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个节日算是砸啦,他表情僵硬,想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都不行。脸颊的
肌肉抽动,脑子嗡嗡山晌,不知该怎么开头。按理说作这样的报告基本就是念稿子,
可刚刚读完人家的“十问”,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原来准备的稿子哪还有情绪念得
下去?如果回答“十问”,等于变相地为自己解释,又不像是市长在作政府工作报
告,说不定还会激起更多代表的反感……没想到代表们的掌声却出奇地热烈,一个
高潮过后,他没有开口,大礼堂里又接着掀起更热烈的掌声……
在一间建筑队的工棚里,简业修的眼前摊着一大摞图纸资料,他似看非看地翻
着,顾全德和周原坐在他对面,情态焦虑,他们又是在等候迟到的杜觉。简业修说
着闲话打发时间:“顾区长怎么不去开人代会?”顾全德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哪还有心思去开会呀!”简业修也有些心神不定:“今天上午可是听市长作
政府工作报告。”顾全德焦躁:“我自己的脑袋都大了,还不知道怎么向市长报告
哪!”
周原忍不住了:“简主任,咱们别在这儿傻等啦,杜觉是不会来的。”
简业修看看他,非常肯定地说:“他会来的。”周原急得就差骂街了:“不信
你问顾区长,杜觉架子大得很,我们每次找他都得到他的办公室去请。”简业修低
着头晃晃手:“今天可不一样,不是我们求他,而是他求着我们了。”
周原还是将信将疑,恰在这时候杜觉一步跨进来了:“对不起,又让诸位久等
了。”简业修抬眉展眼,显得心里踏实而平和:“没有关系,你不着急我们就更不
着急了。”杜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非常着急,你们想必已经商量出办法了,我
听着。”
简业修还在拿着劲儿:“这是你的事,我们都想听听你的打算。”杜觉果然比
以往客气得多:“我是被告,你们是原告。当然得先听你们的。”简业修看看顾全
德和周原,顾全德推让:“别客气了,你简主任代表市政府危改办公室,就快拿意
见吧。”
简业修一绷脸变得严肃了:“这两天我也睡不着觉,给杜总想了三条道。第一
条,按你原来的想法,把危楼修修补补,那你就要自己先买下最上面的一层或两层
房子,稍加装修,一家老小都搬进来,我保证,有关这栋楼的各种舆论立刻就会平
息……”
周原耐不住了:“简主任,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快说正题吧。”
简业修自管说下去:“这怎么是开玩笑?不舍财就得舍命,只要杜总自己住进
这栋楼,谁还敢说这是危楼?杜总的命即便在梨城不能说是最值钱的,至少不比买
了这栋楼的人更不值钱。”
杜觉几乎是咬着后牙槽,“第二条道。”
筒业修仍是表情庄重:“收拾收拾东西和能带走的钱赶紧出国,不是我瞧不起
阁下,以你现在的家底儿,到国外想当富翁不可能,或者读书,或者找工作,今后
甭想再赚大陆的钱。以及杜锟同志的一世英名、杜华正同志的政治前程,或多或少
地也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杜觉白脸变青,眼光阴冷:“好,第三条道是什么?该是我自杀了吧?”
周原神情紧张,想插嘴缓和一下气氛,却被顾全德用眼色止住。简业修继续保
持激火的口气:“知道青岛有个海尔电冰箱厂吗?是靠砸掉自己不合格的冰箱砸出
名的。假如你既不想自己住进去,又不想逃跑,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炸楼!你
是聪明人,想想吧,炸楼的坏处只是损失一点钱,这点钱以你的财力完全能承受得
起。但好处可就大了,挽回了土木集团的声誉,保住了杜家的名声,你还可以继续
干下去,让所有不安好心、想在这栋危楼上大做文章的人一下子都闭住了嘴。只要
这个楼存在一天,人们一看到它就想起你们杜家……孰重孰轻,你难道还掂量不出
来?”
出乎顾全德和周原的意料,杜觉来了个大转弯,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好,
我接受,不管你简主任出于什么动机,我相信这个方案是可行的。”
简业修转换口气:“我的动机就是炸楼,专家论证,施工单位的交代,图纸材
料,居民控诉,所有材料都准备齐全了,你不炸,市危改办也可以下令炸。但我炸
跟你自己炸可不一样,我炸就成了你的过,你自己炸就是功,是不是这个理?”
“谢谢你的好意,什么时候动手?”
‘’越快越好,最好明天,最晚后天,不能让这栋楼成为人代会上议论的中心。
“杜觉终于露出了笑意,但仍旧很冷:”我明白了。不能让它影响卢市长的选票。
“
简业修露出一副怜悯状:“市长是等额选举,只要被上边定为候选人就差不多
等于当选了。而令尊竞选的副市长才是差额选举,只要这栋楼在,就是令尊一张巨
大的反对票,楼炸掉了,说不定就成为赞成票。”
杜觉又微微一笑:“不一定,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今天早晨大会出了问题,有
人散发了倒卢控诉书,他能不能成为市长候选人就难说了。”
其余的人相顾愕然,这回轮上杜觉显出了快意。
晚上,简业修估计卢定安该到家了,就特意买了瓶好酒去看他,是市长的儿媳
妇甘英开的门,卢沛正陪着母亲说话,这种景象还真不多见。他调侃:“今天小沛
怎这么孝顺,竟然有闲空陪着大嫂聊天。”卢沛抱怨:“我说妈妈怎么老是对我不
满意,敢情是您给挑拨的。”
“能被我挑拨成功,就说明你还是有毛病。”简业修的眼睛四处踅摸,“怎么,
市长不在?”宋文宜显得有些不安:“是啊,都这么晚了……”简业修问:“他会
不会住在宾馆不回来了?”宋文宜摇头:“他说了不住宾馆。”
卢沛现出焦虑:“会上出事了。您听说了吗?”
简业修点点头,坐下来拨电话,先打给大会秘书处,再打到卢定安的办公室里,
又跟市长的秘书通了话,还找到了金克任:“金市长吗?我是简业修,杜觉同意炸
楼了,明天就干,我要不要去当面跟您详细汇报……您在哪里?知道市长在哪儿吗?
好的,您好好休息。”凡他认为卢定安能去的地方或有可能知道市长行踪的人都打
过电话了,最后也没有找到卢定安。宋文宜更加不放心了,简业修安慰她:“大会
上也有许多人在找市长,从下午散会后就投有见到他,金克任在家里,市长也没有
跟他在一起……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儿啦。大嫂别着急,我去找他,一找到他就送
他回来。”
宋文宜越发着急了:“这么说他还没有吃晚饭呐!”
简业修让卢沛照顾母亲,自己匆匆离开市长家直奔同福庄,当他下车后走近那
幢黑糊糊阴森而可怖的危楼时,很容易就猜到站在危楼暗影里的人是卢定安。他的
脚步声嘟嘟而近,卢定安仍旧定定地站着,没有转身,也不问话,不知是正在走神
儿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还是根据脚步声已经猜到了他是谁……简业修走到近前抓
住卢定安的胳膊:“大哥,你没事吧?”
卢定安口气生硬:“我能有什么事?”
简业修急忙掏出手机给宋文宜打电话:“大嫂,我是简业修,正和市长在同福
庄呐,马上就回去。”他收起手机默默地站在卢定安身边,肩挨着肩,周匝静得出
奇。卢定安问:“业修,危改是不是进行得不是时候?或者是我操之过急和太急于
求成了?不然怎么会一件件地出这么多乱子!”简业修在寻找宽解的话:“好事多
磨,这么大工程不出事故不死人才是不正常。”
“如果我下来了,你认为危改还能进行下去吗?”
“不能,您一下台危改工程必然半途而废,不是没有人干得了,而是没有人能
顶得住这么大的压力,谁能甘冒这么大风险?
我想上上下下对这一点也都非常清楚,所以不会就这样让您下台的。特别是在
大会上散发了那封匿名信之后,尽管有些人的本意是要把您给拉下来,实际效果恰
恰是帮了您的忙。“
卢定安转过脸看着他,等他作出解释,那张白天看着有点发黑的脸此时倒被映
得惨白,宛若西天将要下沉的月亮。简业修对卢定安表现出足够忠忱的志量:“因
为他们做得太过头了,谁也不是傻子,大家心里都有数,谁是干活的,谁是站在旁
边看的,谁是挑刺儿捣乱的,谁有野心……中国的老百姓还有个特点,同情弱者,
不信就到选举的时候看。”
卢定安沉沉说道:“也许他们还不了解我这个人的脾气,像这样的大事我下决
心不容易,一旦决定了想让我打退堂鼓也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危楼四周用麻绳拦了起来,麻绳外面有警察把守,不许行人和看
热闹的人靠近。杜觉问简业修:“可以了吧?”
简业修点点头。杜觉又问顾全德:“顾区长,怎么样?”“行啊!tt顾全德略
显紧张,心里祈求但愿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杜觉向手下一个戴安全帽的人一摆手:“炸吧!”
惊天动地一声响,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八层的大楼却在烟尘中原地坍塌成一
堆瓦砾,简业修意外地被爆炸声震昏过去……
周围一片慌乱,顾全德惊诧无比:“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碎石崩上了?”
周原叫嚷:“快送医院!”简业修的司机小常冲进来,背起他就跑,跑到吉普
车跟前把他放到后座上……
进了医院就由不得他们了,先办了住院手续,然后被放到白色的小推车上,把
他从这个屋推到那个屋,从这一层楼推到那一层楼,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由于
他多年搞城建、搞拆迁,结交的人多,又是在那样一种场景下被震昏人院,消息传
得快,来医院看他的人也非常多,不管什么人来了,他都不睁眼,不说话,一脸冷
漠。
老天对他不公,这太让他寒心,让他绝望了,他不愿意看到别人对自己的同情,
怜悯,更不要说是假同情、假怜悯,甚或是嘲讽、庆幸。当公司的杨静、叶华等几
个年轻人闻讯赶到了,他脸上才稍许有了些热情,但仍然闭着眼睛:“公司里怎么
样?”
杨静满腹焦虑却强自镇静:“您放心吧,一切都按着您的想法在一步步落实,
听说市人大代表们,联络了几十个人共同提名,推举您成了副市长的候选人,明天
上午就要投票了。”
简业修一脸愤怒:“他们拿我当陪衬,又想羞辱我。我已经打了辞职报告,辞
去一切公职,专门经营九河公司,假如我还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的话……”
程蓉蓉和叶华泪如雨下:“没有假如,您肯定会没事的!”
在这同时,于敏真、简玉朴和简业青,来到简业修的姐夫田超的办公室。
田超向亲属讲解简业修的病情:“他脑子里有个瘤子,是什么性质的还不能确
定,个头已经不小了,差不多有核桃那么大,因为它压迫视神经,所以导致眼睛看
不清东西……”于敏真昕到这儿昏了过去,大夫们开始抢救她……把她救醒过来。
业青还算镇静:“听说那天他在河口区开会也来过这一手,坐上吉普车一颠,眼睛
就又好了。”
田超解释:“是的,坐汽车,特别是乘飞机,脑子里的瘤子受到震动移位,不
再压迫视神经,眼睛就看得见东西了。但因外力震动瘤子移位,也可能正好压迫住
视神经,就像在爆破现场发生的事故一样,他自然就失明了。”
简玉朴几乎要垮了:“还能救吗?”
田超仍保持着医生应有的冷静,在其他亲属眼里他的这种冷静有点可恶:“不
幸中万幸的是瘤子的位置还不错,可以做手术。”
于敏真急问:“手术的危险性大不大?”
“脑子的手术哪有没有危险的,一切得等打开来看,最坏的可能也许就下不了
手术台!”
于敏真想知道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呢?”
田超一反往日的木讷,语气果断且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那毫无希望,只
有等着了,长了一年,短则几个月。”
简业修让杨静搀扶着推门进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要
做手术!”
简业修住的病房是梨城中心医院里最好的,平时是给市里头头或外国要人预备
的,眼下头头们都挤到人代会上去啦,没有人还愿意呆在医院里,好病房就空了下
来。再加上九河公司有钱,简业修的姐夫又是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还能被亏待得
了吗?他的这间病房十分宽大,病人一张大床,还有一张供陪伴人睡的单人床,于
敏真和儿子都搬来同住,他们还有自己专用的卫生间和厨房,可以在医院里定饭,
可以到外面买饭,也可以自己动手做一点病人想吃的东西……晚上,来探视的人都
走了,宁宁占据着写字台在写作业,田超匆匆进来打开电视机:“。快看,一套正
在重播人代会的专题新闻。”他选好频道,电视屏幕上出现大会会场,代表们已经
坐好,副市长的候选人都被安排坐在第一排,金克任、杜华正等脸色发白,神情拘
谨。大会主席宣布:“副市长是差额选举,每个候选人要发表15分钟的演说,下面
一个上台的应该是简业修同志,由于他生病住院,代表们推举他的老师和合作者夏
尊秋代表,介绍一下简业修同志的情况,大家欢迎。”
宁宁停下笔扭脸对着电视机,这一刻应该说是于敏真梦寐以求的,此时却出奇
地平静,她拿眼瞄瞄丈夫,简业修紧闭双眼,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还有些微微抽
动,他似乎很紧张。夏尊秋走上讲台,她定了定神:“我无法拒绝代表们的委托,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作这样的介绍,因为我拿不准简业修同志是否愿意当这个副
市长候选人,原来拟定的候选人里并没有他,是近百位代表临时把他推举出来的人,
这非常了不起,令我感到这个大会的公正和可贵的责任感,我想简业修躺在医院里
也会有同感的。
他是我的学生,也许是最优秀的学生,去年刚获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建筑学
的博士研究生,他为了这个城市的建设,为了完成市政府下达的危陋平房改造工程
累病了,他是真正的积劳成疾……“夏尊秋的声音竞有些哽咽。
简业修在床上斜倚着被褥,突然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关掉!”
还在电视机旁边站着正看得专心的田超,被吓了一跳,赶忙关机悄悄退了出去。
于敏真跟出来小声道歉:“对不起呀姐夫,他是叫病拿的,脾气越来越坏了。”田
超憨厚地一笑:“没事,没事。”
于敏真又回到病房,看见丈夫的牙帮骨咬得死死的,两个眼角却有泪珠流下来。
她上床轻轻用手掌为简业修擦去眼泪,然后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于敏真以
及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认为简业修自从被检察院抓过之后就对仕途失
去了兴趣,有点破罐儿破摔的味道。实际都被他骗了,他认为自己从班房出来以后
才找到最佳生存方式,进入了最符合自己个性的年龄阶段,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来时
的路有多长多艰难,也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过去他给人感觉是雄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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