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忽然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
申国公府大‘门’外,高家的部曲家将们执刀按剑,如临大敌。
长安城自立国以来便实行宵禁,入夜以后全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全数关闭,城里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只能在自家庭院范围内活动,出了自家大‘门’便算是犯了夜,被巡夜的武侯拿住后,轻则‘抽’十记鞭子,重则锁拿入狱,流放千里还是蹲几个月的大牢,全看判案官员的心情了。
宵禁是个好政策,至少对统治者来说是个好政策,这个政策最大的好处在于,它将全城的官员和百姓都隔离在一个又一个的市坊里,市坊如同牢笼,想造反,想革命,只能在笼子里干嚎几声口号,一柱香时辰不到,朝廷调来的大军便能将他灭得干干净净。
今晚城内仍旧是宵禁,刚到掌灯时分,坊官便关了坊‘门’,各坊的街道上空空‘荡’‘荡’,除了巡夜的武侯,连条犯夜的狗都找不到。
夜深,坊官巡街,梆子敲了四下,子时正。
距离朱雀大街申国公府不远的一条窄巷里忽然有了动静。
窄巷两边有下水道,没错,下水道早在秦朝时便有了,现代人能想到的东西,大部分其实古代人也能想得到。
一身黑衣的郑小楼从下水道里站起身,抖落了一下身上的脏水和泥土。
宵禁之前,郑小楼便预先趴在窄巷旁的下水道沟里,身上盖了一块长木板,架在沟道上方,只留下狭小的空间呼吸,城里即将入夜,谁也没发觉这点小小的异常。
郑小楼像只捕食的狮子。很有耐心地在沟道里等了两个时辰,直到子时正,他才从沟道里起身。
李素托付的重任扛在郑小楼的肩上,所以每一个细节都绝不能大意,郑小楼很谨慎,每一个动作仿佛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不‘露’半点痕迹。
此处离高家还有一段距离,大约百多丈,郑小楼借着夜‘色’掩护,像一只身轻如燕的灵猫,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好几队巡夜的武侯,猫着腰一路潜行。
百多丈的距离,郑小楼足足‘花’费了半个时辰,终于潜行到高家府邸的南侧围墙外。
看着高耸的围墙,郑小楼撇了撇嘴。观察片刻后,身子忽然一缩,运足一口气腾空跃起,倒也没有飞檐走壁那么夸张,只是弹跳力竭之时轻轻在墙上一蹬,借力往上窜了尺许,双手稳稳攀住墙头,接着身子凌空一翻。无声无息地潜入了高府。
一名高家的部曲醉醺醺地走近草丛,满嘴喷着酒气。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昨夜东阳公主府出现鬼火,听说还死了一名金吾卫将士,坊间流言瞬间达到沸腾的顶点,数日前的报应之说终于找到了最有力的验证,高家惊疑的同时,也做好了万一的准备。所有部曲家将全部派出去巡夜。
很显然,这位醉醺醺巡夜的部曲很没有敬业‘精’神,一边巡夜一边喝酒,而且喝得不少。
走近草丛边,部曲将下摆一掀。扯下犊鼻‘裤’便打算放水泄洪,不知名的小调哼得正高兴,却猛地戛然而止,接着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仿佛被黑‘洞’吸走了一般凭空消失不见,片刻后,一具七孔流血的尸首从草丛边缘横飞而出,重重落在地上,发出噗地一声闷响。
声响不大,但今晚高家上下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细微的声响仍旧惊动了巡夜的部曲家将们。
一队部曲举着火把,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跑去,见一人仰面横躺在枯黄的草地上,两眼圆睁,空‘洞’地望着夜空,嘴里,眼里,耳朵和鼻孔缓缓流淌着鲜血,再试探一下他的鼻息,分明已断了气。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自脚底迅速升腾而上。
“快鸣锣示警!死人了!”为首一名部曲颤声道。
刺耳的锣声当当当敲响,在清冷静谧的夜‘色’里回‘荡’不休,听来犹为惊骇悚然。
高家被锣声惊得全‘乱’了套,一阵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赶来,片刻间,死去的那名部曲尸身周围便站了密密麻麻一大圈人。
众人默默看着那具七孔流血的尸首,不曾瞑目的眼中‘露’出极度的惊恐,不知临死前看到怎样一幅惊骇的画面。
“搜!把这附近彻底搜个清楚,大家莫信什么妖魔鬼怪,此必是贼人布下的疑阵,大家皆是上过杀阵的汉子,莫被这点小小伎俩‘迷’了眼!”为首一名部曲狠狠一挥手,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部曲皆是军士出身,非常具有服从‘性’,人群飞快散开,迅速在这块偏僻的‘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仔细搜查起来。
草丛旁边是一片小树林,时值隆冬,树林里的叶子全落了,只剩一片枯瘦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摇摆。
忽然,一声极度惊骇的惨叫声从树林传来,众人心下一紧,急忙朝树林跑去。
一名部曲连滚带爬从树林里跑出来,在火把昏黄微弱的光芒下,他的脸孔扭曲成一个怪异而丑陋的形状,很难想象一个正常人的眼鼻嘴各个器官能错位到如此地步。
“咋了?咋回事?”
跑出来的部曲指着树林,声音抖得变了调,哆哆嗦嗦道:“林中有有”
话没说完,部曲忽然两眼翻白,在众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他的嘴里,眼里,鼻孔里缓缓流下鲜血,喉头的气管似乎被喷涌出来的鲜血呛住了气管,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试图让呼吸顺畅一些,艰难地呼吸了几下后,双手忽然无力地垂下,整个人软软倒地。
再试他的鼻息,和刚才那个在草丛里死去的部曲一样,已然气绝。
众人呆怔片刻,来不及做出反应,接着大家便看到漆黑的树林深处,数十团惨绿的鬼火排成整齐的队列,仿佛沙场的军阵一般严丝合缝,慢悠悠却慑人心魂地朝大家悬飘过来。
异象并不止这些鬼火。
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杀才,每个人手里多少都攒着几条‘性’命,人群里自然也有不怕死不信邪的。
几名部曲见此情景,眼中不由冒出一股戾气,手中横刀一紧,十来个人眨眼间组成一个小巧的方型阵,大家拿出沙场杀敌的架势,缓缓朝那些绿幽幽的鬼火接近。
就在这时,树林四周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整齐,众人皆是经历过战场的军士,很快便听出脚步声不对劲。
太整齐了,分明是军阵接敌之时缓缓朝前推进的脚步声,只有统一的指挥,统一的行动,一举手一投足都仿若一人,才能发出如此整齐的脚步声。
然而,声音近在耳边,人呢?
四周皆举着明晃晃的火把,多少有些光亮,可放眼望去,却不见任何人影。
不见人,却有如此整齐的脚步,莫非
部曲们握着刀剑的手不由有些发软,面面相觑之下,发现彼此的脸‘色’和死人一样又青又白。
“‘阴’兵过境!”一名部曲失神地喃喃自语。
“当年芳林‘门’死去的‘阴’兵?”极度惊骇之下,另一名部曲脱口而出。
第二百六十一章子夜大‘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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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高家报应()
“‘阴’兵”的说法,自古有之。。更多w。 。哈,
比如秦始皇听信方士之言,死前造兵马俑逾万,随其葬于皇陵中,这些兵马俑便是‘阴’兵。
活着的时候称王称霸,死了也不消停,打算领着数万‘阴’兵去地府继续组团刷怪,秦始皇有一颗折腾的心,永远做不成安静的美男子。
“‘阴’兵”大家都听说过,可是‘阴’兵毕竟只是个说法,谁也没亲眼见过,然而今夜,此时,高家宅院内,所有人都亲耳听到了一阵诡异惊怖的脚步声。
脚步声并不快,每一步都踏着节奏,而且大家分明能感觉到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仿佛已快走到自己的跟前。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大家听着声音由远及近,只觉得周围瞬间充斥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像刀锋一般狠狠刺割着自己的皮肤,在这股冲天的杀气里,人们一动不动如同木雕。
没人敢动弹,上过战场的人更清楚战场的可怕,完整的阵型根本就一台无情的绞‘肉’机,任何冲进阵里的个人都会在瞬间被绞成粉碎,有时候一场战争结束,战场上的残肢断臂比尸首更多,任何个人行为都是渺小不足计的,都会被军阵撕成碎片。
只闻声不见人,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部曲们眼看快崩溃了,这时有几个胆大的站了出来,扯着嗓子嘶吼了一声,这声嘶吼终于令众人回了神,为首的一名部曲厉声喝道:“手里都是攒着人命的汉子,怕什么妖魔鬼怪!左右不过力敌而死,给老子列阵!”
毕竟都是上过战场的军士,部曲们表现出极高的军人素养,无论心中恐惧到何种地步。此时随着为首那人的厉喝,三十多人依言很快列成一个方形的阵势,人人横刀出鞘,恶狠狠地面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杀!”
众人齐声暴喝,声震九霄,惊起夜栖枝头的一群乌鹊。
气势足够了。士气恢复了,然而却仍然看不到敌人。
列好阵后,对面的脚步声停下了,小树林里的数十团鬼火却仍在幽幽闪烁。
四周一片静谧无声,部曲们呼吸急促,赤红着眼不停扫视四周,可是除了那数十团鬼火外,根本看不到敌人在哪里。
“‘阴’兵过境”的念头再次袭扰众人的心头,刚刚恢复的士气渐渐又陷入颓靡。
良久。高家府宅的东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众人一楞,大惊失‘色’地朝东面院子跑去。
东院是高家长子高履行的院子。
众部曲家将赶到东院,发现高履行一脸苍白,目光呆滞地瘫坐在院子里,一身白‘色’的里衣凌‘乱’不堪,脚下躺着一个人,却是高履行的贴身家仆。家仆和南院两名部曲的死状一模一样,都是双目圆睁。七孔流血,显然已断了气。
高履行神情布满惊恐,呆滞地望着院子漆黑的角落,失心疯似的喃喃自语:“鬼,真有鬼报应来了,报应来了”
众部曲手忙脚‘乱’。叫大夫的,端热水的,掐高履行人中的,忙得不亦乐乎。
高履行浑身哆嗦,不知刚才看到了什么惊骇的画面。疯了似的一直喃喃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今晚的高家可谓‘鸡’飞狗跳,南面‘花’园还躺着两具尸首,东院又多了一具,子时方只过了三刻,高家已连死三人。
众人忙着劝慰高履行,并分出人手保护高家其他的亲眷子弟,还派出人打开大‘门’,向外面巡夜的武侯求助。
手忙脚‘乱’之时,高家北边的院落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每一声都踩着节奏,仿佛军阵徐徐向前推进,轰踏,轰踏,轰踏
失神自语的高履行听到这阵脚步声,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剧烈抖动一阵后,两眼一翻白,终于晕厥过去,嘴角冒出了一串串白沫。
高家部曲快疯了,为首一人锵地拔出横刀,斜举指天,厉声喝道:“到底何方妖魔鬼怪作祟!尔等竟‘欲’赶尽杀绝么?”
一名部曲的眼睛惊恐地睁大,脸‘色’苍白地道:“北边北院,是老公爷的院子”
众部曲一‘激’灵,接着拔‘腿’便朝北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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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长安城内的坊官们懒洋洋地打开了坊‘门’,城内又恢复了畅通无阻。
随着坊‘门’的打开,流言如同瘟疫般迅速扩散出去,短时间内蔓延全城。
高家的报应竟然真的应验了!
昨夜子时,高家府内‘阴’兵过境,鬼火肆虐,部曲家仆连死五人,全是七孔流血而死,高家长子,就是那个初七要与东阳公主成亲的高履行,被吓得神志不清,卧‘床’不起,直到现在仍是疯言疯语不断。
家主高士廉也病倒了,据说是又气又怕,犯了头疾,整个高家弥漫着浓浓的晦气。
先是东阳公主府,接着便是高家,两家接连闹鬼,接连死了人,恰好印证了两家联姻必有报应的说法。
长安的百姓们沸腾了。
自古以来,国人都喜欢看热闹,而且看热闹绝不嫌事大。东阳公主和高家接连出事,正合了看热闹百姓们的口味,新鲜,灵异,往事,再加上独有的因果循环说法,完全满足了热闹事件的所有元素。
整个上午,坊间无论商贾贩夫还是百姓,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昨夜高家发生的事经过渲染和加工后,传得愈发神乎其神,特别是关于‘阴’兵过境的话题,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仿如亲见,事发时明明只闻声不见人,偏偏有人渲染成看见‘阴’兵披甲带盔,排成军阵鬼气森森地向前推进。有好事者还指天发誓,说‘阴’兵全是当年芳林‘门’的守备将士,有年老的百姓还言之凿凿说‘阴’兵军阵里面某个娃子是当年的同乡,被晋为火长,二十年前驻守芳林‘门’,被高士廉率领的死囚们尽数屠戮。那娃子的眉眼分明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没变
传闻越传越真,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渲染夸大后,在百姓们嘴里广为流传的最终版本已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里面添加了各种亲眼所见,或许觉得这桩热闹里只有鬼怪元素令故事框架太过单薄,于是百姓们根据自己的信仰,自动自发地添加了各路神仙和各种佛等等情节。
如同千年后一本名叫西游记的书一样,原本只是一个和尚去天竺求取经书。多么正常多么符合逻辑的一件事,出了长安城后,猴子来了,猪来了,各路神仙妖怪全来了,一发不可收拾
长安城今日的流言便有着这种趋势,传到最后活生生成了一部神仙斗法,鬼怪逞威。佛祖伏魔的大唐年度大戏,天地人三界全都嗨起来了。
今日太极宫的朝堂也热闹。
天没亮。群臣聚集承天‘门’前等待宫‘门’开启,三五人一凑堆,各种八卦便传开了。
许多功勋权贵们和高家一样都住在朱雀大街,高家夜里的动静他们最清楚,众人口口相传还是颇为忠实原著的,说的基本都是事实。
鬼火和‘阴’兵过境不可避免地成为出现最频繁的字眼。绝非以讹传讹,十几位住在朱雀大街的权贵功勋和重臣一碰头,互相印证了一番,鬼火和‘阴’兵被百分百确定。
几句话往外一传,朝臣们纷纷吓得面‘色’发白。转身环视等待上朝的人群,发现今日高家的人一个都没来,再看看天还没亮的漆黑天空,清晨的寒风吹拂而过,众人一齐抖颤几下,顿觉遍体生寒。
无论朝堂还是民间流传多少种说法,各种说法多么离谱,但至少鬼火和‘阴’兵是被毫无疑问地确认了的,再将前几日长安城流传的报应之说以及前晚东阳公主府的闹鬼事件结合起来,这件事终于有了清晰完整的脉络。
皇家与高家的联姻,果然遭了报应,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群臣议论纷纷时,太极宫的钟楼传来几声悠长的钟声,沉重的承天宫‘门’缓缓开启,百官整理衣冠,进宫朝会。
百官进宫以前,李世民便已知道高家发生的一切,他听到的是最真实的版本。
因为真实,所以李世民愈发不安,背后冒了冷汗,手脚一阵冰凉,呆立镜前任由宦官为他穿戴朝衮,一言不发地抿着嘴,不知想着什么。
李世民没办法怀疑高家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