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在夜晚躺下时,才敢认真回顾。白日里一想事,走了神,就破了猪相,引起周围人的怀疑。
老婆是一年前死的。那天,红色造反团的皮带棍棒抽下来时,老婆扑过来护他,一件没看清楚的铁器打在老婆的太阳穴上,当时就一命呜呼了。正是老婆那天的一命呜呼,打断了革命造反团的殴打。死个猪也吓人一跳,他们吆吆喝喝地走了。他跪在那里抱着老婆,像猪一样不会哭地傻呆着。女儿蓓蓓吓得脸色惨白,看见她妈头上流出一股粘稠的深红液体,这一页很快就掀过去了。当他自己每日被打得痛不欲生时,也就忘记老婆了。他像一个每日都要挨打的猪一样,胆战心惊低头耷脑地缩在一角。一有气势汹汹的脚步传来,他便浑身哆嗦。他明白猪有什么好处了:四脚落地,脊背和屁股就护住了全身。他也很快学会了这个猪样。两手抱着头弯腰撅在那里,让肩背和屁股去受罪。他的耳朵打得半聋了,他就干脆装聋。他的眼睛打得出血了,他就干脆算是半瞎。他的头被打伤了,他干脆装痴呆。不管人家信不信,他只能猪一样低头耷脑拱日子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糊涂。他想起《西游记》中唐僧被妖怪施魔法变成老虎,锁在铁笼里口不能言,心里却明白。他现在不过是变成了一头猪,口不能言,心里也还明白。他每日像猪一样在地上嗅着寻食。别人看不见他的脸,他便又迟钝又明白地嗅觉着黑山堡局势的变化。
女儿蓓蓓是反戈一击,当上广播员了。每天听见她在大喇叭里广播批判自己的文章,他就在想蓓蓓播音时的表情和心情。蓓蓓落在刘广龙的手里,被弄成什么样,他不敢多想。想多了,猪会哆嗦。听见蓓蓓在广播解放西山胜利大好消息时的高亢声音,他就知道,蓓蓓现在也在刘广龙的大旗下争着往前跑了。蓓蓓每天的声音让他看到了她每天的样子。
黑山堡男女老少都在争先恐后往前跑,革命潮流不可阻挡。
禹永富也和他划清界限,走马上任了。他那天专门来劳改队当面和他打了招呼,以后就再也没来过。他现在成了领导生产的实权派。听广播,知道他忙山下忙山上。赵明山能够想象到跟着禹永富起来的那一批大小队生产干部。刘广龙启用禹永富,在赵明山看来是最老谋深算的。多少年来,刘广龙在自己眼皮底下,自己却没看清楚这个人物有如此的野心。刘广龙启用禹永富,对赵明山曾是一个打击。然而,半年时间过去,他又嗅出了其他的气味。
他躲在人世以外的棚子里当猪,看人世就像看台上的演戏一样,倒特别清楚。演戏的人在台上争来斗去,看戏的人倒比较从容。当然,他和一般看戏的人不一样,要每日熬猪的日子。
便龙二年夏天,赵明山眼里的红色政权是高高矗立的。他想都没想当猪的和当人的可以换一换位置。他不过是在想,猪会不会渐渐地少受点打骂罪。更多的事情不过是在每日拱食中糊糊涂涂地想着。
劳改队自然要劳动,劳动不算受罪,黑山堡百姓都劳动。劳改队是完全不当人的劳动:每天干最脏最重的活不算,还要挨批挨斗,从早到晚不能乱说乱动,最后还要像犯人一样关在土房子里。劳改队人数最多的时候有一二百人,大多数是过去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赵明山在台上的时候,也把他们当敌人管制,只不过没有这样严格,各在各家吃住,还有一半人样。现在和他们关在一起,他们倒没有对赵明山幸灾乐祸。赵明山对他们却有几分惭愧。他在这群早就夹起尾巴的猪狗群中混着,能够觉出自己过去比他们高贵,也能觉出自己现在比他们还低贱。
猪狗们挤在一起相互厮磨,彼此也有一些心照不宣的相互同情。但是,赵明山也不和他们多话。当批判和打骂的火力集中向他这条刚被打趴下的大猪落下来时,那些地富反坏右老猪狗们都胆战心惊地缩在四边。那时,他再一次觉得自己曾比他们高贵,现在又比他们低贱。他每日痴呆地做猪,既做给革命的人看,也做给这些老猪老狗们看。
西山大队的陈玉凤被抓下山来了。最初关在另一处,彼此没照面。后来,革命政权讲政策,劳改队的猪狗们放回家了一些,陈玉凤便关了过来。只有她一个女的,便独自关在一间小土房中,和赵明山隔着一道齐肩高的土墙。
陈玉凤和赵明山过去是山上山下兄弟大队的领导,彼此很熟悉。赵明山三十六七岁,陈玉凤二十多,都算比较年轻的大队领导。没想到在劳改队相遇,两个人都有些吃惊。赵明山最初看着陈玉凤昂着额头披着短发衣衫褴褛宁死不屈地被押了过来,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但表面上依然像头呆滞的大猪一样低头耷脑,两眼混浊地挪来挪去。陈玉凤是过了一两天才发现关在隔壁的赵明山的,她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赵明山现在成了如此麻木痴呆的猪样。陈玉凤轻轻叫了他一声,赵明山正低头弯腰像猪一样嗅来嗅去,略微横转过头,两眼混浊地看了看陈玉凤,没有任何反应,就又耷拉着头像猪一样挪着步干活。陈玉凤眼睁睁地看着他,以为赵明山成了傻子。
又一天劳动时,陈玉凤再次叫了他一声。赵明山可能是知道周围没人,便微微抬起头看了陈玉凤一眼。陈玉凤盯着他问:你还认得我吗?赵明山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点了点头。陈玉凤问:你怎么这样了?赵明山知道,这是劳改队中他唯一能说真话的人,便说了一句:做猪少受罪,你也别硬挺着。说着,他又像猪一样迟钝地扭转身,弯着腰去干活了。
陈玉凤不甘做猪,没几天就被打坏了腰,手撑着墙佝偻着身体挪步。赵明山见旁边没人,便对她说:你应该趴在那里起不来。陈玉凤扭头看了看他,赵明山又说:趴在那儿起不来,你才能把腰伤歇过来。不要挺着腰做人。要弯下腰做猪。陈玉凤问:你就甘心一直做猪?赵明山说:总该能熬出头吧。陈玉凤又看着他问道:大嫂是不是不在了?赵明山点点头。老婆被打死了,陈玉凤在西山上大概也早就听说了。
村里广播喇叭又响起蓓蓓的声音。陈玉凤说道:是你家蓓蓓吧?赵明山点了头。陈玉凤又说:她被刘广龙霸占了,你知道不?赵明山一下抬起了眼,他这当爹的还不知道。陈玉凤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没错,我姨是你们黑山堡大队的。赵明山抡起手左右搧自己耳光,陈玉凤吃惊地看着他。赵明山又把巴掌变成拳头,用力砸在自己的腮帮子上。牙被打掉了两个,他连血带牙吞了下去。陈玉凤说:你这是干什么?赵明山说:不干什么。而后又像呆滞的猪一样,弯着腰耷拉着头去拱着干猪活了。
几个月过去了,前天,赵明山终于对陈玉凤讲了一句话:我看他们也不一定长得了。隔墙有耳,他们的谈话被监督猪狗们劳动的民兵听到了,层层汇报,就有了今天罗燕领人来的大搜查和批斗。
现在隔着土墙,赵明山眯着眼看了看陈玉凤,彼此交换了目光。他又照例弯下腰,低头耷脑地做猪了。
【纲10】
广龙二年,刘广龙对权力的控制十分清醒。他将生产大权完全交给禹永富了,禹永富是他亲自解放出来的,在革命委员会中人单势薄,刘广龙深信他构不成威胁。西山分队刘广龙完全交给了冯二苟,那是他恩威并重降服的一个亲信,又是他老婆刘红的表舅,西山这一块权力也便在他刘广龙直接控制之中。宣传广播妇联等权力他交给了罗燕,罗燕更是他的人,罗燕的权力就是他的权力。其余政治上最大量的权力,党政团民兵贫协等等,他大部分交给了罗元庆,罗元庆早已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又有罗燕、冯二苟、禹永富几个人对他的制约,他绝不会尾大不掉。刘广龙高高在上,很从容地调配着这四个人的权力比重,似乎一切都很平稳。
然而,正是在这相对的平稳中,罗元庆的势力不知不觉扩大了起来。
〖目〗罗元庆是头不声不响的猛兽,对上很驯服,对下很严厉。话不多,做事却很紧。当黑山堡领袖刘广龙高举革命大旗时,他显得兢兢业业,紧跟前进。刘广龙喜欢抓大事,一切具体事务都不屑亲自去做,便一一交给罗元庆。冯二苟在西山上,罗燕又是务虚的,禹永富只管生产,罗元庆便把领袖不屑于亲自做的事情都承担了起来。
政治权力是通过具体的事务表现出来的。当方方面面的事情离了罗元庆就解决不了时,全堡上下便都不知不觉承认了罗元庆的权力。很多事情请示刘广龙,刘广龙就会说,找罗元庆解决。人们慢慢便去直接请示罗元庆。罗元庆家的院子里一早一晚都堆满了人。黑山堡革命委员会的日常工作越来越多地汇集到罗元庆手中。随着禹永富势力的崛起,罗燕和冯二苟也更紧密地和罗元庆团结在一起。罗元庆不露声色地继续扩大着自己的权力。这种权力到了某一天,终于很现成地表现了出来。
刘广龙要去县里开几天会,临走,他召集革命委员会会议,指定罗元庆在他去县里开会这几天主持革委会工作。在这一刻间,围绕着大会议桌的全班人马都意识到了,罗元庆现在是黑山堡王国真正的第二把手。
刘广龙走了,罗元庆全盘接过刘广龙的大权。每天革命委员会的早点名晚总结,他都坐到了刘广龙平常坐的中心位置上。遇到迟到或散漫的现象,他还延用刘广龙最初的作法,对这一班人马进行军事训练。刘广龙不在,有人似乎不太承认罗元庆有这种凌驾于一班人之上的权力,在训练中说说笑笑。罗元庆厉声训斥,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使很多人吃惊。最后居然把一班人收拾得鸦雀无声。
罗元庆大概想尝试一下指挥一切的权力,他决定在刘广龙不在期间,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民兵团军事演习。演习的项目他别出心裁地提出:攻占东山。他举行了革命委员会全体会议,又召集了民兵团会议,做了有始以来最大规模的安排。他的作战方案是,出动两千人,在第二天天亮前包围东山大队十几个自然村,出其不意地将东山大队大小队干部和民兵干部都包围在家中。民兵团上下干部对这种演习都十分兴奋,他们问:那不把东山大队的人吓坏了?别结下仇。罗元庆挥了挥手,说道:这也是对他们的民兵训练提个醒。咱们一定不能走漏风声,要让东山上神不知鬼不觉。从现在开始,就封锁出村的道路,切断和东山上的一切联系,连夜组织动员,不许吹号,不许吹哨,不许喊口令,半夜家家户户不许亮电灯,不能让东山上看到我们黑山堡一点异常情况。三点钟,各营连排集中好队伍,三点半出发,分几路上山,各营各连按照统一的规划,分头包围各村。
第二天天一亮,东山大队十几个村子的百姓刚从梦中醒来,就发现被黑山堡的民兵拿着棍棒枪支包围了。当东山大队革委会主任钱爱孔顶着老奸巨滑的黄框眼镜钻出家门,看到罗元庆领着全副武装的民兵包围了他的院子,登时吓得两腿哆嗦,矮了半截。他说:你们这是想干啥?罗元庆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说道:吹号。金号手二癞子仰脖吹响了军号。东山上包围各村的黑山堡民兵部队也都同时吹响了军号。罗元庆领着钱爱孔走到村口高处说道:你看一看。钱爱孔放眼四望,各村都被包围了。他傻了,问道:是不是要带我下山?罗元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这是军事演习。钱爱孔半信半疑。罗元庆又挥了挥手,军号又吹响了。此起彼伏,包围各村的部队都吹响了军号。接着看到各路部队向这里跑来。
败快,两千人黑压压一片地列队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罗元庆说:我陪你检阅一下部队。钱爱孔心神未定地跟着罗元庆在队伍前走过,两千人举手敬礼。罗元庆下令道:呼口号。两千武装民兵齐声高呼:“向东山百姓学习!向东山百姓致敬!”口号声震响了山上山下。罗元庆又下令返回黑山堡,大队人马便声势浩大地跑下山去了。
这次军事演习,罗元庆任命花二嫂为前线副总指挥,配合他指挥整个演习。
演习胜利结束后,当天晚上,罗元庆把花二嫂叫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个别谈话。
【纲11】
广龙二年,黑山堡风调雨顺,农业获得特大丰收。这证明了黑山堡革命的胜利。从秋末冬初开始,刘广龙开始兼并东山大队。这次行动可以说是刘广龙十年掌权期间最杰出的战略部署之一,它所表现出的政治外交才能,大概可以称为中国几千年历史上的一个经典案例。
〖目〗人是水涨船高的,随着刘广龙权势的扩大,昨天他热衷的事情,今天可能已不屑去做了。他现在对于黑山堡的细枝末节不感兴趣了,在广龙二年下半年中,吸引他的最大事情就是兼并东山。他一直软硬兼施,对东山施加压力和拉拢。他也没忘记到县里活动,争取上级的支持。东山革委会主任钱爱孔也是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顽强地抵抗黑山堡大队统一东山的任何企图。刘广龙在近两年的政治行动中已经懂得,捕获一个目标,有时靠突然行动,有时要靠逐渐勒紧圈套。黑山堡大队在兼并了西山大队之后已经有八千人口,广大的领土面积,雄厚的经济政治实力,面对不到两千人口的东山,只要有耐心,总有机会将其吞并。
他去县里开会期间,罗元庆主持黑山堡大队革命委员会工作,擅作主张,举行了包围东山大小村庄的军事演习。刘广龙回来后,听到这个情况,立刻阴沉起脸,一言不发。
最先向他汇报情况的是金号手二癞子。他凝思片刻,挥了挥手,说道:我知道了。而后,他将罗燕叫来询问情况,罗燕做了汇报。他又将冯二苟叫来问了情况,冯二苟也做了汇报。他将革命委员会领导成员逐个叫来,问了情况,他们逐个做了汇报。刘广龙从他们的汇报中掂量了他们每个人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巴态度。罗燕和冯二苟的态度让他既满意又不满意。在他和罗元庆之间,他们大概还会更多地站在他一边。然而,在黑山堡复杂的政治格局中,刘广龙觉出罗燕、冯二苟和罗元庆已多少有点三人小集团的性质。他们在汇报时,多少看出了刘广龙对罗元庆的不满,他们的汇报因而显出某种暧昧。
刘广龙最后将罗元庆叫来,听取他对这次军事演习的汇报。
罗元庆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刘广龙的表情,一边汇报着,一边擦着额头的汗珠。采取这样的重大行动,事先没有请示刘广龙,这里的越轨之处是显然的。刘广龙心明眼亮,他沉默着没多说什么,拿起桌上一本书,一边沉吟着,一边用金刚指将它捅穿了一个洞,而后,他把书撂在桌上,说道:你干得不错。罗元庆看了看穿孔的书,又看了看刘广龙,不知道自己是该接着汇报,还是该结束汇报起身退出。
刘广龙随即召开了革命委员会全体会议,他含威不露地说道:罗元庆组织包围东山的演习是好的,但事先不请示是错误的。罗元庆如释重负地接连检讨。革命委员会全体成员都严厉批评了罗元庆不经刘广龙同意、擅作重大主张的严重错误。罗燕、冯二苟的发言也都十分尖锐。罗元庆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满头大汗地坐在那里,反复检讨错误。刘广龙泰山般稳坐会议桌中央,看着环绕会议桌而坐的一班人。他听任他们对罗元庆群起而攻之。
罗元庆主持工作几天中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