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会上,罗元庆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小心谨慎地提出一个问题:现在,全民要团结一致抗旱度灾,要从方方面面节省人力,节省人力就是节省粮食,这就涉及到咱们黑山堡的一系列革命活动。第一项早点名晚总结,这是必不可少的。五天一次人人过关的反省检查,大概……他看着刘广龙。刘广龙说:不能少。
罗元庆接着说道:剩下就是十天一次的全民军事大演习,十五天一次的全民大批判会,一个月一次的全民大联欢,两个月一次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看哪一项可以暂停。刘广龙说道:全民大批判不能少,清理阶级队伍不能少。罗元庆想了想,说:那这军事训练好像也不能少,剩下就是一月一次的革命大联欢。罗燕挥了挥纤瘦的手臂,说道:革命大联欢也不能少,这是鼓舞士气的问题,取消了它,大好形势一下子就差多了。
罗元庆请示地看着刘广龙,说道:看来是什么也不能少。
刘广龙点着了烟,吞烟吐雾地思索着。冯二苟、罗元庆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刘广龙的脸色。鲁峰低着眼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目光凝视着眼前一动不动。罗燕又挥着手臂接着发挥她的主张。
禹永富低着眼抽着旱烟袋。开会前,是他将这意思汇报给了罗元庆,他说:你是主持日常工作的第一副主任,你看看这些活动能裁掉哪些,你定一定。罗元庆自然不敢定,自然会在会上提出来,自然就把问题摆在了刘广龙面前。禹永富看着罗燕扭来扭去地挥着手讲话,心中就想,这小娘们真还没有到饿趴下的时候,真到了那时候,连叫唤都叫唤不动了。真该扭拧断她的脖子,剁了她的肉,分给狗吃。
往下,轮着禹永富不得不钦佩的刘广龙。他总能坐定首领的位置。他摆了摆手,说道:一个月一次全民大联欢,东山上人也下来,西山上人也下来,在这种形势下太兴师动众,可以改成东山在东山搞,西山在西山搞,山下在山下搞,这样节省了民力,也不影响实质。十天一次的全民军事大演习,我看也可以变通一下,不一定让全体男女老少都参加了,基干民兵自己进行就行了,这样不那么兴师动众了,可是实质内容还在。其余的项目,我看都可以照常坚持。
他停了停,看了看众人,笑着说道:大丈夫能伸能屈,我们黑山堡也要能伸能屈。现在形势困难一些,我们就稍微屈一下,到时再伸。说到最后,他挥了一个很豪放的手势,哈哈笑了。
众人也都配合着笑了。
罗元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咱们这困难是不是可以向县里汇报一下,请求上级支援?
刘广龙很严肃又很稳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道:谁再有这个提议,谁就可以成为黑山堡批判大会的批判的对象了。
【纲4】
夏末,赵明山与陈玉凤无声无息地举行了婚礼。赵明山曾是广龙元年前黑山堡大队的黑首领,陈玉凤原是广龙元年前原西山大队的黑首领,他们的婚礼就在东山上的一个土窑洞中举行,婚后就居住在这里。为了政治上稳妥,禹永富事先曾经显得很不经意地请示刘广龙说:听说赵明山和陈玉凤要结婚,这两个人改造得不错,咱们从政策出发,是否该有个表示?刘广龙当时就说:你去给他们主一下婚吧。禹永富便名正言顺地担当了主婚人。简单的婚礼结束后,赵明山、陈玉凤双双向禹永富鞠了三个大躬。
蓓蓓也去参加了婚礼;当天晚上回来后,无缘无故地找到刘广龙哭闹了一场,直到被刘广龙很好地睡了一回,才平安无事。
【纲5】
广龙五年冬,黑山堡被百年不遇的大旱旱垮了。饥荒像坟场一样罩在黑山堡上。刘广龙听到县里革命政权对他不满的消息,他处在严重的政治危机中。一天晚上,他听说又有村民到悬钟寺祈雨,他同罗燕连夜上山,看到了顶着月亮祈雨的场面。这一次,他没有调动民兵抓人,而采取了别样的处理措施。这一夜直至天亮,刘广龙的所做所为有着较高的历史研究价值。第二天的常委会上,他做了特别的讲话。
〖目〗持续一年多的大旱把黑山堡旱垮了。
广龙五年秋,又是颗粒无收,到了冬天,黑山堡百姓面临着严重的饥荒。前两年,大兴土木将老天爷赐给的那一点丰收粮差不多糟蹋尽了。红彤彤的世界被胜利冲昏头脑,并没有想到老天爷一翻脸,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他们缺乏起码的招架之功。现在,不光是缺水,更严重的是缺粮。
全村男女老少都变得面黄肌瘦,像一个叫花子王国。
走在城堡里,你会发现那些无精打采的男女老少都像是犯了罪似地低着头在街边走过。人吃不上饭,就觉得连自己都对不起了,更没有脸见别人。人的嗅觉开始像狗一样灵敏,嗅来嗅去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上万个饥饿寻食的动物将黑山堡山上山下地皮挖了一个遍。黑山堡的土地看着这群饥饿的动物,也替自己发慌,恨不能赶紧长出庄稼来,免得他们糟蹋自己。然而,老天爷就是不降雨雪。
黑山堡的豆腐坊、粉坊、醋厂、酱油坊、酒厂全部关闭。猪场也杀得一个猪没有了。砖瓦厂早已熄火。田地一片空白,一棵苗没有。寒风刮过来,刮到黑山堡时,干旱的土地把弥漫的黄尘交给天空。黄尘落下来,黑山堡的男女老少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田鼠,土头土脑。黑山堡革命委员会派重兵将粮库守卫起来,那里仅存最后的一点储备粮和种子,这是不能再亮的底牌了。
村子里开始传说起几十年前大旱人吃人的历史。
刘广龙处在政治危机中。一个开天辟地的首领,当他创建的一整套革命规矩都几近崩溃时,他就和肚里没食的饥荒的人一样,感到不那么实在了。
最先停止的是一月一次的革命大联欢,大规模的不搞,小规模的也不搞了。接着又停止的是十天一次的全民军事训练,全民的不搞了,基干民兵的也不搞了。又接着,十五天一次的全民批判大会也停止了,大规模的批判会变成小规模的批判会,最后小规模的批判会也越来越稀疏了。又接着,五天一次人人过关的反省检查变成每隔十天一次了,接着变成每隔十五天一次了,又接着变成每隔一个月一次了。过去每日早晚全民早点名晚总结活动实质上也停了。现在黑山堡的革命秩序主要表现在天一亮依然吹响军号,升起信号旗,然后广播站开始广播革命文章,全堡百姓在家中听广播照思想。晚上天黑了,又吹响一次军号,而后广播站又开始广播,大家各在各家听广播,自觉进行晚总结。
还坚持的革命规矩是连坐制度,依然五家一小组十家一大组,相互监督揭发检举,一家犯规九家揭发,否则共受惩罚。民兵的巡逻在山上山下日夜进行着,支持民兵巡逻的是每人一份少得可怜的补助粮。
在这个冬季,黑山堡百姓没有农活可干,家家户户都勒紧裤腰带,坐在或躺在炕上熬饥饿。白日里,棋盘格一样横齐竖直的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刺骨的风卷着黄土流沙在堡内横冲直撞,让人睁不开眼,看不清房屋。
在这个冬季,刘广龙没有召开过全堡百姓的大会。即使有规模小些的群众大会,他也不再出场讲话,而让常委会其他领导成员出面。黑山堡的广播站现在广播的大多数是革命委员会的通告、通令、通知等等,很少广播刘广龙的讲话。刘广龙开始深居简出,他对革委会常委一班人说道:我是通过你们去指挥全堡,你们就是我的手脚耳目,我当你们的大脑。
在这个冬季,唯有革委会早点名晚总结的活动一天不断地坚持着。
刘广龙大多数时间深居在他的单独办公室内,那是黑山堡东北角的一个深宅大院。同与它相邻的粮库一样,现在都有民兵把守。这个大院除了广播员白珊珊可以自由进出外,他人进出,都要刘广龙亲自批准。院子内有瞭望塔,刘广龙时常登上瞭望塔,俯瞰黑山堡。
他看到的是空荡的街道和院落。
需要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进行早点名晚总结和召集会议时,他大多从早已挖通的地道到达那里。在刘广龙的单独办公室内有一个秘密地道口,既可以直达堡外北山下,也可以到达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内,还可以直接到达他的住家。这些秘密通道进出口钥匙都在刘广龙手中。常委们出现在大队革委会办公室时,他们面对的是已经在那里就坐的首领。离开时,首领会和他们一
一握别,然后将大队革委会办公室门锁上。他或许会在这里一个人坐一会儿,或许就会钻地道回他的单独大院了。
进出他单独大院的人除了白珊珊外,比较多的就是罗燕了;偶尔也还有其他个别谈话的女人,但在这个冬季里显得比较少,也比较不重要了。
根据挖掘所得的资料知道,从这个冬季开始,刘广龙不再记专记女人的笔记了。此外,他将专记革命、专记建设、专记生产的三个笔记本合而为一了。从广龙五年末开始,刘广龙便只做这种政治经济混为一谈的笔记了。
当然,他还是大量运用广龙符号。在这个冷清寂寞的冬天里,他又发明了更多的广龙符号,往后的一个又一个笔记本,每一页几乎都是广龙符号,汉字寥寥无几。破译他的笔记,也曾令我们颇费心思。
〖目〗正是在这个冬季里,刘广龙听到了县里革命政权对他不满的消息。告诉他消息的是罗燕。她刚从县里风尘仆仆地回来,天已黑。刘广龙问:黑山堡还有谁知道这个消息?罗燕回答:我叔罗元庆,他和我一起去的县里。刘广龙不说话了。罗元庆是去县里开会的。他想了想,又问:他回来了?罗燕回答:跟我一块儿回来的。
刘广龙说:要封锁这个消息。
罗燕说:我知道,我和他也说了,他说他知道。
刘广龙问:这两天堡里情况怎么样?罗燕说:还是那样。刘广龙想了想,突然有了决定,说道:我要出去走走,亲自看一看。罗燕问:带民兵吧。刘广龙说:在堡里就不用了,待会儿出堡让小号兵准备上骡子,再带上一个班的民兵就行了。他裹上军大衣,走出了他的单独办公室大院。临出院子,他对从广播室中探出头的白珊珊说道:我从外边锁上大门,我回来时自己开。
刘广龙和街道上横冲直撞的风磨擦着走着。罗燕也裹紧军大衣跟随着他。
月光挺明,照着清楚的城堡。棋盘一样的街道村舍走到哪儿都一个模样,直直的土院墙,一样高低的房顶,家家户户都黑着灯。罗燕说:执行你的指示,每天到八点全堡就停电,让大家早睡觉。刘广龙点点头,这是他亲自做出的爱惜民力的决定。偶尔隔着不高的院墙,看见有几户人家窗户上晃着昏黄的光亮,那是又点了油灯。罗燕说:这不执行规矩的,要不要管一下?刘广龙挥了一下手。棋盘一样一方格一方格的村舍很冷清地就看完了。
刘广龙来到东堡墙外。
月光照着一片一片死气沉沉的房屋,那是粉坊、豆腐坊、醋厂、酒厂、酱油坊、养猪场,早已关闭。黑夜里没有一点灯亮,也没有一丝做粉条的、做豆腐的、做醋的、做酒的、做酱油的气味。过去一到这里,空气中酸涩苦辣的气味浓烈刺鼻,猪叫声一片。现在从猪场前面走过,一排排猪圈在月光下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猪打呼噜磨牙的声音。猪圈里没猪,就和房屋里没人一样,立刻像坟墓一样没有活气。猪圈间的一条条土路在月光下冷冷清清地伸展着,让人想到萧条两个字。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碎月光传来,小号兵一左一右牵着一匹大骡子、一匹大马跑了过来。刘广龙骑上了那匹高头大骡子,罗燕骑上了那匹高头大马,后面又有一个班的民兵扛着枪跑步跟上来。刘广龙挥了挥手,说道:先去南河涧大桥。
月明路白,他们很快来到了南河涧大桥。
瞭望塔下有执勤的民兵,一见首领到了,几个人立刻举手敬礼。刘广龙看了看大桥,说道:你们要日夜守卫好,没有黑山堡革命委员会的通行证,任何人不许离开黑山堡。几个执勤民兵回答道:是,罗元庆副团长早就做了指示。
刘广龙看了看月光下黑幽幽的深涧,这就是黑山堡的边界。看了看跨涧的石桥,这就是黑山堡的出境口。而后,又抬头看了看跨路的拱形大门,上边三个大字“黑山堡”。他说:谁也不许做给黑山堡丢脸的事情。几个民兵又立正说道:是,罗元庆副团长说了,饿死不逃荒,饿死不讨饭,誓与黑山堡共存亡。刘广龙摆了摆手,骑上骡子往回走。
月光下笔直的大道通向方方正正的黑山堡城堡。
小号兵却向他汇报了一个紧急情况,他说:这两天晚上,又有人去悬钟寺祈雨。刘广龙想了想,挥手说道:上山去看看。罗燕看了看后面跟的一班民兵,说道:要不要再多带一些人?刘广龙挥手说道:不用。
月光照着上山的路,两边的树白光光的。刘广龙诧异了,下了骡子一摸,光溜溜的,树皮已被剥光。接连摸了几棵,他问:怎么回事?罗燕回答:老百姓剥了树皮去吃了。刘广龙问:家家户户一点粮都没了?罗燕说:有一点,也不能吃光啊。刘广龙又放眼看去,月光下的山坡上一棵一棵树的树干都白光光地发着亮。漫山遍野望过去,像立了密密麻麻一片坟碑。他问:这情况罗元庆他们为什么没向我汇报过?罗燕说:怕你着急吧。
刘广龙想了想,又骑上骡子往山上走。骡马蹄声踏响着山石,显得十分清脆。一班民兵紧紧跟在后面。快到了,刘广龙翻身下了骡子,对小号兵说:你牵着在这儿等着吧,免得骡马声太响。罗燕也下了马,他们一路攀登,气喘吁吁到了地方。
月光照着一壁很宽的悬崖,悬崖上嵌着隐隐约约的悬钟寺。峭壁下的干河床里,二三百人一人顶一个大碗,两手合十盘腿坐在那里。刘广龙站的地方比他们高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民兵们也都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见依然有一个老头赤着背,双肩扛着铡刀架在后脖颈上,坐在人群最前面。那大概又是刘红的爹刘老汉。刺骨的风吹过来,让人想到刘老汉脊背的冰凉。祈雨的人群顶着碗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地坐着,几百个碗盛着月光。
过了一会儿,听见刘老汉拖长音高声念叨起来:我有罪,铡了我;百姓无罪,放活他们。我有罪,铡了我;万物无罪,放活他们。我杀人放火,我有罪,铡了我;百姓和万物无罪,放活他们。他一遍一遍念叨着,在寒冬的大山上,让人毛骨悚然。
刘广龙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罗燕在他身旁轻声说道:要不要多调动一些民兵上山来,将这群人抓走?刘广龙摇了摇头。罗燕说:那就听凭他们搞迷信?你
‘今天晚上不抓,明天晚上人更多,那还不乱了套?刘广龙说:他们是每天晚上来,是吧?罗燕说:刚才小号兵说了,是。刘广龙说:明天一早,等他们下山了,通知民兵把上山的路封锁起来,不让他们再上来就是了。罗燕点点头。
刘广龙又一动不动看了好一阵,挥了挥手,带领人马离开了悬钟寺。
刚才悬在当空的一轮圆月现在又往西挪了一截,已经是后半夜了。刘广龙对一班民兵说道:我在山上转转,你们远远地跟着就行了。他和罗燕在山上起起伏伏走着,远远近近的树木都被剥光了皮,用手摸着,光滑冰手。他说:这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