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问他:“你相信——有预感吗?”简业修摸不着头脑,只好含糊其辞:“有时
候信。”卢定安解释自己的想法:“天气这么突然一变热,我心里就打鼓。”简业
修笑了:“这算什么预感?是住小平房养成的后遗症,怕热,怕夏天,怕下雨……”
“你也这样?”“一样,这也叫危房综合症。这些破房子的确该拆了,我既留
恋这个地方,又憎恨这个地方。”卢定安转头看着简业修:“你想过怎么拆这些旧
平房吗?”
简业修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认真想过,同福庄又不在他的河口区里,即使在河
口区这也不是一个区能办得到的,区里还没有这样的条件。卢定安说:“条件什么
时候有呢?住在这儿的百姓还能等吗?以前我们不在位子上,想这件事情不现实,
着急也没有用。现在我们有了这个权力,我就想干成这件事……你认为怎么样?”
简业修有点吭吭哧哧,卢定安不再是儿时的大哥,而是一市之长,他正南巴北
地向你征求意见,你说得对不对,符不符合他的心思,都关系非轻。但他最后还是
把自己的意见表达清楚了:“这可是大动作,以您的年龄也许要在市长任上干两届,
总得要干点让梨城人忘不了的大事。只要您下了决心,我在下边会全力以赴地贯彻
执行。您要是想听我的真实想法,最好给我一周的时间,我给您拿出个关于平房现
状的详细报告来。”
“好,我等你的报告。”卢定安心情忽然开朗起来,他和简业修这样悠闲地在
同福庄到处转悠,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每到晚上,男孩子们都不许喝水,
一摸水碗大人就斥责,你不怕夜里尿尿吗?尿尿成了一件无法避免又非常可怕的事
情。住在老平房里的孩子,必须从小就锻炼憋尿。但无论怎样锻炼,尿泡总是有限
的,孩子们在临睡前要结伴跑老远去厕所,先把尿泡打扫干净,恨不得将尿泡里的
水分一滴不剩地全挤出来。每天清晨。这些小家伙们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胡
同外面跑,手捂着小鸡,跑急了尿会拉拉出来,又赶紧蹲下……跑跑停停,等跑到
厕所,尿也拉拉得差不多了,有的甚至把裤子都尿湿了。大一点的孩子憋得住,好
不容易跑到厕所,掏出就放,常常会尿到里面正在蹲茅坑的人头上,免不了要挨一
顿臭骂。厕所外面还蹲着一溜儿等着方便的大人,孩子们抖搂净了出来,一身轻松,
一脸得意,为了回报刚才挨骂便齐声高喊:“憋老头,憋老头!”“小王八羔子!”
老头们起身想追,又赶紧捂着肚子蹲下了。以后他们上学了,有了学生汽车月票,
一早一晚就坐两站路的汽车去干净一点的厕所,坐着汽车去尿尿,很是神气了一阵
子……
卢定安站在一个滴滴答答漏水的水龙头前,用手使劲想拧紧龙头,谁知用劲过
大,龙头反而漏水更急了。他只好悠着劲将龙头调整到跑水最少的程度,却依然滴
滴答答。这一点几乎和三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整条胡同共用一个水龙头。
那时简业修的年纪比卢定安小得多,却从十岁就开始替父亲挑水。到冬天,木筲里
外都是冰,一担上肩就压得简业修离流歪斜,只要卢定安看见就把扁担接过来。后
来卢定安用很薄的白铁皮做了一副水桶,送给了简业修,他担在肩上就轻松多了…
…那时两家人处得跟一家人一样,简业修就直呼卢定安为大哥。
夜已深,气温转凉。篱笆灯的房子不保暖,外面有多冷屋里就有多冷。没有拆
炉子的人家是有远见的,在这静静的深夜里,响起了叽里呱啦捅炉子的声音……马
路上行人稀少了。始终不见市长出来,司机刘晓亚缩肩弓背,坐在道边上睡着了,
卢定安喊醒了他,也让简业修上了自己的车一块走了。
进入深夜的平房区并不安静,从房子里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打呼噜的,
说梦话的,咬牙呱唧嘴的,还有咯吱咯吱床铺扭动的声音……虽然家家门窗紧闭,
篱巴灯的房子并不隔音,甚至谁家有人往尿盆撒尿,四邻八居都听得到。每间低矮
的平房檐下,都伸出半截黑糊糊的烟筒,有的烟筒里还一阵阵地冒出些许黄烟……
到下半夜,七十岁的简玉朴,被一种窒息般的难受折磨醒了,他推了推老伴儿,老
伴儿没有动静,他自知不妙,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疼痛。便慢慢蹭到床边,
摔到床下,一点点爬到门口,想推开门,但没有推开,由于用力过猛自己也昏过去
了。
同福庄一个个黑洞洞的烟筒口,显出一种狰狞与恐怖。
3
电子钟报了晚上十二时。梨城的副市长金克任,显然也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像
熊一样强壮的身躯,像熊一样轻手轻脚,看见夫人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正四十
多岁,仪观壮硕,放下手里的皮包,替夫人脱下皮鞋,然后抱起夫人进了卧室,轻
轻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再退出来,关上卧室的门。他脱掉外衣,换上
拖鞋,立刻浑身轻松,打开厅里的电视机,到厨房找了个西红柿,一边往嘴里填着
一边来到女儿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正在读大学的女儿背对门口,戴着耳机叽里咕
噜地大声读外语……他走过去摘掉女儿的耳机:“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女儿反
唇相讥:“都几点了,您才回来?”他把剩下的半个西红柿递给女儿,女儿娇声娇
气:“谢谢。”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一句:“早点睡!”女儿冲他挤挤眼:“晚
安。”金克任开始洗脸、漱口,额头饱满而舒展……眼睛却不肯漏过电视屏幕上的
足球比赛。一只手还翻弄着信件、报纸,同时干着几样事,眼睛里映出电视画面上
的快乐,显得心绪畅达而精力旺盛。夫人许良慧还是被他折腾醒了,也许她经常躺
在沙发上睡着就是为了得到丈夫回家后的一抱,换了睡衣出来招呼他:“快点吧。
你看看都几点了?”{ 文自然是抱怨。金克任却有本事把夫人的所有抱怨都听成是
鼓励,磨磨蹭蹭地对付着:“马上就完。”许良慧又躺回到床上,长发浓密,状似
水波。金克任嘴里说着“马上就完”,却摸摸索索地没完没了,他在外面神仙老虎
狗、天地君亲师,像模像样地撑持了一整天。回到家是最惬意的了。有人说家是男
人的城堡,是亲缘的欢乐,是无法逃避的责任,是琐细,是坟墓……他一概不信,
全是故作惊人之语。在他看来,家就是最自由自在的地方。他一直耗到球赛结束,
才关电视机上床,随手又抱起一本书。许良慧是一位律师,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期,
脸庞充满灵感,用很强的眼神看着丈夫:“早晨的红烧肉是不是还有几块没有消化
完?”她说完随手把灯给关了。
“哎。关灯可是一种暗示啊……”金克任扔掉书,将妻子揽进怀里。
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金克任打开台灯,拿起听筒,是卢定安的声音:“睡觉
了?”“刚躺下。”“对不起啊。”“市长有什么吩咐?”“全国十大城市卫生检
查团什么时候来?”“下周二。”“明天上午原来安排的活动取消了,你跟我到几
个老大难的死角先看一看。”“好,我立刻通知下去。”“刚才我到同福庄看了看,
这些破房子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卫生,我们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你说呢?”“
我知道您的意思,也征求过一些人的意见,但没有人认为能行得通………”“凡是
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人,都是不干活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不干,也不让你
干。可你若真的什么事都不干,他又会说你无能!”
许良慧扭过脸去,背对丈夫和灯光。金克任听出市长的谈兴很浓,也只好奉陪,
好在他也是个能熬夜的人,就下床提起电话机,关了台灯,重新回到卧室外面的厅
里。为了应付这一手他的电话线拉得特别长,还可以提着电话机一边说话一边在房
子里走来走去,或做别的事情。由于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许良慧已经习惯于
在丈夫谈论工作的时候自己先睡。中国的“打官司热”已经热了好几年了,律师可
不清闲,其实每天一回到家她就累得拾不起个来啦!等到许良慧再一次被电话铃吵
醒的时候,墙上的电子钟正指向早晨五点一刻。金克任练就了一种本事,明明是刚
从沉沉睡梦中被惊醒,一拿起电话就好像是从来没有睡过觉一样:“喂,哪一位?”
“克任同志吗?我是来明远。”声音谦和而清醒,就好像现在已经到了正常的
工作时间。天呐,这是市委书记,如果说金克任刚才的清醒还有点装,现在可是彻
底醒过来了:“来书记有事啊?”
“你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从声音里都能感到来明远在笑,永远都是询问、
商量的口吻。
金克任却不敢怠慢:“陪市长下去检查市容卫生。”
“哦,最近我接到的举报材料越来越多了,反映咱们市的基建热就是冷不下来,
一个河口区的建委居然就建了一栋全市最豪华的大楼,这正常吗?”市委书记的声
调还是那么亲切,也还是商量的口气,其话里的分量却足够金克任大吃一惊。有人
告到书记那里去了?是他分工抓这一块的,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对河口区
公共服务大楼的建造他是支持甚至是很欣赏的,书记大清早的质问是不是对着他来
的?金克任应声诺诺,试着解释几句:“那个大楼我知道,未必是最豪华的,但设
计和建筑质量确实是一流的。”
“克任同志,我对这方面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来明远在所有场合、对所有的
人都一律称同志,正派而自然,“一个区的建委用得着那么一栋大楼吗?这会不会
滋生腐败?或过多地占用资金,从而影响咱们梨城的经济发展?你是分管城市建设
的,这几年咱们市到底建了多少空楼?还正在建设中的高楼有多少?”
金克任赔着小心:“一座城市有一定数量的控制房是正常的,我们市的空房子
和其它大城市相比不算多,不过近百万平方米左右……详细情况是现在在电话里说,
还是找个时间当面向您汇报?”来明远考虑着:“也好,当面可以谈得更透彻些。”
“我等您的通知。”听到书记放下了电话,金克任的心里却放不下了,来明远这是
什么意思?要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欢喜佛”,爱笑,笑起来也好看,在官场蹭蹬
大半生,没听说他干过什么坏事或整治过谁,可也没有多少人能记得他有过什么政
绩,快到六十岁的时候才扶正当了市委书记,似乎全梨城的人都认为他只是过渡性
的人物,轻松愉快地活在上一任的阴影里,不会有太大的作为。
尽管如此,金克任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失礼之处。在当今社会上弥漫着一种
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普遍对领导人物尊重不起来的风气,但在真正的官场中,却
越发地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有几个人敢当面藐视自己上司的权威。别看大家背后都
称来明远是‘’欢喜佛“,见了面却没有人敢像对待”欢喜佛“那样嘻嘻哈哈、随
随便便。是谁到他那里去告状了?大早晨的,他扭住了哪根筋呢?俗云”听话听音
“,听市委书记的话却不能光听音,他的声音永远都是一团和气,要仔细咂摸他话
里的味道,刚才话里的味道显然不善,又是冲着谁来的呢?金克任检点自己以往跟
市委书记打交道的所有细节……
许良慧调侃道:“你们的市长、书记是不是有病?一个是夜猫子,三更半夜不
睡觉。一个是属公鸡的,天不亮就打呜叫早,还叫人睡觉吗?”
金克任拨楞拨楞脑袋,似乎一下子把来明远所造成的不快全给甩跑了,乐乐呵
呵地说:“是啊,你说要不吃红烧肉行吗?根本顶不住!”他学着鲤鱼打挺的样子,
将头放到地板上,双腿搭在床铺上两脚高高跷起——这等于倒立,血液急速涌向大
脑,五脏六腑倒挂……这样倒控了大约有五六分钟,又躺到地毯上做了一通仰卧起
坐,才收腿起身。他习惯性地一起床随手就打开电视机,在洗漱和忙活清晨该忙活
的事情时,间或扫一两眼电视屏幕。等他坐到饭桌跟前的时候,立刻眉开眼笑,一
小碗红烧肉,两碟小菜,大饼,豆浆。他每天从早晨出门到晚上回来,中午连打个
盹儿的空儿都没有,一整天不拾闲儿地摸爬滚打,不吃一碗肥肉就大葱就顶不下来。
他说肥肉、大葱、大蒜、生姜都是养脑子的东西。他对着钻鼻子的肉香哼哼起一种
怪调:早晨吃老婆一碗红烧肉,一天精神抖擞有劲头。
电视播音员在报告早间新闻:“梨城电视台,现在是早间新闻节目,今天凌晨,
我市平房区发生大面积煤气中毒……”金克任站起身走到电视机跟前,“发生煤气
中毒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天气突然转暖,大地返潮,气压变低,住在平房里的居民大
都用烧煤的炉子取暖,烟筒戗风,煤气倒灌,导致中毒。根据今天早晨的统计数字,
全市有数百人有程度不同的煤气中毒反应,已死亡十一人,仅城厢区的同福庄就有
二百多人被送进医院抢救。河口区的三义里、红庙区的铁山工人新村也都有大批中
毒者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全市各大医院已经紧急动员,组织医护人员全力以赴救护
中毒者……”金克任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打电话叫来自己的司机,然后又给罗文
打电话,问市长在哪里。他对着电话答应说马上赶到……急匆匆穿上外衣,拿起皮
包就向门外走,许良慧从卫生间赶出来在后边喊:“应该多少吃一点再走……”
全市惶惶。当天《 梨城日报》 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是:《全市大抢救!)各机
关单位都打开电视机收听关于抢救煤气中毒者的消息,从各个出租汽车里也传出这
方面的广播……人们免不了也跟着议论纷纷:“老天爷发疟子,专跟穷人过不去!”
“富怕招贼,穷怕生病,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各医院都拥挤不堪,还有的家属在医院的走道罩大放悲吉……
卢定安满面焦虑,到梨城最大的中心医院看望中毒者,各部门的头头向他报告
着抢救情况……他只是听着,很少说话。在拥挤混乱的楼道里不经意地一瞥,却看
见了简业青,眼睛哭得红红的。尽力护着身子下面的担架床。卢定安慌忙分开众人
走过去,见床上躺着简玉朴,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胳膊上打着吊瓶,他凑近了呼
喊几声,老人不应,似毫无感觉。便对跟在身边的院长说:“这是简老师傅,咱们
市工业战线上的功臣,解放后的第一代劳动模范……病房里就没有地方了?”院长
紧张不安:“所有病房都住满了。”卢定安盯问:“他老人家有没有危险?”院长
哪记得住每个中毒者的具体病情,只能含糊其辞:“目前还很难说……”卢定安眼
睛发红,口风凌厉:“你们要千方百计地留住老人……这楼道里风硬,能不能把他
挪到屋里去,病房里没有空地方,能不能先在你院长办公室里加张床?”院长答应
着招来医生、护士,推床的推床,举吊瓶的举吊瓶,把简玉朴推走了。卢定安也在
后面跟着,顺嘴问简业青:“大姐,师母没有事吧?”
简业青忽然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几乎无法说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