宦官惊魂方定,这才换上正式的朝服玉带锦冠,手捧黄绢圣旨,朝西州城外大营浩荡而来。
“制曰:保据州乡,镇静一隅,以待宁晏识度优闲,性理济阙。典戎敷化,声绩备举”
宦官的语调抑扬顿挫,展开圣旨念得摇头晃脑,非常陶醉,李素,曹余,程处默,田仁会等一干人跪在帐前,俯首垂目,神情恭敬。
圣旨是非常正式的官方制文,四六成骈,对仗工整讲究,李素跪在前面听得两眼发直,完全不懂,依稀能听出李世民大概在夸赞他们守城有功之类的,直到最后,宦官才终于出封赏的内容。
“剌封,西州刺史曹余通议大夫,赐黄金三百两,丝百匹,右武卫果毅都尉蒋权明威将军,上骑都尉,赐黄金二百两,丝百匹,玉门关中郎将田仁会光禄大夫,赐黄金三百两,丝百匹,守城者皆以战功论诰封,战死者厚恤”
宦官念到这里,跪着的人群里纷纷皱起了眉,封赏了这么多人,偏偏对守城功劳最大的李素却只字不提,这道圣旨有不正常。
直到最后,宦官快念完时,终于提到了李素。
“泾阳县子,定远将军,西州别驾李素,着令即日启程,召还长安面君。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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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 圣心难测()
很不正常的圣旨,令所有人都愣住了。
所有参与守城的将士,包括千里驰援的田仁会都有封赏,又是赐金又是赐丝帛,给他们加了一大堆衔号勋号,就连程处默都给他封了个“上轻军都尉”的勋号,唯独刻意漏过了李素。
西州的位置有多重要,大家都明白,能守住这座城,李素在里面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大家更明白,可是,所有人都有封赏时,唯独李素却没有,只是轻飘飘一句“召还长安”,这就令人万分不解了。
大唐军功最丰厚,而且自立国以来,一般都是赏功罚过分明,有功当场就封赏,从来不耽搁,李素明明是守城的第一功臣,偏偏他却没有任何封赏,官职也好,爵位也好,衔号勋号也好,甚至连黄金丝帛之类物质的奖励也没提一句。
宣旨的宦官念完旨后便离开大营进城了,曹余朝李素扔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紧跟着宦官后面,安排他在城里的吃住去了。
田仁会,程处默等人则站起身,拍了拍膝下的尘土,人群内顿时尘土漫天飞扬,呛得大家一阵阵咳嗽。
“这不对啊!李素为啥,m不封赏?陛下怎可呜。”程处默性子最急最粗,当即便嚷嚷开了。
李素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瞪了他一眼,道:“宣旨的天使还没走远,嚷嚷这么大声,给自己找麻烦是吧?”
过了一会儿,眼见宦官和曹余等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辕门外,程处默才悻悻一哼,道:“不对劲,有功怎能不封赏?这不是陛下的做派!李素你为了西州差连命都搭上,陛下却提都不提你一句。俺老程第一个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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