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 作者:蒋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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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 作者:蒋子龙-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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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的,著名的解放中学,学校后面不远就是苗圃、稻田地,还有夏天可以游泳的
河沟、水坑,令他至今不忘的是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只有两节课。放
学后跟几个同学到苗圃旁边的小河沟里去游泳,玩儿的差不多了正准备上岸穿衣服
回家,河岸上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粉色的小褂,胸脯挺得很高,戴着大草帽,
草帽下一对大眼睛那个亮啊,笑模幽幽地站住了脚看着他们。简业修的同学纷纷爬
上岸,抱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包跑了,只有他无法从水里站出来,因为他裆里的那个
家伙硬邦邦地自己挺起来了,怎么能让她看见?从那一刻起杨美芬在他眼里由一个
小姑娘成了女人,她才大自己三岁,怎么一下子就那么大了?她问他为什么还不上
来,他脸红红的,眼睛不敢看她,却发了脾气,让她快走开,否则他就永远不上去,
也不再搭理她。他其实是生自己的气,她被他骂走了,等他上岸后穿好衣服她又回
来了,两人躲进苗圃,第一次像情人那样拥抱和接吻。但他的感觉并不好,总觉得
杨美芬的情状像是在吻一个孩子,一个小弟弟,不是在吻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汉…
…一上高中,他就像气吹的一样,身体开始拔高,长大。高中毕业考试结束以后,
她约他到稻田沟里去抓小螃蟹,那种螃蟹小的像大枣,大的像核桃,裹上面糊用油
炸,非常好吃。那天还没抓多少螃蟹就赶上了一场大雨,两个人躲在一个破窝棚里,
浑身净湿却突然进入了火的状态,那就是渴望和满足,说不上谁主动谁被动,她把
自己给了他,他同时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也唤醒了自己身上那种男人的奥秘,那一刻
好像把自己魂儿和全部的生命力都揉搓进了她的体内……他感激她,她却抱住他在
棚外猛烈的雨声伴奏中号啕大哭,他开始害怕,愧疚,不停地安慰她,信誓旦旦:
等我大学一毕业,能挣钱了就可以自己做主,一定会娶你的,你好好等着我……听
了他的誓言杨美芬反而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没有那个福气,我们门不当
户不对,你的爸爸妈妈是不会要我当儿媳妇的!我妈妈病了,也许很快就得给我找
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臭男人!都是住在同福庄的穷人,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呢?
那个年代还是越穷越吃香呢,比较起来杨家更穷啊?但她是一个旧社会的妓女收养
的弃儿,而他的父亲是劳动模范,是当时的工人贵族。正像杨美芬自己估计的那样,
他刚一上大学她就结婚了,不知是她因为结婚变了,还是他因为上大学变了,等他
放假回家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变得埋汰了,蔫了,冷了,双方好像都找不回过去那
种非常亲密的感觉了……他不怪她没有等他,她似乎至今也不怪他从来就没有真心
打算娶她,如果她真的等着他,甚至赖上了他,他也真的娶了她,现在会如何呢?

  他们找到了天安门警卫班,完全不像卢定安、常以新估计的那么严重,警卫战
士非常客气,看了简业修的证件,让他在一个很普通的本子上简单地登记下姓名和
工作单位,就从里间把杨美芬领了出来。杨美芬也没有反抗,没有撒泼,没有提任
何要求,只是一见到简业修就哭了,哭的声音不高,没有胡数白数,却非常委屈,
柔弱而慌乱,令人心痛。简业修架着她。感到她的整个身子都瘫靠在自己身上,到
了吉普车跟前他几乎是把她抱上去的,她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简业修掏
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泪:“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了。”

  “你不是要把我送进公安局吧?”杨美芬尽管这样问,却并不紧张,甚至还有
一点满不在乎。简业修安慰她:“别胡思乱想了,等天一亮就陪你去看新房子。”

  “如果把我送进去,你能照看我的儿子吗?”

  “哎呀,你想到哪儿去啦……”简业修扳过杨美芬的脸,借着外面的路灯观察
她的神色,生怕她精神出毛病,“他们打了你没?”

  “没有,人家对我挺客气,比拆房子的人好多了。”

  司机偷笑,并看看旁边的周原。周原心里憋气,却一言不发,惹祸的精这工夫
倒成了祖奶奶,他这个受大累的这时候反倒成了孙子。简业修替他问杨美芬:“你
怎么想起跑到这儿来闹这一出呢?”杨美芬不禁又恨恨的:“就为的出出这口怨气,
要不就太冤啦!你能来接我太好了,再怎么处治我,我也不在乎了。”

  “没有人敢处治你,卢市长还叫我代表他向你赔礼道歉呐,他承认是自己工作
没做好才让刘师傅走了这一步,这回你心里的气应该出来了吧?”简业修把座位后
面袋子里一瓶矿泉水拿出来,拧开盖递给杨美芬,她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下
去多半瓶,把剩下的又塞回到袋子里,身子靠着简业修,将脑袋放在他的肩上。他
问:“你太累了,抓这个空睡一会儿吧。”他伸开胳膊把她的上身揽进自己的怀里,
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好……现在他们的关系自然了,安全了,不管他们当众或背人做
出什么亲近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猜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不正当的事情发生。也许她
幻想过不知有多少次能躺在他的怀里睡觉,反正他以前做过拥着她睡觉的美梦,谁
料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疾驶的吉普车里圆了过去的梦!

  杨美芬很快就睡着了,简业修在心里骂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娘们儿。把上至
市长下至局长都折腾得火冒三丈,六神无主,她可倒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你
叫她休息一会儿她就实实在在地睡上了。骂归骂,在心里又疼她,为了不惊醒她就
只能保持一个姿势,渐渐他也迷糊了,等到被颠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同福庄,同时
杨美芬也醒了。他先钻出吉普车,然后扶杨美芬下来,一阵寒风抽来,他浑身嗖地
打个冷颤,赶忙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套在杨美芬的脖子上,用长胳膊扶着她回到自
己小屋跟前,大哑巴王宝发坐在死人旁边,刘志依偎在大哑巴的怀里睡得正沉。天
光渐白,灯光发黄,刘玉厚的灵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寒风把盖着他脸的黄布掀
了起来。杨美芬一见这份凄凉,又勾起自己的委屈,一头扑到刘玉厚的身上又哭起
来,用手拍打着丈夫僵硬的遗体:“玉厚啊,你死得可好惨哪……”

  简业修看着也伤情,跟着落下泪来,他没有擦自己的眼泪。

  却把杨美芬拉了起来:“二姐,二姐,”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在杨美芬的
耳边劝解着,“你不能再这样哭了,你足对得起玉厚,他活着应该感谢你撑起了这
个家,他不在了也为你感到欣慰,你是个轰轰烈烈、多情多义的好女人。你一天没
吃东西,再这样哭下去怎么受得了,玉厚也受不起,刘志你也不想要了?”杨美芬
转身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哭得越发地凄楚:“我可怎么办啊……”

  简业修就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擦着鼻涕眼泪,然而自己的眼泪却又滴到她的头发
上和脸上,他并不是哭刘玉厚的死,而是被眼前这个女人的凄绝感动,不管周原就
站在身边,紧紧拥着杨美芬继续劝解:“你是我的好二姐,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们
娘俩吃的,有我花的就有你们娘俩花的……”

  韩星匆匆赶来在简业修耳边说了一些什么,简业修抬起头,用手掌给杨美芬抹
抹眼泪,语气变得严重了:“听着,染整厂近千人在市政府门前坐了一夜啦,我得
赶紧去现场,你可不能再哭啦,先吃点东西,然后跟着周局长去看房,满意就说满
意,不满意就实说不满意,但不许闹,等我回来再说,一切由我给办,昕懂了投有?”

  杨美芬立刻止住了哭声:“听懂了,你快去吧。”简业修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
出来,不薄的一沓,都塞到杨美芬的手里,杨美芬没有打鼓,就紧紧地抓在手里。
她反而相当冷静地嘱咐简业修:“业修,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别着急,不用为我的事
担心!”

  她忽然又追上几步,用简业修的围巾替他擦擦脸,用手还理了理简业修的头发。

  周原走过来小声跟她商量:“你是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跟我去看房?”

  杨美芬也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但不是个胡搅蛮缠、四六不懂的人,堂
堂城厢区的房管局长忽然变得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她讲话,反让她不好意思,以她的
心气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万恶的同福庄,以后永世再不到这个鬼地方来,当然也
愿意早一点见到要给她的新房子,她还满腹疑虑,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呐。于是拉
上大哑巴王宝发,跟周原乘车来到一片“文化大革命”以后建起来的住宅区,周原
先打开一楼靠角上的一个偏单元,一大一小两间房,厨房、厕所一应俱全,他对杨
美芬说:“你告诉王宝发,这是给他们哥俩的,一人一间,将来结婚也不用愁了。”

  周原一边说着,杨美芬就一边翻译给大哑巴。实际上大哑巴也许从周原的口形
和神态上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竖起大拇指,高兴地哇哇乱叫。周原便把大门的钥
匙郑重地交给大哑巴。随后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副钥匙,打开旁边中单元的门,里面
比偏单元要好一些,两间卧室都朝阳,而且都是大间,周原对杨美芬解释:“对不
起刘师傅,全是我的错,其实这房子一周前就定下来了,不敢告诉你们,怕其他钉
子户咬扯,反而坏了你们的事,因此才害得刘师傅想不开……”

  杨美芬已经知道这是给她的房了,但还是想再砸实了:“你说这是给我的?”

  “如果你觉得行,就是你的了。我特意选了个一楼,一楼的缺点是有点乱,但
你做小买卖方便,前面还有个小院子,向外开个门不就是个商店嘛。你跟哑巴哥俩
是老邻居了,哥哥是残疾人,王宝光的精神又受了刺激,让他们跟你挨着,也好有
个照应,你觉得怎么样?”

  杨美芬泪流满面,趴到地上给周原磕了个头。

  “哎呀,快起来!”周原赶紧拉她,“你想想,还有什么要求?”

  杨美芬的脸上生出稀少的恭敬之容:“求政府出个车,帮我把玉厚拉到这新房
子里来,后边的事就不麻烦公家了。”周原却习惯于给人出主意:“我们帮你在老
房子里把丧事办了多好,然后利利索索地搬到新居来,重新过日子。”

  杨美芬神色凄寒:“他活着投有住上新楼房,死了也叫他来呆几天,反正天凉,
尸体又坏不了。”她说着就又要哭,周原急忙劝住她:“那咱就回去赶快搬吧。”
心里说,老天爷呀,越快越好,一把他们请出同福庄就算万事大吉了!

  漫长又很不平静的夜晚就要过去了,来明远凌晨起来,洗漱完就躲进自己的收
藏室里欣赏古钱币,每临大事有静气,别人躁他不能躁,别人急他不能急,别人乱
他不能乱!这间屋子的四周摆满高达屋顶的文物架,架上摆放着一些珍奇古玩,但
更多的是精美的布匣,大概有几千枚之多,上面贴着黄纸条,写明匣内所藏何物。
在文物架没有遮挡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古人字画……来明远戴着雪白的丝绵薄手套,
拿着放大镜,在仔细把玩一枚枚古钱币——收藏古钱币正是他的爱好。一钱一匣,
有的一套一匣,有刀币、布币,方孔圆钱,松花绿,宝石蓝,砂晶状的朱红,乌黑
闪亮的墨光……来明远痴迷其中,这期间他不接电话,也不许被人打搅。他每天上
班前,下班后,洗完澡之后必定到这间收藏密室里呆一会儿,纵有天大的烦恼,他
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全忘了……他称自己的收藏室为“健身房”、“洗脑间”。但是,
今天他的这些规矩可能都要打破了,外面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他只好摘掉手套,
走出收藏室。

  历来,人们都认为早晨是空气最新鲜的时候。可当今城市的早晨,却最是空气
龌龊,路面肮脏——因为所有的污染源都随着人的苏醒而开始起动,汽车拥挤,摩
托成阵,每一辆机动车都是一个移动的烟窗,污浊的烟气在低空弥漫。梨城的早晨
还有一景,清洁工跟上班的人流一块出动,挥动着大扫把将马路搞得尘土飞扬,只
是苦了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姑娘们用纱巾把自己的脸部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更
多的人戴上了口罩。

  但,有个人不怕这些——他就是用浓墨描了两条长眉毛的王宝光,昂头挺胸,
穿街走巷,凡路过之处都引得上班的人回头看他,议论纷纷,指指戳戳,甚至有人
向他吹口哨,高声叫喊:“老蔫儿!…长眉二哥!”他旁若无人,大步流星,走到
市委大楼的前面却被挡住了……大楼前面坐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在这些静坐的人中
可以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在染整厂的大食堂里愤怒地呼喊过,现在却非常
安静,也很规矩,不吵,不闹,并未阻断大道,是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阻塞了交
通。

  染整厂的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按理说没有丝毫的热闹——但在梨城人看来,那
么多人凑在一块坐着就是一种热闹,人看人就是热闹,静坐的人不热闹,看静坐的
人也可以成了热闹。静坐的人无声,站着看静坐的人却不甘寂寞:看这阵势得有上
千人吧,不知头头能拿这些人怎么样?

  我看怎么样不了!你看看他们的牌子,这里边有高人!

  静坐者们神情肃穆,他们相互不说话,也跟四周包围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人不交
流,在他们中间竖起三块牌子,申明了他们静坐的原因和要求:要工厂、要工作、
要吃饭!

  简业修被韩星拉着挤过一层层看热闹的人群,在能看到静坐者态势的地方站住
了脚,他们默默地看了一会,韩星可比圈子里边静坐的人紧张多了,跟简业修小声
嘀咕:“简主任,你看这会捅出大娄子吗?”简业修也拿捏不准:“这可很难说,
谁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他们提的三个口号倒是很冷静,也很策略,远远地躲开了
政治。”“如果公安局动用防暴队把他们都抓走,我就会起诉,在梨城告不了,我
会到北京去告,你能说服许良慧出来为他们辩护吗?”

  简业修把韩星拉出人群。找了个好说话的地方,诚恳叮嘱:“最好不要闹到那
一步,眼下你还能跟静坐的人通上话吗?劝他们别再往大里闹啦……”

  “众目睽睽,怎么通话?”韩星焦虑,“问题是大家都僵持在这儿,没有台阶
下,想收也收不了。”

  “好吧,我去找市长,看能不能通过市里压杜华正撤销合同,你守在这儿,一
有机会就立刻劝大家收摊儿,千万不要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简业修嘱咐完韩星
就直奔市政府,本来就没有多远。他一溜小跑来到市长办公室门前,正要举手敲门,
听到里面闹闹嚷嚷,他便放下手轻轻推开了门,见到里面有一屋子人,还有一屋子
烟,大家探门响都回头看他,卢定安面色青灰,目光冰冷,使屋子里的温度更低了,
烟雾仿佛也凝结成了幔帐。金克任走近简业修轻声问:“杨美芬怎么样?”

  这实际是替市长在问,他敢肯定卢定安也想知道简业修去北京的结果。

  简业修点点头:“接回来了,一切顺利,请放心。”

  卢定安又把目光转向染整厂厂长郑京年:“你接着说吧。”

  郑京年满脸惶惧,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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