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地暗恋着她,见了她又拘谨得手足无措。她是非常清醒的,时时都在防备着这
种崇拜背后的贪欲,自己一旦被他得到,男人眼里崇拜的光就会消失。当年杜锟肯
定也用这种眼神看过母亲,母亲的悲剧就在于没有抵御住他最初的崇拜。简业修这
个举止犷悍的小官儿出身平民,在他眼里自己就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她喜欢被人当
成女神一样崇拜和供奉,她喜欢有权有势的人围着她转,供她差遣……在这种差遣
中她确实对简业修有了好感,他非常能干,在自己的领域纵横捭阖,顶天立地,却
又不失下层人的朴厚和忠诚。
许久,她才抬起头,又拿起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厚
重的声音,先是英语,后是广东腔的普通话:“这是吴虚白的录音电话,此时他不
在家,听到嘟地一声请留言。”夏尊秋哐当一下把话筒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拨
通了这个电话,待吴虚白的那一套废话说过之后她开了口:“虚白,我是夏尊秋。
今天晚上本应该把在建筑师年会上的讲稿写好,可是被一种无名的孤独缠扰,很想
你……”她突然又生气地把电话撂啦!她在办公室里走动着,抑郁而困厄……她出
了办公室,楼道里亮着灯,各个办公室却都漆黑一片,只在楼道尽头还有一间屋子
里亮着灯,她敲敲门,里面有人应声:“请进。”她推开门,本系的教授田才清正
在电脑上画着建筑图形……她问:“田先生有烟吗?”田才清发愣,老先生留着一
寸长的小平头,花自的眉毛却又浓又长,眼有精光,面色细润,一副老少年的劲头,
用疑疑惑惑的眼光盯着自己顶头上司:“你是不吸烟的呀?…现在想吸。”田才清
拿出烟,递给夏尊秋,并为她点上火。问:“要不要再来上一杯葡萄酒?”夏尊秋
反常地爽快:“好啊!”田才清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为夏尊秋倒了一杯,也给
自己倒了一杯,两人碰了杯,各自都饮了一大口。
天,比地阔,比地高。一飞冲天,既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又可随心所欲地翱翔于
白云紫气之间,可谓最清高自由、豪放无羁了——飞禽中的霸主,可数鹰。制服鹰
的办法就是“熬”——抓住生性凶悍的野鹰,至少要熬它七天七夜,不许它闭眼睡
觉,前几天也不给它东西吃,待到快要将它饿坏了,饿得它不那么狂暴躁烈了,就
喂它裹了肉的麻团,麻团不能消化,在排泄的过程中刮掉鹰肚子里的一部分油。它
饿了不能不吃,吃进粗麻又不能不拉……就这样,把鹰身上的脂肪一点点地刮净了,
再加上长期不让闭眼的煎熬,鹰驯服了——审问犯罪嫌疑人,最古老最常用也被视
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熬鹰”。
也许此时是深夜,也许正是当午,几个一百多瓦的灯泡从不同的方向照射着简
业修,他已经记不得在这间分不出夜晚和白昼的房间里呆了有多长时间啦。四面八
方满眼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这对一个刚走进这种地方的人造成
极大的威压,简业修刚进来时的无比愤怒渐渐被恐慌所替代,还没有听说过有进到
这种地方来还能清清白白走出去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
这种沮丧的紧张感非常之强烈,像虫子爬满全身,一点点往他的骨头里钻,挥之不
去,比他面II缶的实际危险本身更让他受不了。审讯员的鄙视、厌恶和蛮横让他相
信抓他是有来头的,不仅不是误会,他已经成了十足的人渣。不再是国家的处级干
部,也好像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好事……再这样熬下去连他自己都不会怀疑自己有罪,
人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容易胡说八道,能把是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问题都揽到自
己头上。他记得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里说越是有身分的平时活得体面的人,比如领
导干部、风光体面的企业家,一旦被抓进来精神崩溃得最快,坦白交代得最彻底,
甚至胡攀乱咬。因此简业修讲明自己的冤枉之后,对审讯员那些根本不着边际的怀
疑和提问就不再吭声了。审讯他的人采取车轮战法,轮班休息,却不让他休息,也
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他从被抓进来就没有吃过东西,饿得已经没有饥饿感了,
开始还出虚汗,由于身上的水分一点点地在熬干,渐渐也无汗可出了,他疲惫地闭
上眼睛。
审讯员走近了用脚尖踢踢他:“唉,醒醒!你到这儿是睡觉来啦?”简业修睁
开眼睛,他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拼命想算出被抓进来多长时间了,他是在剪彩现场,
当着副市长、夏教授和一大片看热闹的群众被抓的,会成为梨城一件轰动性丑闻。
即便卢定安在事前不知道,事后也不可能不知道了。依照卢定安跟他的关系,知道
了不可能不过问,他至今还呆在这里边,就是说连市长也救不了他,他还能指望谁
呢?最苦的就是老爹了,不知他老人家还能不能经得住这次打击?这一下把于敏真
也给治了,你不是要闹别扭吗?闹吧,把老公闹到班房里来了。简业修后悔,早知
有今天两口子又何必怄气,于敏真精明能干。人样子也足拿得出手,其实是个挺好
的女人……好又有什么用?他简业修自信也是个好于部,有许多机会他可以贪,可
以占,可以拿,可以胡乱糟蹋,他没有贪,没有占,没有多拿,没有任意糟蹋,结
果又如何?早知今日他当初为什么不贪不占不拿不糟?倘若他真贪真占真拿真稽了,
现在也许还什么事都没有哪!所谓好人,不一定其人的心真好,或一直好,好人不
过是一种色彩,一种标签,它会推动你帮助你强制你去做好事,于是好人就一直当
下去。直到有一天就像他一样好得翻了船,被人陷害,或好心不得好报,大伤了好
人的心。如果这个好人还有机会重新选择,他就会成为坏人,至少不再轻易做好事,
这便恢复了人的另一面,开始扮演坏人……
10
审讯员见他痴呆呆一语不发,就问:“又饿又困,是不是?”
简业修看着他,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也许这又是一个圈套,就反问:“所有
到这儿来的人都要受到这样的待遇吗?”“你觉得这待遇怎么样?滋味儿不错吧?”
审讯员一指墙上的大标语,“简大主任,你如果嫌这儿的待遇比你在外边的花天酒
地差了一点,就来个痛快的,把问题一下子都说清楚,回去踏踏实实地吃饭睡大觉,
等待宽大处理。”
简业修无话可说了。审讯员又叮问一句:“怎么样?说吧!”
简业修有气无力:“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审讯员突然大喝一声:“你跟夏尊
秋是什么关系?”简业修被吓了一大跳:“夏先生?”
“什么先生,别装傻,就是梨大那个娘儿们,她很漂亮是不是?
你们这些人利用手里的权力,吃着碗里的,还占着盆里的,想着她的人不少。
还有比你官更大,权力更大的……说吧,为什么你能得手?“
“得手?”简业修看到一脸邪恶,他试着咬咬自己的舌头,武侠小说里写过处
于绝境中的人可以咬舌自尽,此时如果能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以死抗议对自己的诬陷,洗刷清白,不失豪壮。更要紧的是避免挺不住的时候胡说
八道,千万不能给夏先生泼一身脏水,她太优雅、太干净了,她如果因他而受到玷
污,他还真不如死了好!她身上集中了他对女人的所有梦想,因为他出身贫贱,就
格外倾慕雍容华贵的女人,而且天生喜欢比自己年龄大或身分高的女人。当初他选
择于敏真做妻子就是因为她出身高级干部家庭,年龄也比他大半年,这跟他从小常
和比自己大的女孩在一块玩儿有关——简玉朴不许他跟小无赖们往一块凑合,而同
福庄跟简业修年龄差不多的半大小子不是无赖的还真不多,他就只好跟大自己几岁
的邻居杨美芬玩儿,当父母发现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说不清道不明地迷上了
丰满成熟的小洋马,大人叫苦不迭,都说是小洋马诱惑了他,把他教坏了……事实
证明他并没有学坏,倒是杨美芬后来嫁给只有半条命的刘玉厚未免就太惨了!夏尊
秋大概也大他一两岁,但她是博士生导师,他崇拜她,从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只
有在睡着了的时候,才做过一些跟夏尊秋有关系的美梦。如果他从此再不能有自由
了,,此生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向夏先生表示自己的心迹。
他相信夏尊秋对他也有好感,他把所有大工程的设计项目都交给了,夏尊秋,
不仅成全了她自己,也成全了在她领导下的整个建筑系,建筑系一年级的学生就可
以画图挣钱,老师和学生像供神一样供着他们的夏主任。因为夏主任可以揽来设计
项目,有项目就有收入。对这一切夏尊秋心里不可能投有数,她有才华,有美貌,
还应该有与之相匹配的钱。他的项目给谁都是给,为什么不给自己的老师呢……万
一在控制不住的时候把这一切以及心里对夏老师的渴念或者说是暗恋都说出来,那
就不是人了!既臭了自己,又脏了老师。可他用门齿下力一咬,嘴里有了血腥味,
疼痛也立即使他清醒了,看来断舌自尽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闭着嘴咬舌尖,如果想
咬舌根就得张嘴使劲向外吐舌头,那审讯员就会看见加以阻止。审讯员见他表情怪
异,嘴里乱鼓游却不出声,就下手掰开他的嘴,简业修满嘴是血,审讯员吓了一跳
:“你怎么回事?”简业修的舌尖还没有咬断,说话仍然不成问题:“没事,是牙
龈出血。”
审讯员当然不信:“看不出啊,你这个人还够艮的!是不是有点饿了?好吧,
我给你拿点吃的东西来。”审讯员可能以为他咬舌是为了饮血解渴,到隔壁什么地
方端来一碗面条,上面没有菜码却插着一双筷子,送到简业修跟前,“吃吧。”
简业修不大相信审讯员真的会把这碗面条给他,试着伸手去接,面条真的到了
他的手上,他赶忙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拔出筷子挑了一口送进嘴里,还没有
嚼就张嘴皱眉险些又把面条吐到碗里。审讯员问:“怎么啦?”简业修勉强把嘴里
的面条咽下去:“没什么。”审讯员笑着说:“简大主任就别太挑剔啦,不过多放
了一点盐嘛。凡是刚到这个地方来的人,都心虚出汗,多补充点盐分免得虚脱。”
也许他说的有道理,简业修实在是饿坏了,低头把那碗冰凉而嗣咸的面条一会儿就
扒拉到肚子里,不用细嚼地囫囵往下吞,凉和咸也就无所谓了。很快,他就知道又
上当了,吃完了成面条口渴难挨,忍不住对审讯员说:“能不能给我—杯水喝?…
‘想喝水?你可真够讲究的,到了这个地方还摆谱儿!”审讯员又到隔壁端来一杯
水放到自己眼前的桌子上,“看见了吗。水就在这儿,你讲完了就可以喝。”“讲
什么?”
审讯员突然暴怒:“简业修,别傻了,讲你没有把活儿交给民信,却收了人家
五万块钱,最后你把活儿给了土木集团,他们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简业修耐不住干渴,也大声为自己辩解:“我跟你们说过好多遍了。我没有收
民信公司的一分钱,林洪仁送到我家的那五万块钱当时就给退回去了,我不想再重
复这个过程。至于土木集团,我本意并不想把建造大楼的工程交给他们,因为我不
信任他们的总经理,但我又不能不同意把活儿给他,因为他的父亲是我的区长。大
楼是区里批准建造的,交给谁干并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直接领导我的是管城建的
副区长,还有区里上上下下许多人都要买区长的好,我怎么能左右得了局面?我建
造这栋大楼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量完美地体现导师完美的设计,为这个城市立
一座丰碑,树立一个建筑学的样板。在这个过程中我问心无愧,没有丝毫见不得人
的勾当。如果说我有错误,就是不该建造这样漂亮的大楼,应该多建住宅楼,我的
母亲就是在老平房里被煤气熏死的,老天已经惩罚了我……你们粗枝大叶,草营人
命。
抓我当替罪羊,就不想想这会把我给毁了吗?我的一生叫你们几天就给葬送了
……“
他说着说着觉得头疼欲裂,先是用手抓,用拳头打,越抓越打疼痛越烈,眼晕
地旋,突然从小板凳上跌落到水泥地上,身子打着滚儿,狠命地以头撞地,头脸开
始出血……审讯员开始以为他在演戏,冷眼旁观,后来见他真的要寻死,两个人跳
过来把他掐巴住。“你怎么了?”
“我的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他脸色焦黄,大汗珠子哗哗往下掉,显然不是
装的。“你以前有这种毛病吗?”“……没有。”简业修疼得睁不开眼睛,渐近疯
狂。
审讯员找来医生,给他吃了止疼片,用绷带包扎了脑袋,然后把他送进了监号。
这是一间大关押室,里面关着四五十个人,或躺或坐,几乎没有简业修可呆的
地方。这不是正式的监狱,没有床铺,墙边有个茅坑和水管。简业修的头疼有所减
轻,但仍旧发沉发木,稍一动弹里边好像有个铁球在滚动,疼得他一阵阵眼前发黑,
就在门口站脚的地方抱着头强挤着蹲了下去。他连好奇心都没有了,低头闭上了眼
睛,就在他这一闭眼的工夫从四周飞来一阵拳脚,兜头盖脸地一通猛揍,把他打趴
下了。他护着脑袋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他眼前一片丑陋、邪恶、讥讽和麻木的脸:“你还问干什么?
你懂这儿的规矩吗?进门就想坐下,这里面有你坐的地方吗?“
“对。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交代罪行,你得过这道鬼门关。”“我们都是鬼,
鹰头就是我们的阎王爷!”
简业修好像记得听人讲过,犯人打犯人比警察更厉害……他有点发懵,还没有
想好怎么应付,同室的人一边逗弄、嘲骂着他,一边就这个打一拳,那个踢一脚地
又攻上来了……“你小子是干什么的?怎么也到这里边来啦?”“看你这个白白净
净的样儿,像个知识分子,要不就是个当官的……”“你也有今天啊,你们这种人
更坏!,”“对,老七,替我踹一脚!”
简业修被打急了,发疯一般地抡起拳头,对着眼前的丑脸乱打。他身高力不亏,
又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还真给自己打出了一块空间。并恶狠狠地说:“我在外边
也听人讲过,新来的犯人要受老犯人的气,告诉你们,我不是犯人,不受警察的羞
辱,也不会受你们的羞辱,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你们要想在我身上找乐子就下狠手,
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弄死,也算帮我个忙,我谢谢你们。但别想在我身上取乐,别跟
我逗愣,那我就跟你们拼命,直到拼死为止。来吧!”满屋的嫌疑犯都被他说愣了
:“呀,还挺硬。”“看着像个当官儿的,实际不是。”“对,当官的进来没有俩
小时就尿了,肚子里有什么就会吐露什么……”堵在门口自称是鬼的这一帮人,回
头看看坐在里边的一个威猛的疤拉脸,疤拉脸显然就是这个号子里的鹰头了,他锥
子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简业修,号里其他人都不再吭声。每进来一个新人,就是给
号子里送来一场节目,如果小鬼们治不了的,最后鹰头就得亲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