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 作者:蒋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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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 作者:蒋子龙-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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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难堪,给市长丢脸……他说的也有道理,卢定安放下手机问罗文:“你们知道
民信公司搞了个大炮事件吗?”秘书点头,又把房大胖子架炮的过程叙述了一遍,
卢定安两眼气凛凛地盯着车外,眼皮急速地跳动着:“真是胡闹,企业搞不好倒有
心思弄这种玩艺儿!越是这样剪彩越要照常进行,好让房亮看看他的大炮不灵嘛…
…”堂堂一个市长兴致勃勃地来剪彩来接见外宾,竞被一门什么大炮给轰跑了,这
成何体统?同时也让他心里感到不安,梨城出了这么大的新闻,他这个当市长的居
然不知道。司机问他要不要掉头,他说要到河口广场转一圈儿,看看那里到底是什
么阵势。汽车还离着河口广场老远就又被塞住了,他们在车里看到行人一群群地涌
向广场,有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有带着小孩儿的整家子的人,连骑自行车下班的
人流也停下车观望广场上的景致。房亮的大炮在下面看不到,却仍然有许多人站在
民信大厦下面扬着脸往上看,更多的人是看那栋河口区建委新落成的大楼。城里人
还没有看见过大楼吗?但这个大楼不同于别的楼,在落日的余霞和过早放亮的霓虹
灯光里,样子怪异,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壮硕和辉煌。

  卢定安弯下身子,向外张望:在大清河、子牙河和北运河三水交汇的椭圆形河
口广场的东端,矗立起了一座造型新奇且气象非凡的大楼,在房亮架起大炮之前就
已经吸引了许多人来看新鲜,“大炮事件”又等于给它作广告,使这栋大楼更出名
了。表面上看城市人的生活是这般花花绿绿,五彩斑斓,其实是很枯燥乏味的,不
然怎么会对一栋大楼就这么感兴趣?他没想到把楼盖好了也能引起老百姓这么大的
震动,卢定安有了感触,应该给城市不断增添新的风景,一座好看的建筑,一项大
的工程,都是一种风景,能振奋人心,凝聚人们的热情。罗文回头问他:“市长,
您看它像个什么?”卢定安一时还真说不出这栋楼像什么?没有人能说得上来它的
造型像什么……初看它像一个精美的翘沿儿水果盘托着个大鸭梨——这座城市不就
叫“梨城”吗?故而最容易引起人们关于梨的联想。再看它又像一颗长着莲蓬胡子
的大脑袋,露出了滑稽、嘲弄和充满智慧的神情,像在诉说什么或逗弄什么。或者
说它像一颗天外飞来的大炸弹,溅起冲天的烟尘和泥土正要爆炸却最终未能爆炸。
还可以说它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巨大蓓蕾,细润鲜嫩,凝固着一种高洁、温婉的神韵
……总之越端相的时间长就越说不出它像什么,越是看它什么都不像就越感到它有
味儿。这座大楼之所以引人,还因为它是本市惟一一座在世界上获得了设计大奖的
建筑。它的样子虽然怪异,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自由地不受任何拘束地处理建筑空
间。但结构均衡稳固,外形轮廓完整有力,简洁明亮。它的建造没有毁坏广场的绿
地和全市仅存的几百棵古树,相反倒充分利用了这些树木、草地、阳光和河水,形
态统一,与周围环境有一种和谐的通融感,又起伏有致。富有动感。大楼仿佛是从
广场绿地上自然竖立起来的,把广场自然而然地拉入楼内,又提供了与广场相配的
全新的建筑结构,稳健地与四周景色浑然一体,相辅相成,相映成趣。但和广场四
周的建筑一比,它就显得太突出,太傲慢,难免让周围的建筑自惭形秽,纷纷低头
退让。建造者偏偏又给这样一座现代得令人看不懂的建筑起了个正统得有些古怪的
名字:“公共服务大楼”。

  学冶炼的硕士罗文禁不住赞叹:“真漂亮,简业修这个人干什么都能干出点绝
的来!”刘晓亚表示异议:“这得说是人家夏尊秋设计得好。”罗文冲他一笑:“
我知道你崇拜夏教授。”刘晓亚反唇相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崇拜漂亮女
人说明你不正常,要不就是虚伪,心里暗暗崇拜嘴上不说。”罗文可不想当着市长
的面在这种敏感的问题上跟心直口快的司机斗嘴,赶紧把话岔开:“过去这一带最
高的建筑就是民信大厦,让新的公共服务大楼一比,你现在再看民信,是不是有点
寒酸了?低矮瘦弱,一副小家子气,难怪房大胖子会心怀嫉恨,火冒三丈!”作为
秘书,罗文最大的优点是知道许多卢定安不知道的事情。作为秘书,罗文最大的缺
点是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而且有一般的聪明人容易犯的毛病:爱说。

  卢定安眼睛看着窗外的广场和大楼,默默地听着前面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他倒
真没有想到围绕着简业修这栋大楼还有这么多故事……也许这是有人故意散布的,
有了故事就更吸引人,来看楼的人也会更多,一种好的风景不能没有传说。一个城
市的特点取决于它的建筑,一栋好的建筑提升了城市的品位,从它一诞生就成了城
市不可缺少的象征。公共服务大楼居然引发了一场“大炮事件”,足见这幢建筑已
经在改变着梨城,改变着人们对梨城的印象,或者说给了梨城一些什么……卢定安
一时却想不明白公共服务大楼给梨城带来了什么?刘晓亚突然冒冒失失问了一句:
“市长,听说简业修小时候是您的跟屁虫?”卢定安脸露满意之色,不知是对公共
服务大楼,还是对简业修:“是的,我们过去是邻居,他父亲是我的师傅。”他直
起身子,同样愣愣怔怔地问两个年轻人:“明天不会下雨吧?”他问得没头没脑,
司机回答得也没头没脑:“难说。”卢定安的脸色莫名其妙地阴沉下来,似有一种
不祥之感。他神经质地惧怕夏天,怕热,怕下雨,嘴里嘟囔着:“今天热得邪乎…
…”秘书和司机都没有应声,他们都知道市长的情绪就像夜里的彩灯一样五颜六色,
说变就变,正说说笑笑闻忽然就走神儿了,显得心事重重,也许是故作深思熟虑,
或者刚才还是晴空朗日,没有任何过度就突然雷霆震怒——这就是当头头的无名火!
他只有在群众面前,在镜头面前才是安全的。

  罗文不止一次地抱怨,自从他给市长当了秘书,才真正相信了伴君如伴虎的古
训,他认为这是“小马拉大车”的结果,卢定安才具不够,而担子又过重,造成压
力太大,压得他喜怒无常。这恰恰又正是卢定安的可爱之处,如今的头头脑脑有几
个是才具配得上责任的?大家还不都是自我感觉良好,谁还真的把工作压力当回事。
刘晓亚驾车终于慢慢地绕开了河口广场,进入疾驶的车流。他问市长是回市政府还
是回家?卢定安说:“当然是回办公室了,晚上还要招待甘肃的省长,大概八九点
钟能结束,然后去串个门。”他沉了一会儿又问秘书:“明天还挤得出时间来吗?”

  小罗回答:“不行啦,这一个星期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啦!”

  “那就明天下班后,六点钟,通知各区负责城建的副区长到我办公室来,研究
一下防汛的事。”秘书答应着记在本子上,心里却说,这才什么时候就防汛哪!但
卢定安一旦决定了一件事,脸色立刻就放晴,说话也和气多了:“你是不是想说我
神经过敏?你是没在小平房里住过,那真是我的一块大心病,旱了是蒸笼,下雨就
泡汤。”

  晚上,于敏真拉着儿子去看望感冒发烧的婆婆,她每到同福庄来最担心两件事
:一是怕自己的车被弄坏,二是怕宁宁跟同福庄的孩子在一块玩儿,沾染上贫民区
习气。在她眼里同福庄就是个杂巴地,流氓无赖成群成伙。儿子宁宁在车里矮下身
子扬头看着窗外的夜空,城市一片灯海光域,霞彩纷披,好像天上星河在地上忙,
万象宝幢,楼随影动。惟冷落了头上一片高阔的暗空,一团漆黑,沉沉若坠——下
面就是老城厢的平房区。汽车拐了两个弯,没有开出多远,就觉得灯光黯淡下来,
高楼不见了,透过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黄色电灯光看见远处一大片黑糊糊的平
房。这儿也算是城里,却更像农村,甚至在当初给它起名字的时候就带有农村人的
自卑,不敢理直气壮地叫街、叫里、叫胡同……却叫了个“庄”。而于敏真可知道
同福庄并不是安静的村庄,这黑沉沉一片巨大的暗影里布满凶险,只要看看硕果仅
存的几个路灯就明白了,大部分路灯全被打碎了,即使换上一批新的灯泡紧跟着又
会再被打碎……

  城市总是要分出许多区域,不是行政规划出来的,而是历史自然形成的。在字
面上很难看出这些区别,河口区、城厢区、红庙区……等等,六区四郊五县,好像
都是平等的,但在梨城人的心里却分得清清楚楚,哪儿是繁华区,哪儿是落后区,
哪一块是高级住宅区,哪一块是平民聚集区,高级地段里有商业街、娱乐城、过去
外国人留下的租界地。便是平民区也分成三六九等,有的以脏闻名,有的以乱著称,
有的紧挨着工业区。各个区贫富也不均匀……偌大的一个都市就这样变得神形散乱,
光怪陆离。这些不同区域的划分,构成了这个城市的特点,一个区域就是一个范围,
一个圈子,各有自己的色彩,组成了梨城的花花世界。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区域,
属于不同的圈子,带着自己那个圈子的地域色彩。过去同福庄是贫民区,著名的落
马湖、蓑草地等妓院就在这一带,是妓女聚集区,隔一条胡同就是旧工厂集结的石
板街,这里的色彩无论白天黑夜永远是乌黑,昏暗,空中烟雾弥漫,街面上浮落着
厚厚的一层煤灰烟尘。街口铺的青石板已经被磨损得坑坑洼洼,缺角少棱,七扭八
弯的小胡同两旁全是低矮破旧的老平房,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离住人的房子不远就
发出轰轰隆隆铿铿锵锵七丘八叉丁丁当当的响声,过去工人关了饷,过条街就是妓
院,送过去很方便。所以梨城的老平民区都跟工厂连在一起……

                                   2

  于敏真驾着自己的白色宝马车钻进了同福庄,东绕西绕地想尽量靠近婆婆家的
胡同停车,一是可以照应自己的车,二是避免徒步多穿胡同。在这个季节女人走过
平房区的胡同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每个胡同里堆满破烂儿,磕磕绊绊,狭窄又曲里
拐弯,里里外外还都坐着人,一个人体就是一个小火炉,显得平房区里的气温又比
大街上高了几度——这是平房区的一大特点:屋子里比院子里热,院子里比胡同里
热,胡同里比马路上热,所以天气刚有点热就都逃出屋子、院子,到胡同和马路上
占据凉快的地方。

  许多人家还点着烧煤取暖的炉子,有的男人却已经穿上了大裤衩。光着膀子—
—这就是在这个季节平房区里特有的景致。他们在胡同里或蹲或坐,或躺或站,三
五成群地凑成一堆儿聊大天……这种聊天以讲希奇古怪的新鲜事和骂大街为主,为
的是逗乐、出气、打发时间。个个都高腔大嗓,不避讳,不在乎,什么话都敢往外
抡,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除去脑袋顶上撂原子弹,不知道还会怕什么?你只要进了胡
同想不听都不行,听得于敏真几乎都能背得下来,他们骂得最多的是当官的,说现
在压在老百姓头上的三座大山是什么?孩子上学、看病吃药、当官儿的胡闹。说现
在当官儿的有三大美:升官、发财、死老婆……一个人骂完大家都跟着嘿嘿哈哈地
一阵暴笑。于敏真的丈夫恰恰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对这些骂官的话就格外敏感。
现在还有谁不敢骂当官儿的呢?他们对头头又真正知道多少呢?越是知道得少的事
情越是敢骂,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往往是自己知道得最少的。现在的人骂起当官儿的
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如果认为哪个官儿好,又会把什么功劳都记到他的账上
……这就看领导者是否有本事、有幸运在老百姓中间形成佳话流传,就像盖一幢好
楼或建一处胜景一样。住在这些旧平房子里的人,从天气稍微有点暖和一直到上大
冻,基本上就呆在房子外面,只有到睡觉的时候再进屋。尤其是男人们,一到晚上,
各家的女人们都要擦洗身子,男人们就到外面去找个地方呆着,没有地方呆的就到
大街上去溜达。

  同福庄里还有一景也是令于敏真发怵的,那就是胡同口。平房区的胡同口永远
都站着一群半大小子,神头鬼脸,面目邪恶,用阴毒的挑衅的眼光盯看每一个进出
胡同的人,尤其是女人经过,会有被扒掉一层皮的感觉——这是平房区最恐怖的一
景。平房区的孩子分两种,没有事就到胡同口站着的,十有八九是学习不好或已经
退了学的,早早地就学会抽烟喝酒,而后是打架,偷盗,甚至奸淫妇女。正派的人
家就是紧紧地把住孩子,没事绝不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凑热闹。简业修就跟她讲过,
不管天气多热,父亲也不许他出屋,最多是在自己的屋门口站一会儿。比简业修大
几岁的卢定安,由于是从农村来的,被同福庄的孩子叫做“小侉子”,住了许多年
了,进出胡同的时候还常常会被推一把或搡一下……她感到奇怪,人在一茬茬地长
大,社会在不断地变化,胡同口的传统却一代代地保留下来,一拨一拨总是有一些
游手好闲的青少年霸占着胡同口。她找到了自己准备停车的地方,看见几个小子嘴
上叼着烟卷儿,又在拿一个傻子寻开心,他们把傻子围在中间,推过来,搡过去…
…她犹豫着又躲开胡同口一段距离才停稳了车,打开车门,看到那帮小子在逗弄傻
子:“傻狗顺儿,今天是不是又跟对象见面了?”狗顺只是嘻嘻傻笑。“摸了对象
的大波没有?”一个把头发染得火红的小子抓住了狗顺的前胸,不住地摇晃,“说
啊,摸了对象的什么地方啦?”别的人都跟着一块儿起哄:“告诉他,摸屁股了。”
狗顺跟着学:“摸屁股了。”半大小子们一阵哄笑。红毛又问:“还摸什么地方了?”
狗顺磕磕巴巴:“没,没摸什么地方。…脱没脱对象的裤子?”有人教导:“告诉
他,脱了。”狗顺抹抹鼻涕:“脱了。”又是一阵尖笑。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于敏真
漂亮的宝马车,立刻放弃傻子走过来围住了汽车,被叫做红毛的小子,用力在汽车
顶上拍了几下,其他的半大小子在一边叫好:“红毛,你敢上去跳舞吗?”

  于敏真心疼,浑身起栗,变腔变调地尖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红毛嬉皮
笑脸:“哎哟,这不是嫂子吗?”简业修的儿子宁宁,反而不怯阵,怀里抱着两盒
补品之类的东西,挺身站到前面保护自己的母亲:“红毛,你要干什么?”红毛翻
翻眼,阴损出邪:“呀,茬子够硬的,简宁宁也充个人啦!你妈这车真漂亮,能让
我们上去兜一圈儿吗?”简宁宁尖着嗓子回答:“不行!”

  于敏真慌乱无措,拉着儿子回到车里,宝马一阵抖动,忿怒地绝尘而去。半大
小子们在后面哈哈大笑,有人捡起小砖头向宝马车扔去。

  这真叫越怕什么偏偏就有什么,于敏真在从同福庄回来的路上不仅没有表扬儿
子的护驾之功,反而把儿子审了个底儿掉,问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胡同口那帮小流氓
的?是不是每次到爷爷家来都偷着跟他们玩儿?然后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以后不
许他单独去同福庄,不许跟那帮孩子往一块凑,她也暗暗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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