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事情,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也许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到那个时候就不可
收拾了。下面就请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常以新同志介绍一下情况吧。”
常委们的猜测得到证实,这实际上是一场书记和市长,或者说是市委和政府的
“摊牌会”。这让常委们就得掂量了,哪一方有理固然重要,更要考虑哪一方强大
或更有政治前途,从而斟酌自己的发言和表态——这并不困难,不必担心他们谁错
谁对,谁有理或谁没有理,肯定是双方都有理,而且听起来谁的理似乎都不错。
常以新则无须掂量,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卢定安不可能
毫发不伤了。这时候的他,跟早晨在卢定安的办公室里被逼着表态时的他可不一样
了,眼睛闪光,口风犀利,因气愤或忧虑声音有些嘶嘎:“有些同志昨晚通宵没睡,
来书记一直跟我保持着电话联系,我知道定安同志也是一夜没有合眼。
快12点的时候,中央警卫局来电话,叫我们派车到北京接个闹事的人,可真是
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个外号叫小洋马的女人,居然到金水桥上借着祭奠她服毒自杀
的丈夫告御状,又搞了一场小天安门事件。天安门那个地方是世界的窗口,说不定
已经被外国记者录了像,成为今天的全球新闻,我们梨城也算出了大名啦!
直到凌晨5 点钟,总算顺利地接回了小洋马,刚想迷瞪一会儿,河口区的泰和
染整厂,有近千名职工到市委门前静坐,其实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废除卖厂合同,
更换厂长,允许他们恢复生产,在不毁掉厂子的前提下把工厂迁到郊区去。直到上
午10点钟,由河口区区长杜华正同志出面答应了他们的条件,静坐的人才散去……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常以新先客观冷静然而又是热热闹闹地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喝了口茶,
仿佛茶里有某种刺激物,口气一转变得强硬而激烈了:“事件的表面过程看起来是
如此,但它在人民群众中造成的影响、给梨城乃至给我们党带来的政治损害是非常
严重的。
我相信这还仅仅是对我们的一个警告,一个卖冰棍的弱女子,敢深更半夜跑到
北京闹了一场天安门事件,是因为平房改造逼死了她的丈夫嘛!城厢区发明了只售
不租、货币还迁的新政策,报纸、电视上已经大肆宣传过了,她丈夫是个对党忠心
耿耿的老工人,就因为企业不景气,拿不出购房款,政府又不给他调换,还要限期
强行拆房,这不是逼得人无路可走了吗?还有一个因素,他没有钱贿赂拆迁办公室
的干部,所以就处处刁难他,在限令拆房的最后一天夜里吞服了过量的老鼠药自杀
了。这是什么做法?
这是为老百姓办好事吗?这能说是什么‘民心工程’、‘党心工程’吗?同志
们,什么叫民心?信任和理解变为对党的支持才是真正的民心。什么叫党心?爱民
不扰民才是党心。我们难道还不应该反问一句。我们要做的事情老百姓信任吗?理
解吗?如果群众既不信任又不理解,岂不是违背了民意!我们这样做到底是爱民,
还是扰民?你如果是爱民,老百姓还会到北京闹事吗?“常以新又有意停了下来,
给大家留出思考的时间。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常委们本来就被这几天的事情闹得蒙
头转向,在下面听到了许多闲话,大多都同意常以新的话。真正感到意外的是卢定
安,他没有想到讨论政法的常委会一上来就朝着危陋平房改造工程开炮了,也无法
估计这个会的结果……他真的听得脑袋有点胀了。
常以新有恃无恐,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谁也不敢说他不该管或管得不对,他干
好了明年兴许就能升一个格,顺理成章地接替来明远,干僵了也还是副书记,自己
丢不了什么。他看看大家,抖擞精神继续说下去:“还有那个泰和染整厂,一个好
好的集体企业,养着近千名职工,产品的牌子也很响亮,每年可以向国家上缴几百
万元的利税,现在这样的企业已经不多了,非要借着平房改造的机会把它整垮,限
令拆迁,贱价拍卖土地,砸了职工的饭碗,他们能不上街吗?你不让他活,他能让
你活得好吗?必然会铤而走险。我这里还有一份城厢区50家商店的联名告状信,”
他抖抖手里的几张纸,又喝了口水,“有国营商店,有集体的,也有私人的,
甚至包括粮店——同志们,是粮店!在拆房运动中把他们的铺面都给拆了,他们不
能做买卖了,政府也就无税可收了。现在不要说我们梨城,全国上下都在大抓经济,
把经济搞上去是重中之重,我们却在毁坏经济,破坏经济的发展。这才刚刚拆了几
万平方米的老房子,就惹出这么多事端,如果拆到七百多万平方米,群众会不会把
我们梨城给拆了?至少市委、市政府大楼是不保险了。”常以新讲得很动感情,逻
辑严密,极具说服力,常委们被感染了,有人不安地看着卢定安……卢定安脸孔紫
涨。
来明远和常委们显然在等着他开口,认为以他的脾气听了常以新这番话肯定会
按捺不住的,可他就是不出声,双手捂着自己的大罐头瓶子,手背上青筋虬现。
来明远平静而温和地试着点将:“定安同志,你讲点儿吗?”
卢定安硬邦邦地顶回来:“让大家先说吧。”
“也好。”书记的眼光随即转向了常委们,“本来,在动迁过程中有些区的工
作有疏漏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刚才以新同志提出的问题恐怕远远不是疏漏的问题了。
我为这个问题专门找克任同志作过长谈……”有些常委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瞄向金克
任,令他感到如针芒刺来,原本饱满而生动的脸变得不是颜色了。来明远这么信口
一带可是太厉害了,给常委们的感觉好像金克任这个分管危改的常务副市长出卖了
自己的顶头上司卢定安,转而支持了市委书记的意见。市长本人肯定也会对他生出
怀疑、心存芥蒂,此时他又百口难辩……
来明远继续说下去:“杜锟同志曾提醒过定安同志,杜老也批评我对此事干预
不力,现在看老同志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平房改造工程目前至少存在着四大弊端,
第一,破坏社会稳定,超出了眼下人民群众的承受力。第二,阻碍经济发展,社会
不稳定必然影响经济发展,大拆迁毁坏商业,加重企业负担。第三,滋生腐败,会
毁了一些干部。第四,也是最严重的一条,丑化党群关系,激化干群矛盾。既然我
一个人说服不了定安同志,就请常委们讨论一下,行成个决议。”
常委们开始一个个地发言,也就是表态。在这样的会上第一个发言的人非常关
键,他一定调子,后边的人大多都会跟着顺杆儿爬。有常以新的气势和无懈可击的
理论镇着,又有来明远定下了“四大弊端”的调子,常委们很容易就顺着这根杆儿
爬了,只不过有的口气激烈一些,有的和缓一些,再滑一点的是向着书记说话。又
不过分地刺激卢定安,太得罪市长也犯不上。常委会的构成本来就是市委的干部占
大多数,又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讨论这样一个议题,卢定安这回可惨了……会议室里
烟气腾腾,与危改没有直接干系的常委们基本都发过言了,脸上现出轻松后的倦怠。
还没有发言的人就剩下卢定安和金克任了,看样子卢定安是注定要到最后再开口了,
或者为自己辩解,或者低头认错。那么下一个该轮上金克任了,他的身分跟其他常
委不一样,如果像别人那样发言,就会彻底得罪卢定安,倒戈投靠市委书记,以后
还怎么当副市长?他如果跟前面的发言大唱反调,又会开罪来明远和常以新,将来
也够他喝一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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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任知道常委们都想听他怎么发言,便有意慎乎到最后再说,他不能公开反
驳来明远,也不想简单赤裸地为卢定安摇旗呐喊,就选择了一个角度:掉书袋。简
业修关于平房改造的调查报告给他提供了足够丰富的知识和资料,博闻强记正是他
的特长,又可震唬一下那些学历不高的常委们。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市政府分
工是由我负责抓危陋平房改造,如果说刘玉厚的死,他妻子跑到天安门下去祭灵,
以及染整厂职工的静坐等事件,都是因危改引起,理应由我承担责任,我向常委会
检讨,愿意接受批评或处分——这是我要说的第一层意思。还想说一层意思,危陋
平房的存在就是梨城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就像一枚炸弹,你碰不碰它,它永远都是
炸弹,只是不知道会什么时候爆炸。你一碰它有可能会提前爆炸,也有可能拆除它,
不让它爆炸。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城市的历史……我国曾是世界上城市最发达的国家,
在19世纪中叶以前,包括唐代的长安、宋代的汴梁和临安、清代的北京,都是当时
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国的城市不完全是西方概念上的城市,它们不是松散的行政
联合体,而是统治着较大地区的政治中心。中国又是个有城墙的国家,城市的平面
图形基本是正方或长方,以‘天圆地方’的观念进行规划布局。中国历史进程的一
大特点是频繁地改朝换代,使整个社会都随着朝代的改换而缓慢前进,因之不同朝
代的城市便具有不同的特色。在被现代人称为‘都市化病’发生以前,城市的生态
群落以及人的心态,构成了和谐的都市生物圈,人口适量,交通便利,住宅宽敞,
并保有与乡村联为一体的自然风景,那是大城市的黄金时代。随着大城市的‘都市
化’,和谐的生物圈逐渐瓦解,都市生活的消极面日渐突显:住宅难、交通难、用
水不足、贫困、犯罪、疾病、灾害,穷人向城市集中,富人向郊外逃避。美国最先
成了一个郊区化的国家,而且证明,郊区化的过程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城市增长的
一种功能。一个城市的个性是一种历史的产物,更是那个城市里的人的文化气质和
心理特征最为鲜明直接的表现。有着特殊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的城市总是会给人以
深刻印象,如北京的大气,上海的奢华,南京的伤感,深圳的欲望,精致的苏州,
火爆的重庆,平民化的武汉,男性化的大连……等等。我们梨城的特点是什么呢?
人们一谈起来还是梨城的小洋楼。解放快半个世纪了,我们盖了许多房子,却没有
一片住宅能与外国人盖的‘小洋楼’媲美,能形成‘小洋楼’那样的人文景观。梨
城最早起源于内河运输,粮盐的转运促进了市镇经济活动。解放后,1951——1952
年,一次拨地8 千亩,建设了铁山、中门、丁家楼等七大工人新村,为硬山木檩平
房,苇箔草泥青灰盖顶。13平方米开间、行列式。仅1952年一年就建成工人住宅55000
余间,合90多万平方米。1953——1957年,提高民居建筑标准,改平房为三层砖木
结构楼房,打破单调的行列式而采用周边式或周边与行列结合的布局,共建成住宅
楼185 万平方米。这时候的梨城,蓬蓬勃勃,年均工业产值递增率为24。6%,超过
京沪,其他经济效益指标也居国内前列。可惜好景不长,从1958——1978年,在三
年大跃进、三年经济困难、十年动乱和大地震的冲击下,梨城变成了一个严重病态
的城市。不顾梨城百余年来形成的优势和特点,打乱已有的城市规划,片面提出变
消费城市为生产城市的城市建设决策,把400 个工业项目安排在市区,使市区人口
急剧膨胀,工业与居民混杂,城市规模失去控制,在拥挤的市区内还见缝插针地大
量挤占商业民居用房办工业,旧城闹市区的商业网点成了职工宿舍。新建住宅也大
幅度降低建筑档次,成了不堪入目的简易楼,楼内居室改单元为筒子房,厨房为公
用的‘加热间’。低矮潮湿的临建棚触目皆是,上面烟尘弥漫,下面水质污染,大
雨后马路成河,数十万马路居民被淹,交通堵塞,抢案迭出……建筑是全人类的语
言,当你进入一个陌生的城市,首先跟你对话的就是建筑,以这个城市最特殊的又
是能让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向你讲述这个城市的风格、历史、文化和风俗,以极
强的穿透力进入你的心灵。你对一个城市的印象如何往往就取决于它的建筑……”
常委们似乎都听得懵懵懂懂满头雾水,但来明远却满有兴趣甚至是怀着几分好
奇地极专心地听着,因为他本人也喜欢读杂书,得空便纵论天下大事。惟有常以新
的忍耐力快接近极限了,早已显出了不耐烦,不停地看表,喝水,好像随时都会打
断金克任离题万里的发言。金克任非常不喜欢在自己讲话的时候被打断,就决定自
己收场,他故意看看手表:“哎呀对不起,我占的时间太长了,但我不认为我讲的
这些跟今天要讨论的内容没有关系。好了,就此打住。”
他把一场紧张激烈的常委会变成了学术讨论会,冲淡了尖锐对立的气氛,转移
了大家的注意力,他公布了一些新鲜的资料和数字,害得自认有学者气的来明远听
得津津有味,身为会议的主持竟一时也回不过神来,接不上茬儿,或许他是在评估
金克任的智慧而走了神儿。沉了一会儿他才重新振作起精神:“克任同志真是给我
们上了一课……好啦,大家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多数同志的看法是相近的,我看
可以形成个决议了……”
卢定安拦住了他的话:“明远同志,常委讨论是有必要的,任何意见都是有价
值的,可以避免今后出现更大的失误。但是我建议不要急于形成决议,因为工程已
经铺开,拆了的房子必须要盖起来,搬走的住户要还迁,贷了款要还贷,签了协议
的要履行,已经停不下来了,更不能因为个别的工作失误就彻底否定危改工程!”
来明远笑了,他能在最不容易笑出来的时候笑得自然、和善、优雅,像阳光一
样照亮了整个屋子,却又让人毛咕:“哎呀,定安同志,常委们讨论了这么半天,
可谓苦口婆心,你怎么还是这样固执?我们知道你是好心,由于自己在低矮的旧平
房里呆过,怀有一种平房情结,这些都可以理解。但你怎么不竖着多想一想,横着
多比一比,人家上海、北京、广州的棚户区也不少,而人家又是什么财力,上海光
是公基金就有180 亿,住房基金200 亿,更不要说强大的财政支持,可人家每年就
拆那么二三十万平方米,北京也是这个数。人家的口号是建设现代国际大都市,这
才是大思路,大举措,谁有粉不往脸上擦!香港富不富?
鸽子窝式的房子也很多,普通居民的平均居住面积也并不比我们梨城高。贫富
差距是历史造成的,今后还将存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它是自然形成,也需要一个
自然循环的过程,欲速则不达。
何况我们是个什么样的家底呢?每年用于市政建设的费用不过几个亿,你拆迁
740 万平方米要耗资400 亿,到哪儿弄去?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卢定安接过来说:“过去有许多该干的事情没干,就因为是关在屋子里算账,
怎么算怎么没有钱,账永远都算不下来,以至于错过时机,造成历史遗憾甚至留下
骂名。大路子想好了就应该先干起来,在行动中算账,一切都会有办法解决。”
“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