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看着田仁会的眼睛。许明珠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我家夫君天纵之才,这几年不仅为国立功无数,也挣得不少钱财。泾阳县子李家所余颇丰,我是李家正室大妇,愿代夫君做一次主,将士们除了朝廷和陛下所赐外,今日队伍里有一个算一个,李家愿每人再奉送五贯钱,以犒劳将士们多日的辛苦,此话,解西州之围后可立地兑现。”
田仁会吃了一惊:“每人五贯钱?这”
好大的手笔!五贯钱。在如今贞观年间,每斗米才三文钱的物价下。五贯可算是一笔巨资了,李县子的这位正室夫人看着柔柔弱弱。看不出竟有如此魄力,而且也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这位女子,不简单呐。
许明珠盯着田仁会的眼睛,加重了语气道:“是的,每人五贯钱,今日这支队伍一共五千来人,也就是两万五千贯钱左右,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金山银山都没了意义,这句承诺,我可以做主,想必夫君和家翁也不会责怪我。”
田仁会震惊的神情还未消失,许明珠接着道:“命妇出身商贾,身份太低,但商贾之家也是讲诚信的,这里我还多说一句,解西州之围一战,若将士们有不幸战死者,除了朝廷补恤以外,我李家愿予战死将士家小每户十贯,并立册造案,供奉于李家,诸位皆是夫君和李家的恩人,日后若有为难之事,李家必伸手挽扶一把,绝不袖手旁观!这一句,也是李家的承诺!”
许明珠这边说着话,身后早有耳尖的将士飞快将她的每一字每一句传至全军,田仁会还未表态,便听到身后数千将士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低迷颓靡的士气,在这一瞬间彻底消逝无踪,这些日子针对许明珠久抑的不满和怨气,此刻也烟消云散,不复存焉。
每个人目光里充满了欣喜和感激,说来都是为国征战的将士,都是一群平凡普通的老兵,他们的命运里基本与升官发财无缘,唯一所求者,便是平安活到老,征战时能在大大小小的战役里活下去,退役后当个平凡百姓不为生计所苦所累,让家小都能填饱肚子,遭了天灾也能有余粮撑过去。
许明珠承诺的五贯钱不是笔小数,它能让将士们的家蓄得更好,可以多买十亩良田,甚至还可以买一头耕牛,这五贯钱对将士们而言,效果是非常震撼且鼓舞的。
士气,瞬间沸腾到顶点,迎着众将士忘情的欢呼声,许明珠笑着流下了眼泪,与程处默和田仁会对视一眼,大家的眼里都充满了深深的笑意。
军心可用,此战必胜!
许明珠面迎欢呼的将士,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双膝跪地,朝众将士盈盈一拜,泣道:“西州就在前方不远处,李家不惜钱财,也请众将士不辞辛劳,战时用命,你们都是英雄壮士,我家夫君为国戍边,苦撑战局,他也是英雄,如今西州危在旦夕,我家夫君的性命,便拜托诸位,命妇感激不尽。”
一阵哗啦啦的铁叶甲片摩擦声,众将士纷纷下马,单膝跪地回礼,异口同声道:“愿付此命,倾力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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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西州之战快到尾声,所以关于情节的安排布局上颇费思绪,更新慢了点,见谅。。
第四百二十七章 焦土残军()
。鼓舞士气的方法很多,有的将领天生有一种人格魅力,能令麾下将士无条件地心甘情愿为他效死,一场战争,一座城池,军令一下,无坚不摧。真正可以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百死而无悔,有这种魅力的人不多,往往成就一代名将的英名,青史上浓墨重彩留下一笔。
还有的将领依靠争取军心,同吃同睡,同甘共苦,军纪严明,处事公道,这种将领也能迅速赢得将士的尊重,从而心甘情愿为他效命。
当然,争取军心,提升士气最快最直接,也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便是砸钱,像许明珠这样的。
当官也好,当兵也好,钱财这东西,终究很难被人拒绝的,特别是对那些普遍家境不算好的府兵来说,钱财在他们眼里,便是家小一生吃喝不愁的好东西。
许明珠涉世未深,缺乏许多人生经验和阅历,但她出身商贾,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深知钱财的重要,于是今日,她非常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数万贯家财散出去,换得众将士齐声喝彩鼓舞,低迷到极点的士气也瞬间被拉升到一个沸腾的。
一支军队有了士气,才能打胜仗,看着将士们欢欣鼓舞的样子,听着各种感激之辞,许明珠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军心可用,便意味着夫君有救,这些人一定会豁命以赴,有了豁出命去的决心,许明珠千里来回奔波才算有了意义,因为她为夫君带来了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前方离西州只有一百里地,这支千里奔袭的援兵,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终于焕发出勃勃的生机与杀气。朝西州城开拔,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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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城。
李素并不知道有一支援军离他很近了,相反,李素觉得自己已陷入了绝境。
真正的绝境,眼前皆是焦土与尸首,放眼望向前方。城外仍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敌军,列阵于城外三里,静静看着这座余火未熄的城池。
烈火焚城,干脆利落,敌军的主将果然不是吃素的。
城头上的将士已越来越少了,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里,三千守军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五百,而且皆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可以说,这是一支战力低下的残军了。
触目所及,皆是尸首,焚城两日,无数袍泽弟兄被活活烧死在城头上,敌军趁势攻城,攻势前所未有的猛烈,又有无数袍泽与敌人厮杀力竭战死。到最后人越来越少,战力越来越弱。就连李素和曹余这种书生都不得不拿起武器亲自杀敌,曹余身负大小伤二十余处,李素倒是幸运,只是背部被划了两道长长的刀口,左手被石块砸了一记,可能有点骨裂。
说是李素幸运。不如说李素命好,身边有王桩和郑小楼拼命护住他的周全,王桩一柄二十多斤的大陌刀已然卷了刃,饶是天生力大无穷,一偿守后也累得抬不起手来。脸色泛白横躺在城头呼呼大睡。
至于郑小楼,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李素也终于见识到游侠儿真正的功夫,上腾下挪左跳右移,招式阴冷狠辣,出手便直冲敌人要害,一刀出去马上收回来,对方便已轰然倒地,看久了,渐渐看出一些窍门,李素终于发现郑小楼练的是那种刺客刀法,一招一式疾若奔雷,出手必致命,一刀出手,不存在分出胜负的无聊想法,而是直接取人性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蒋权伤得更重,因为他一直处在指挥的第一线,任何一处垛口出现危急,往往是他第一个冲上去,然后不计生死的厮杀,现在蒋权浑身上下已没一块好肉,从头到脚布满了一道道数不清的刀口伤痕,最后终于虚脱失力,和王桩并排躺在城头大睡。
焚城两日,不间断的攻城也整整两日,三千守军变成了五百,城头布满了尸首,有敌人的,也有袍泽的,可悲的是,活着的人已没力气将袍泽的尸首抬下城头,因为太累,也因为绝望到麻木,过不了多久,一天或是两天,自己也会成为无数尸首里的一具,一生就此了结。
太惨烈了,李素回想起这两日的攻守之战,便忍不嘴了眼眶。无数袍泽用命拼,用牙咬,甚至抱着敌人一同从城头栽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股不要命般的打法不但震撼了敌军将士,也深深震撼了李素。所以,焚城两日,西州仍未失陷,敌人越打越胆寒,士气越打越低落,大唐的守军似乎变成了一个个不要命的疯子,跟这样的疯子交战,谁不胆寒惊惶?
城里城外已破败得不像样子,一把火,该烧的全烧完了,大火熄灭后,唯剩满目疮痍,凄凉无比。
又是一宠难的攻守战过后,敌人如潮水般退却,扔下了满地的尸首,西州城头上,李素眯着眼大致扫了一眼活着袍泽,眼眶顿时红了。
人,又少了许多,少了的人,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不想再假惺惺的清点伤亡人数,李素知道,清点出来的数字一定会令自己更加伤心痛楚,只有亲身经历和参与了这场惨烈的攻守战才知道,战争里的伤亡数字不仅仅只是冰冷无情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人,一个活生生能说能笑的人,这个人或许平凡,或许懦弱,有着普通人各种各样的缺点,也有着普通人所不具有的闪亮。
抬眼望去,城头正中那面代表大唐皇帝的旌旗,仍在迎风飘展飞扬,旗上一只金色飞龙张牙舞爪,冷冷注视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王桩和蒋权躺在马道上,鼾声此起彼伏,身上伤口的血已渐渐干涸凝结,二人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李素禁不住一阵心酸,然后又一阵释然。
其实,仗打到这个地步,结局已没有悬念了,包括自己在内,上路的日子只在这一两天了。
一阵冷风吹来,蒋权忽然打了个冷战,然后醒了,坐直了身子,扭过头缓缓环视四周活着的将士,眼里露出几分痛意。
沉默片刻,蒋权嘶哑着嗓子唤道:“陈福来,王四六,给我过来!”
李素愈发酸楚,这两个名字是蒋权的亲卫。
唤了三遍,无人答应。
蒋权眼眶顿时一红,不甘心地吼了起来:“冯老三,刘宫,过来!”
这两个名字,是他的同乡,骑营的火长,可惜仍旧无人答应。
蒋权终于流下泪来,不甘心地扯着嗓子,喊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素头垂得很低,无力地叹息:“蒋将军算了吧,他们不能应你了。”
蒋权呆怔,任泪长流,许久之后,神情平静地垂下头:“哦,不能应了,那算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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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八章 至死方休()
“留在这座城里,后悔吗”李素的声音很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穿不透的迷雾,问蒋权,也像在问自己。
“不悔”蒋权红着眼,咬着牙,眼中的坚定却一直不曾消散过。
“为何不悔”
“守土抗敌,报效家国,纵死不易其志,何以言悔”
李素点头,当初已走出城外十里,只要不回头,现在的他或许正坐在玉门关守将的大堂里,轻松惬意地喝着葡萄酿,不慌不忙地措辞上疏,解释不得不弃掉西州的原因,李世民或许会愤怒,或许会失望,或许下旨撤掉他的官职,从此不再叙用,可是,至少自己的命保住了,可以在太平村安逸地过着自己想过的日子,没有责任,没有羁绊,用前世的小知识琢磨一些这个时代没有的新鲜玩意,一生做个富足享乐的富家翁。
可是,走出城外十里,他偏偏回头了。
这个决定,至今仍被他自己引以为生平干的最蠢的一件事,然而若时光倒流,再让他在人生的岔路口选择一次,或许他还是会选择回头。
既然蠢了,便一蠢到底吧。
城外,隆隆的马蹄声仿佛近在咫尺,敌军暂时撤去,不知下一次攻城是何时,更不知下次攻城时,这座城自己还守不守得住。
“应该派个人出城啊”李素喃喃道:“死了,也该给家里人报个信,将来下了地府,也好教老爹给我多烧点纸钱,不然我没本钱做生意啊”
蒋权沉默片刻,黯然一叹:“我就不必报信了,离开长安时给爹娘磕过头。那时我已知西州不太平,跟爹娘说过,若我没回来。便是死了,幸好家中尚有两位兄长。也好替我尽了孝道,我已无憾。”
李素笑得酸楚:“你有两位兄长,我可是家里一根独苗,如果我爹年轻时也像现在这般老实,没在外面欠过**债生个私生子什么的,今生怕是没人给他送终了”
蒋权神情布满了愧疚:“李别驾,是末将拖累了你,当初若不是末将执意留下守城。恐怕你也不会回来,其实我也知道,这座城终究是守不住的,可是,守不住仍要守下去,我只是粗鄙武夫,懂的大道理不多,只知为大唐守土抗敌是武将的本分,守不守得住与本分并无干系,城是大唐的城。人是大唐的人,既然在这座城里,守不守得住都要守下去。至死方休”
李素苦笑:“是啊,至死方休,你还真是说话算话,守城五千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个个都是至死方休,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是不认同你们的做法,可是。我仍然陪你们一起守城因为我病得不轻。蒋将军,你没有拖累我。当初从这座城走出去的人是我,走回来的人也是我。谁都没有逼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既然回来了,自有赴死的打算,虽然死得并不甘心,但,死便死吧。”
蒋权犹豫一阵,道:“李别驾,敌军攻城半月,其实一直都是围三阙一,放开的那一面,末将遣斥候查探过,根本没有伏兵,说明他们并不打算将咱们置之死地,李别驾是家中独子,按理本不该参与此战,大唐也没有让独子参战的规矩,你能陪咱们守到今日这般地步,已然是了不起的汉子了,此时此地,城不可再守,李别驾不如离城东去”
李素好笑地看着他:“我当然巴不得离开这鬼地方,只不过,我若离城,你们呢”
蒋权叹了口气:“末将说过,守土抗敌是武将的本分,我们自然至死方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英雄好汉你来做,逃兵我来当,用来衬托你们的伟大是吧偏不让你如意,我若想走,当初离了城就不会回来,我既然回来,便不会轻易离开”
收敛起笑容,李素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天空飘着几朵白得刺眼的云。
“四千五百多双眼睛,在天上看着我呢,我怎能走袍泽死得越多,我身上的羁绊和责任便越重,我走不了了,如今已不是守不守城的事了,总要做点什么,让四千五百多位袍泽和项将军的在天之灵看看,他们生前做的事情,我还在继续做着,他们至死方休,我也至死方休,如此,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也对得起自己”
蒋权想了想,笑道:“别驾不愧是名满长安的才子,这些话正是末将心里想的,可我却不知该如何说,不错,弟兄们的在天之灵都在看着咱们呢,走不了了,走了亏心呢。”
二人相视一笑,然后,似乎已无话了。
李素沉默地仰望天空的白云,心情出奇地平静。
其实,还是有许多不甘的,家里老爹怎么办许明珠应该已回到太平村,傻傻等着他回家吧,还有东阳,一定每天都在河滩边坐着,发着呆,等着他,真想化作一缕轻风飞回去,告诉河滩边痴痴等待的她,别等了,回去吧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不知不觉,竟有了如此多的牵绊,绕指柔般缠绕心头,令自己面对死亡时都如此不舍,不甘
隆隆的战鼓声再次擂响,天地间风云变色,杀气盈野,战云密布。
李素长叹口气,擦去眼角的泪水,然后顺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杆不知谁遗落的长枪。
是的,他软弱,死亡即将来临前,无论怎样强撑出一副英雄好汉视死如归的伟岸模样,可眼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李素只是凡夫俗子,和别的凡夫俗子一样怕死,懦弱,贪婪。还有那么一点欺软怕硬,都是食人间烟火,谁都不比谁强。当死亡的阴影真正笼罩在头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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