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跟着,顺嘴问简业青:“大姐,师母没有事吧?”
简业青忽然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几乎无法说话,她的丈夫田超代为回答:“
她老人家没有被抢救过来。…呵……”卢定安愣住,“现在人在哪里?”业青说:
“太平间里没有地方,送到家里去了,业修在守着。”卢定安眼里有了泪:“我得
去看看,给她老人家送行啊!”“谢谢,您现在可千万不能去,等我娘火化的时候
会通知您……”业青求助似地看看市长身后的人,她似乎对金克任还有点面熟,就
走过去小声问,“您是金市长吧?您可要劝住市长别到同福庄去,去了也进不去,
进去可就出不来啦!昨天夜里同福庄死了好几个人,哭的闹的,这时候正乱,市长
可不能去惹那个麻烦!”
金克任冲着筒业青一个劲儿地直点头,这种时候她还能替市长想得这么周到,
足见简、卢两家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他挤到卢定安跟前轻声说:“到别的病房再
看看吧,等一会儿您不是还得赶到三义里吗?让罗秘书代表您去看看简师母吧。”
卢定安转身吩咐罗文,再替他买个花篮送去。
这一天,卖花圈、花篮的商店发了,罗文排队买了个大号的花篮,双手托着来
到同福庄。同福庄确像简业青说的那样乱套了——有的小矮房子里办不了丧事,只
好搬到胡同口来办,在一条胡同口就停放着三具尸首,旁边放着纸糊的大房子,还
有三层高的楼房,生前住不上大房子,死后无论如何也要带走一幢新楼。死者的家
人们各哭各的,却汇成哭丧的交响,相互激发,相互仿效,悲上加悲,像在举办集
体丧礼。但哭声决不只在胡同口有,胡同深处也传来女人低一声高一声的悲嚎,异
常凄厉……罗文走进去才看到死的是一壮年男人,屋子很小,僵硬的尸体斜楞着堵
住门口,根本无法让死人平着躺舒服——真不知他活着的时候是怎么在这样的房子
里睡觉的?女的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亲戚模样的年轻男人发话了:“干脆也像别
的人家那样把他抬到胡同口去发送吧。”有人提出异议:“那合适吗?露天发送可
叫暴尸呵!那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啦!”
“你以为这间破屋子也算是家吗?这跟没有家还不是一样!
走,弄出去。“
“怎么弄?你说得轻巧,胡同那么窄,且曲曲弯弯,一个人过得去,两个人挤
不下,怎么能将一具僵硬的尸体抬出去?”那个愣头青亲戚脖子一梗:“我把他背
出去,你们拿床板,拿凳子。”他低下头对死者说,“三姐夫,对不起了,屋子里
放不下你,只好到胡同口去发送你,你要怪也别怪我们,别怪你的老婆孩子,你有
灵就怪那些当官的吧,是他们让你在这样的破房子里憋屈了一辈子,到死了还伸不
开腿!”
这年头,什么坏事都往当官儿的身上推!别人帮着把硬邦邦的死人放到那小伙
子的背上,他弯腰用双手兜住死人的大腿,一步步向胡同外面挪。死者的妻子抓住
丈夫的裤脚撒泼大哭:“志强啊志强啊,你死得好惨呐!一辈子没住过能伸得开腿
的房子。
死了还不能躺下,还没有一块遮脸的地方,我对不起你呀……“
旁边的男人气呼呼地插嘴:“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是他对不起你!”
那女人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亲戚们趁机扳开她的手,赶紧掐人中……家
属们排成单行,哭天抢地地走出胡同。
只隔了几个门口,简家的屋子里却死沉沉,静悄悄……无法按老规矩在屋子中
间搭床板,只好让闭上了眼的简母还躺在原来的床上。简业修这个身材丰伟,气势
犷悍的汉子,挺身直立在老娘床头,显得房子更小更矮了。他傻傻地看着母亲焦黄
的被皱纹切破了的脸……简家的邻居、外号叫“小洋马”的杨美芬走进来,扬着脸
用手轻轻擦擦简业修脸颊上的一片泪水,下命令一般:“好兄弟,还傻站着干吗?
有泪就趴下哭啊!”她自己也忽然坐到地下,拍打着床板放声大哭起来:“婶儿啊,
我的好婶子,你老可走得太急啦,这一辈子没少照应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你老
人家呢……”办丧事必须有女人,女人不仅自己敢哭、会哭,其滔滔不绝的“哭词
儿”也最富感染力和煽动性,能制造哭丧的悲切气氛。杨美芬尖利的哭声立刻通报
给周围的四邻八居。
刚才还静悄悄的简家也死了人,已经开始治丧啦,想吊孝的就会走过来。她的
哭声还像刀子一样刺疼了简业修,捅开了堵在他喉头的悲痛,如同被放倒的柴火垛,
突然趴到床边,抓住母亲的手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嘶哑沉闷,没有词句,却痛彻心
脾,双肩剧烈地抽动。这一男一女的哭声立刻引来了吊孝和帮忙的人,也引来看热
闹的孩子,在门口扒头探脑。
胡同内外哭声阵阵,此起彼伏,整个同福庄陷于一片悲戚之中。
杨美芬听到了哑巴哇啊哇啊地说话声,便适时地止住了自己的哭声,用熟练的
手语吩咐四十多岁的建筑工人、大哑巴王宝发去买寿衣。简业修从口袋里拿出钱塞
到大哑巴的手里。
这时候罗文托着花篮来得正是时候,将花篮往老人眼前一摆,房子里立刻有了
色彩。有了这搭配着各色鲜花和绿叶的色彩,反而更像个办丧事的样子了。他向简
母遗体四鞠躬,梨城的习俗是人三鬼四:办喜事的时候新人对拜,或者向主婚人、
证婚人行礼要鞠三个躬,大凡在丧事上向死者行礼要鞠四个躬。这就是说梨城人死
后都得成鬼,没有人能得道成神成仙,也没有人继续转世为人或转为畜生。罗文给
老人行礼毕,向简业修转达了卢定安的问候,并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塞给简
业修。这也是规矩,够朋友的不能不给,丧事的主家也不能不接下。简业修让罗文
坐下,两个人唉声叹气地从老人的死谈到煤气中毒,又从煤气中毒谈到梨城的几百
万平方米的老房子,在同一时间里有这么多人煤气中毒,以前闻所未闻!简业修情
绪激烈,跟罗文说自己是搞建筑的,却眼睁睁看着老娘在这样的破房子里被煤气熏
死,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其实他完全可以让父母搬过去跟自己一块住,由于老婆
不愿意,自己请老人过去的口气就不坚决,老人自然也就百般推辞,才酿成今天的
大祸!昨天晚上市长还问我相信不相信预感,他有预感了,我却没有预感,我算是
什么东西!
罗文百般安慰,人在这时候容易自责,这自责也让人感动。
但这时候旁人的一切劝慰都显得软弱无力。他看到大哑巴买来了治丧用的全部
行头,就起身告退,他还要赶到三义里,并说如果不是老人出事,简业修也应该去
三义里参加市长的现场会。罗文一走,杨美芬先抖开一幅黄布单子盖住简大婶儿的
身子。然后开始指挥简业修和大哑巴进进出出地正式进入治丧程序,她把白布剪开,
做成孝衣、孝帽,在给简业修的衣服上挂孝的时候,她非但不劝解,反而悲上加恸
:“你说这叫什么事?家里挺着一个,医院里还躺着一个……像我们这些没有本事
的人,住在这样的破屋子里是没有办法,你一个堂堂的大建委主任,干的就是盖房
子的事,愣让老人死在这样的房子里!哭吧,哭吧,你不哭老婶子不走!”
这又捅到简业修的疼处,悔愧无比,不禁号啕:“妈,儿子对不起你……”
他一哭,杨美芬又跟着眼潮,她抹抹自己脸上的泪,反过来又劝解简业修:“
行啦行啦,人已经走了,就别再卖后悔药了。
天气太热,一会儿给简婶儿穿好衣服你就得早拿主意,是在家里发送,还是送
到殡仪馆去?“
“还去殡仪馆吗?妈妈在这儿住了一辈子,死在了这儿,我也应该在这儿送她
老人家上路。”
于敏真这时候走了进来,见这样一个阵势,虽然满面凄楚,眼泪直淌。却不知
该怎样哭?是趴到婆婆身上哭,还是跪到地上哭?简业修嫌她来晚了,顺势就把一
肚子的悲痛和愧疚都撒到她头上:“你出去,我妈妈不能再见你。当初要是依我的
主意把爸爸妈妈接到咱们家去住,怎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妈妈昨天一准是有预感,
想在死前见孙子一面,你连这个都不成全她老人家!”
于敏真本来就手足无措,再被丈夫这样兜头一骂,有口难辩,气急而泣,转身
要跑。杨美芬手疾眼快张开胳膊把她抱住了,急鼻子快脸地数落简业修:“哎,老
兄弟,这是怎么说话?
别人没事你倒想闹丧啊?简婶儿尸骨未寒,你可不能闹得她老人家闭不了眼!
“她拉于敏真坐到床边,一边给她戴孝一边解劝,”弟妹呀,这种日子你可不能跟
他滋气,你是儿媳妇,给婆婆跪下磕个头,愿意怎么哭就怎么哭,把满肚子的委屈
向婆婆说,都可以哭出来,这时候你说什么简婶儿都听得到。“
于敏真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女人一撒泼哭出了前几声,冲破了
矜持,后面就会哭了,就无所顾忌了,连哭带诉,长声短调,旁边的人只防备她哭
得背过气去。她来晚了是因为她要伺候儿子吃早饭去上学,并答应儿子中午放学后
去接他来跟奶奶告别,然后到公司又处理了一些非处理不可的事情,再到医院看看
公公,死的已经死了,总得先看还活着的吧?总不能把一切都不顾了吧?简业修怎
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这样对待她?她越想越冤,越冤越哭……
简业修也跪直了:“妈,是儿子不孝,做不了老婆的主,悔不该没有把你二老
接到我们那边去住,才出了今天这样的大祸。
您临走前想见一眼孙子,她都没有让您见到……如果我爸爸再救不过来,我发
誓再不许她进简家的门口!“
于敏真终于忍无可忍大哭着跑了出去。杨美芬起身去追,追了几步没有追上,
便回来责备简业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丧事里不能吵架!再说这种事你怎么能
怪弟妹呢?是人家让你们家住这样的破房子吗?你不怪国家,不怪自己,倒把气往
老婆身上撒!”
她还真把简业修数落得无言以对,看上去也有些懊悔… …一她看看屋里没有人
又用自己衣襟为简业修擦泪,状极亲密。简业修却不自在地躲开了。杨美芬检查了
寿衣,叫哑巴打一盆热水来,然后又赶开哑巴,对业修说:“来,给简婶儿擦身子
穿衣服。”
阳光强烈,天气燥热。
卢定安、金克任率领着市内几个区的区长来到河口区三义里的街口,河口区的
区长杜华正、副区长李强,还有一干人等,也刚刚赶过来,今天这个日子让所有的
大小头头都不好过。杜华正迎上去,看看市长的脸色,大家都没有笑容,也省去了
寒喧,只握了握手,然后就往平房区的纵深处走。他们见到的是上身光着、下身只
罩着个大裤衩或小裤衩的男人,女人们上身只穿件松松垮垮的背心,有些年轻的女
人露裸着乳房给孩子喂奶……红庙区分管城建的副区长袁辉,年轻没有分寸,明知
故问:“天气刚刚有点热,他们就这副打扮,到三伏天该怎么办呢?”大家心情不
对,没有人接他的话茬。他有些尴尬,自以为说话俏皮,想幽默一下给自己解嘲:
“杜区长,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保证能赚钱,在这儿开个商店,专卖内衣内裤,一定
会买卖兴隆。”杜华正只是看看他,仍然没有接茬,袁辉一脸没趣。三义里的人表
情更冷淡,不回避也不欢迎这些高级人物。水龙头前边一个外号叫“大鞋底子”的
女人在刷尿盆,既泼野又懒洋洋的现出一种粗犷豪逸。在她旁边还有个女人在洗菜,
一群孩子在争着洗脸冲脚。洗菜的女人骂骂咧咧:“你快懒得屁股眼儿里生蛆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才起床,晚上都干吗了?”
大鞋底子满不在乎,声音更大:“晚上干吗你还不知道吗?
是眼馋,还是没人弄你痒痒得难受?“
“你个不要脸的,就缺德吧,人家洗菜,你刷尿盆!”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就爱闻老娘的臊气味儿呢!”
“呸!你没看见检查卫生的正在这儿吗?”
“谁爱查就查呗,都是不干正事!卫生还要他们检查,谁们家不愿意收拾得利
利索索的?住的是狗窝,怎么打扫也成不了金銮殿!”
卢定安面沉似铁,气氛严肃得令人紧张。多亏金克任说话,缓解了这太过沉重
的气氛:“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憎恨现代大楼了,写字楼建得再漂亮也跟这些人
没有太大的关系。摩天大楼建得再多,跟这么多的烂平房反差就越大,像一块块疮
疤,城市永远也漂亮不起来。”卢定安暗哑着嗓子说:“鸟有巢,虫有窝,人更应
该有个像样子的安身立命之所。”身为区长杜华正似有些尴尬:“请市长再到里边
看一看吧。”
卢定安目光冰冷:“看不看都是这个意思了,这里卫生不了,讲卫生对这样的
居民区还是一种奢侈,这里其实还不具备现代人的居住条件,说得严重一点是有伤
风化,有碍观瞻。但责任不在这里的居民,而在我们。”
杜华正不服:“市长,这大概不是我们一个街或一个区独有的现象,就是我们
有心想改变这种状况,也不是一个区一个街所能办得到的。”
卢定安眼里有了凝聚力:“不错,那怎么办呢?每一个街每一个区都这样认为,
都不采取行动,难道就永远这样下去了?”
杜华正应对及时地耍了个滑头:“我们希望市里有个统一的部署。”卢定安像
是自言自语:“是得下决心啦。”杜华正偷觑一眼市长:“就怕决心好下,事情难
办。”“你认为最难的是什么?”
“恐怕首先是资金问题……”
杜华正竟然跟市长一句对一句地叮叮当当,令同行的人吃惊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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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定安沉吟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也许就有办法,不想干的事就永远不会有办
法。许多事情是越想越难,有些看来是难以干成的事,一旦真地动手干了,还可能
会发现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难。”阳光给卢定安的脸上涂了一层铜色,他用手摸
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却挂着一层绿毛,不觉皱了皱眉。金克任解释:“在三义里
西边的上风头,有一家泰和染整厂,他们染什么颜色,三义里就是什么颜色,今天
肯定是染绿色,把整个三义里都染得绿乎乎的。”杜华正原本的白脸却急得通红:
“我们正打算把这个厂迁走。”金克任无意让他难堪,就又夸了一句:“这个厂生
产的阳光牌毛线可是有点名气。”
大家都看看一言不发的市长,猜不透此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于敏真连续有好长一段时间睡不好觉了。
她越是夜里没有睡好,到白天就把日程安排得越是紧张,上午驱车近百公里到
药材种植基地,检查种药、晒药、筛选以及粗加工的情况,下午又到药库安排收药、
装箱、发货。医家有言: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精、
气、神。人只有在忙起来的时候才有精气神,那种雷厉风行又虑事周备的做派,又
可驱散她内心深处的郁悒和睡眠不足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