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机场大厅的那一刻,我深深呼吸了一
口新鲜空气,北京的秋天的风还是这样的凉意逼人,我微微仰起头来,这个我熟
悉的,带着我无限回忆的城市,我又一次站在了它的土地上。
刘征依旧在机场外面等我,他的轿车又换了新的,看起来,这几年他的生意
做的相当不错,我们相见彼此拥抱了一下,然后笑着相顾无言,兄弟之间有些话
其实是不必说得太多的。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我拦住了他,先钻进驾驶的位置,他
愣了愣:〃 你开?〃 我点点头,他似乎有些了然了,没多说什么坐进了副驾驶的
位置。
我开得并不快,这一年来北京的变化又是不小,有些路几乎连我都有些陌生,
去年我回来的时候途经的地方还在拆房子,现在那里已经是一座陌生的大型商厦
了。我的车子缓缓滑到一座立交桥的边上然后停下,车窗玻璃降下来,我的目光
飘出去,遥远的落在一点上。刘征在我的身边沉默的递过一根烟。
是的,这里就是我的爱人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
转眼已经五年了,我已经在温哥华成家立业,可是每一年的秋天,那个忌日,
我都会回到北京,来这里看看。
我的妻子爱莎,她常常不理解我的这一举动,并且总是想和我回来看看,每
次都被我拒绝了,我从不和她吵架,惟有这件事,是我的禁忌,我容不得任何人
侵犯,或者分享。
我只想象现在这样,静静的看着那块土地,吸完一根烟,然后再开车离开。
当我扔掉烟头,发动车子,刘征轻轻的在旁边问:〃 不再多呆一会了?〃 〃
不了。〃 我没有回头,车子迅速的驶离。
我只怕若是动作再缓慢一些,我的眼睛里会有东西涌出来,那样,刘征会看
到。
我不怕别人看到我的眼泪,我只是不希望,在除了你的任何人面前脆弱。
蓝宇。
(一)
诗玲做的菜还是一样的好吃,刘征给我斟上一杯酒:〃 捍东,好久没人陪我
痛痛快快喝场酒了,今天咱哥俩不醉不归!〃 我点头大笑,砰的和他撞杯,然后
一饮而尽。诗玲在旁边看着我们俩笑。
说实在的,温哥华哪里都好,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喝酒不过瘾,老外们喝起酒
来都是点到为止,还不会划拳,原来在国内的时候总喜欢附庸风雅喝点洋酒,可
是真出了国,那洋酒的怪味闻多了也反胃,总之就是不爽透了。好不容易酒逢知
己千杯少,还没等喝,我便已经有了七分醉意了。
〃 捍东,你的生意最近做的怎么样?〃 诗玲在一边问。
〃 就那个样子吧。〃 我笑,自从蓝宇走后,我就再没有了在国内打拼生意的
心思和气力,把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塞给了刘征,逃难般的就去了温哥华。在那边
开了个花店,结婚后就更把所有的店务都交给了爱莎处理,爱莎虽然没有林静平
那么精明,可是做起生意来也算是把好手,我每天只要坐在家里,也不用插手,
一切就会很顺利。
我还是很喜欢去花店里看看的,爱莎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开花店,她觉得
快餐厅会更赚钱一些,只有我自己知道原因。我记得蓝宇爱花,他爱花。我忘不
了我生日的时候他布满房间的一天一地的花,每次看到店里布满了花我就想到那
个生日,想到那个生日我就会想到他……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蓝宇,他
站在一片白色的花海中,回过头来向我微笑,我反复的做这个梦,做到我自己都
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质,后来我想,那也许是天堂的花吧,蓝宇他,一定在天堂
里活的很好,因为他的生命,和那些白色的花,一样纯洁……
我有些走神,刘征推了我一把:〃 你别忘了,我这生意还有你的股份呢。〃
〃 你丫别闹了。〃 我苦笑,我当时走的时候就给刘征留下一点资金,和一个公司
里的烂摊子,人家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了这些年才有了今天的成就,现在若是真按
刘征所说的回来分股份,我也就太没脸了。我喝干杯里的酒:〃 我要那些股份干
吗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这辈子……除了秋天是不会再回北京的了。〃 见刘
征还要多说,我打断他的话:〃 我那两个妹妹怎么样?〃 〃 还是一样。〃 刘征摊
手:〃 你妈去世以后,你那两个妹妹争遗产差点打破头,我看着都上火……哎对
了。〃 他似乎也不大愿意说她们俩,忽然面色一变转移了话题:〃 我跟你说个新
闻,林静平又结婚了!你猜是和谁?〃 〃 谁?〃 我懒洋洋的嚼着菜。
〃 王永宏!〃 刘征神秘兮兮的吐出三字,我差点吐了。
他俩怎么……一块去了?〃 我没好意思说那个〃 搞〃 字。
〃 谁知道,对了眼呗。〃 刘征笑笑:〃 人各有志,人家林静平那么聪明漂亮,
怎么就不能找个有钱有势的?〃 〃 也是。〃 想想这两人的为人,我也不惊讶了,
我倒没有贬低林静平的意思,毕竟她的聪明我佩服,她找到王永宏做靠山是理所
当然的,而王永宏找她这么个女人做面子,也是合情合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
各取所需的。
〃 来来,喝酒。〃 我不想为这些话题坏了好心情,刘征也识趣的闭了嘴,我
们两个开始大喝特喝了起来。
我很久都没喝的这么过瘾了,到了最后几乎是烂醉如泥,最后残存的意识是
我眼看着刘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我哈哈大笑着大喊着诗玲你老公不行了你也
来喝吧,然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只有回到国内才会真正的醉,是彻底身心放松的那种醉,醉了以后,我的
眼前就是一片空白,然后空白慢慢的柔和,柔和……最后变成一片白色的花海…
…蓝宇,我的爱人……他站在花海中冲我回头微笑……我呼唤他的名字……蓝宇
……蓝宇……蓝宇……
……
中午起来的时候我还头疼的厉害,我口渴,四处找水喝。饮水机里有水,可
是没杯子。我记得去年来刘征家的时候他是从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给我拿一次性
的杯子的,我就自己动手去翻。
抽屉哗啦拉开了,没有杯子,只有几个本子,还是很幼稚的那种花纹。〃 嗤。
〃 我耻笑着,暗想搞不好是刘征的小学日记之类的东西,顺手拿起一本翻了两下,
本子里没写什么东西,一片东西却忽忽悠悠的飘了下来。
我从地上伸手拾起来,定睛看去,我呆住了。
那是一张我没见过的蓝宇的照片。
照片上的蓝宇穿着黑色的毛衣,坐在窗口,眼睛望向窗外,但是眼神很奇怪
……之所以我说奇怪,是因为……没有那种我熟悉的忧郁,而是迷茫,游离,飘
渺……总之仿佛什么都抓不住,空荡荡的感觉……
我心里忽然沉重得让我想哭,我不想问刘征是怎么有这张照片的,人已经死
了,问什么都是没意义的,我想哭的原因是看到了蓝宇的这张照片里的眼神,那
种空洞和无助,忽然让我觉得,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天堂里,一定会很孤单。我
的心一下子被这张陌生的照片扯得发疼,我想他,我无法遏止的想念他,可是…
…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门去,我想散散心,也许就能好起来。可是我走在大街上
依旧神不守舍,好几次不是撞在树上就是撞在车上,我甚至有一瞬间在想要是真
的和蓝宇一样出了车祸也就好了,我可以去陪陪他了,只怕我这一辈子欠的人,
负的债太多,万一死后进不了天堂,那也许就更难见到蓝宇了。我忽然在街边蹲
下身去,双手蒙着脸,我陈捍东,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蓝
宇,你离开了我,还能这样左右我的思想,我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路边发廊的小姐在殷勤的叫我进去,我本想甩开她们,可是一边一个八爪鱼
样的缠上来,再加上我神经恍惚,不知怎么就进了发廊里面。小姐不由分说把我
按在水盆里洗了头,然后拿起剪刀笑咪咪的问:〃 先生喜欢哪种发型。〃 〃 随便。
〃 我想我的神情一定很吓人,所以小姐也没敢多问就拿起剪刀下剪了。我愣愣的
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头发一寸一寸掉下来,思绪又飞到了那张照片上……
不对!我蹭的站起身来,小姐吓了一跳,手一颤,剪子刷的给我的头上刮出
了个大口子。吓得她连连说先生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想听她多说什么,一头冲出了发廊。
我没命的往刘征家里奔,不对,不对,我在心里呐喊着,蓝宇……那张照片
上的蓝宇……头发太长了,太长了!自己记忆中的蓝宇,总是很爱干净,胡子剃
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总是理得很短很精神,他总说要是留的太长了就像女人了,
我知道〃 像女人〃 是我们的避讳,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只不过
他爱上的是我罢了……他没有,绝对没有过那样长的头发,几乎已经及肩了……
对了,我又想起来……那件黑毛衣,我也没见他穿过……蓝宇,蓝宇……我在心
里乱七八糟的呐喊着,一头扎进了刘征的家门。
诗玲刚买菜回来,刘征刚起来,两口子都在客厅里,一看见我这狼狈样,都
有些吃惊。
还是刘征先开口:〃 捍东……你怎么了?头上怎么还破了,跟谁打架了?〃
我的手在剧烈的哆嗦,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照片,递到刘征和诗玲的面前:〃 ……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刘征一见那张照片想都没想就伸手来抢,诗玲唰的
惨白了一张脸。
我自然不会让他们抢去,我把那照片一下子拿回到自己的眼前,我听见刘征
在说:〃 捍东,那是以前的照片……没什么的……你给我……〃 我发现我的浑身
都在发冷,我的脚下有些站不稳,我的声音像在云层里飘:〃 ……刘征……你瞒
了我什么?〃 没有人答话。
沉默。空气中透不过气的沉默。
诗玲忽地哭了出来:〃 ……刘征……你就说了吧……说了吧……这几年,我
们瞒的好辛苦……好辛苦……我受不了了……你看看捍东,你忍心么?他昨晚喝
醉了酒,一直喊的都是蓝宇的名字……刘征……〃 我瞪着眼睛看着刘征。
刘征的眼睛也红了,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嗫嚅着:〃 捍东……我……我不
知道该怎么说……〃 我反而冷静了,反手握住他的手:〃 你说吧,说什么我都不
怪你。〃 他低下头去:〃 捍东,蓝宇没有死……他还活着。〃 (二)
我看着刘征,手指深深陷进他肩膀的肉里,我看见他疼得咧了咧嘴巴,我却
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自己的声音仿佛漂浮在另外一个空间里:〃 ……你说什
么……蓝宇……还活着?〃 刘征看看我,又看看依旧在抹泪的诗玲,低下头去:
〃 是,捍东,蓝宇他还活着,他从来都没死。〃 我看着他,仿佛在印证他是不是
在撒谎:〃 ……刘征……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刘征叹气:〃 捍东,我本来不打
算告诉你的……这种事,我怎么会和你开玩笑?〃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 ……你他妈的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忽然大吼起来,我觉得我的脑子
在充血,可是我几乎瞬间就冷静下来,我甩开刘征,把手伸到他面前:〃 钥匙呢?
〃 〃 什么钥匙?〃 〃 车钥匙。我要去找他,他在哪?〃 〃 捍东,你冷静点。〃 刘
征伸手按住我:〃 你听我说,蓝宇不一定想见你……不,也许他是不能见你。〃
〃 ……你说什么?〃 我发现今天刘征说什么话我都听不太懂。
〃 ……蓝宇,他是没死,可是他……〃 刘征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 他怎么了?瞎了?残了?瘫痪了?〃 我努力回想所有下三滥的
电视剧的桥段。
〃 比那还要糟……〃 刘征又低下头去:〃 ……他瘸了。还……失忆了。〃 车
子在飞快的行驶,刘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心惊胆战的叫:〃 捍东!你丫不要命了
……我操!差点撞上……〃 他心有余悸的回头看那辆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大卡车,
又回头惊慌的看前面:〃 ……注意左边!车!……哎呀!捍东你小心点,我这还
有家有业呢,下半辈子别就这么没在你手里了。〃 我没好气的加了一脚油门,继
续在车水马龙里穿来穿去:〃 你还好意思跟我说有家有业,说下半辈子?我的下
半辈子差点就毁在你小子手里了。〃 〃 ……那也不能怨我啊!〃 刘征又是一脸无
辜,我看到他的无辜就想往他脸上挥上一拳,但是想到现在还有求于他,只好按
耐下这股冲动:〃 不他妈的怨你还怨我?〃 〃 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 刘征摇
头:〃 当时你看着蓝宇死了,哭的那个样子,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人在庆贺的
小屋里,也不开手机,门反锁着,我们都找不到你。我就去帮你料理他的后事。
结果那推推拉拉他的身体,居然缓过一口气来,你当时也不在医院,我赶快叫大
夫抢救,最后人是抢救过来了,可是一条腿瘸了,最要命的是看谁都不认识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提别的事情啊,人啊还好,奇怪的是,只要一提到你的名
字,他就没命的叫,没命的叫,叫的乱七八糟也没人听得懂,还把头往墙上撞,
几个医生护士都按不住。基于这种情况,医生就建议我先不要告诉你,不要让你
们见面,我也想这样比较好,要是我告诉了你,你肯定要来,那样子蓝宇的病情
肯定会恶化,于是我就告诉你后事已经办完,想等他好些再告诉你……结果我也
没想到,你没过几天就办好了去温哥华的手续,连我都没告诉就飞走了,到了那
里半年后才给我来了张明信片。我后来也想,就算你回来也不能让你们见面,你
不知道……他对于你的名字,你的事情反应有多大……后来,就一直瞒下来了。
〃 刘征吸了下鼻子:〃 捍东,你别怪我,我也是为了你们好。真的……等你见到
蓝宇后就明白了。〃 我没再说什么,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没有怪刘征的心思了,我
的心思,都堆积在立即要见到的那个人的身上。蓝宇……蓝宇……他居然还活着,
还活着。这五年,漫长的和他分隔的五年,我居然浪费了整整五年的时光!这个
巨大的,来得突如其来的喜讯,已经把我整个人冲击得几近麻木了,我从来没想
过,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真实的他……我只在梦里才会见到他……
我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手都把不稳方向盘了。刘征吓
得不清:〃 捍东,捍东,你怎么了?〃 我继续笑,什么都不说的笑,笑出了眼泪。
*** 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走廊,来往的医生护士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我和刘
征站在一条走廊的尽头,他在填探视表格。
〃 这里是半医疗半调养的监护所。〃 刘征填完了表格直起身来,带着我向前
走,言辞有些吞吐:〃 ……其实,就是精神病院。〃 可能是怕我生气,又连忙加
上一句:〃 不过,蓝宇病情不是很重,所以在轻病区,享受的医疗,照顾都很好。
〃 我吸了口气:〃 ……刘征,你说我见他,他会不会一高兴,就会记起了所有事
来?〃 刘征眼神闪烁:〃 ……也许……那样倒好。〃 我还想说什么,刘征已经停
在了一扇白门前,回头看我:〃 捍东,就是这里了。〃 我的心脏开始怦怦狂跳起
来,我伸出手去,敲了敲门。
门里传出一个声音:〃 进来。〃 我几乎在瞬间就断定那是蓝宇的声音,那熟
悉的,低低的,带着一点东北口音的好听的男人声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