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扭过头来,随即“哇”地一声怪叫,急忙把脸转向墙壁,哇哇乱叫。小洋马并不
慌乱,只是略有一点歉意:“你看这是怎么说的,老蔫儿的对象来了,我这就给你
们腾地方……”
黄丽金从惶遽和羞涩中惊醒过来,转身就跑,她跌跌撞撞,鞋和裤脚都脏了。
王宝光在后面追赶,急得变了腔调:“丽金,丽金!”
民信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房亮是个大块头的胖子,一般的胖子都性格随和,有
副好脾气。房亮却不然,他胖得暴躁,胖得凌厉,一张点点坑坑的大宽脸冷漠而傲
慢,对进出他办公室的属下连眼皮都不抬,用鼻音就打发了。他正在翻找一件什么
重要的东西。一会儿翻腾抽屉,一会儿捣腾硕大的写字台,累得他大汗暴流。不停
地提裤腰带。因为他的裤腰带吊在滚圆的大肚子下面,每直一次腰就得提一次腰带
——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每逢抬脚动步或张口说话之前,必先提提裤腰带。
刚才出去的人投有给他关门,他的开发部经理林洪仁径直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关死。
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神秘、兴奋、紧张,抑或是不安,急不可耐地凑近房亮小
声问:“您听说了吗?简业修被抓走了……”房亮却有几分不耐烦,连头也没有抬
:“我听说了,现在抓人可真容易,也不找咱们核实一下就下家伙!”林洪仁说话
一惊一乍,表情也有些夸张:“咱们的‘大将军’还真灵,龙大师确是神了!”房
亮倒没有显示出应有的兴奋:“这是不是有点太缺德啦?”“您后悔了?”林洪仁
眼睛盯着自己的上司,“商场如战场,不毒不丈夫。”房亮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也对,这是他活该,他先不仁,咱才不义。”林洪仁说出来意:“肯定会有人来
调查简业修的事,您可得咬死了……”外面又有人敲门,房亮火气很大地喊了一嗓
子:“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白衣黑裙,容貌奕丽,透出一种过人的灵
敏和睿智。林洪仁见有漂亮女人找老板便不出声地点点头,知趣地退出去了,来人
也没有急于说话,站在旁边静静地观察房亮。低着头在瞎翻腾的房亮半天没听到动
静,感觉奇怪才抬起头,眼前一亮,转瞬间露出了对漂亮女人的热情和好奇,而且,
他丝毫不想掩饰这种热情和好奇,顺手关上抽屉,要找的东西此时已经变得不那么
重要了,他一张嘴瓮声瓮气:“找我有事?”
没有事到这里干什么?对方笑了:“我是梨城第一律师事务所的许良慧,为简
业修的案子而来,昨天咱们约好了的。”房亮的神色里现出戒备:“对对对,我正
在找那个记事本哪……”许良慧问:“找到了吗?”房亮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热情
和活气:“没有呢,知道你是大律师,得认真接待。”“谢谢,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许良慧收起了笑容,眼睛逼视房亮,“是你们控告简业修受贿?”“不错,是你替
他辩护?”“是的,据你们公司开发部经理林洪仁讲,他是受你的指派向简业修行
贿五万元的?”“他怎这么说?这话听起来挺刺耳的,”可房亮又不能不承认,“
……我知道那件事。”
“仅仅是知道,还是你下的令?”他抹抹脸上汗珠子:“好吧,是我下的令。”
“在此之前,简业修有没有向你索要过这五万元?”
“没有,反正我不知道他张口要过钱。”许良慧对他的正直和敢负责任表示出
赞许:“这就是说,是你们违犯国家法规,主动向他行贿?”房亮有点不悦,这个
娘儿们,你对她有好感,她却对你步步紧逼:“你究竟想问什么问题?…我想问,
你在起诉简业修之前,知不知道行贿也是犯法,在法院量刑的时候应该和受贿罪是
一样的。”房亮站起身提提腰带,眼眉立了起来:“这怎么可能,送钱的和收钱的
是一个罪?”这回轮到许良慧对这位总经理先生的无知摇头了:“关于这件事,在
以后判决的时候法院会向你解释清楚的。我再问你,向简业修行贿的事为什么要等
到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才想起起诉?”“若依着我,一知道工程拿不到手了就告他,
是林洪仁老压着,他劝我说这种事只能吃哑巴亏,就算认倒霉得了。”
“嗯?”许良慧眉心动了一下,“林洪仁为了表示不是他没有把事情办好,应
该最气愤、最着急才对,为什么反而能冷静地劝你息事宁人呢?”房亮又不耐烦了
:“我若成天光去猜测别人的花花肠子里在转悠什么,就别干正事了。”
“这倒也是,你们行贿没有达到目的就打官司,闹得你们的关系户都知道了,
就不怕人家都不敢跟你们打交道了吗?…‘大律师这张嘴可真厉害,告诉你,我现
在已经揽不到好活儿了,好事都叫杜家那个小王八蛋给占尽了!他不让我好活,我
也不让他痛快,简业修肯定是和杜家的势力勾着……”“哦……你能提供证据吗?”
“我有证据也要交到法院,不能给为受贿者辩护的律师!”
许良慧起身告辞:“谢谢你的时间,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谈的。”等许良慧出
了门,房亮几乎骂出声,这是个什么女人?话还没谈完她说走就走了,说什么以后,
以后你再找我谈,我还不一定跟你谈呢!是他觉得话没说完,人家许良慧认为话已
问完才走的。她离开民信公司后又找到简业修的家,于敏真正在等她,许良慧进门
就问:“宁宁回来了吗?”
“回来了,”于敏真把儿子喊出来,并嘱咐他,“叫许阿姨,”
不知于敏真提前跟儿子说了些什么,宁宁有点紧张:“许阿姨好。”
“你好,”女律师对于敏真说,“让我单独跟宁宁谈。”她进了宁宁的房间:
“想爸爸吧?”宁宁点头,眼里有了泪。“许阿姨是律师,帮着你爸爸打这场官司,
你也要帮助我,我才能为你爸爸辩护。”宁宁点头。“你只要好好想一想,两年多
以前了,有一天也是这个时候,有两个人送来一个黑包,为这件事你爸爸批评了你,
也许你还记得……”
“我记得,”宁宁说,“妈妈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那天放了学我刚开门进来,
就有人敲门,我开了门看见是两个人。他们问我爸爸在不在,我说不在。他们问什
么时候回来?我告诉他们马上就回来,因为那天晚上爸爸要去上课,每逢他上课的
日子就回来得早。那两个人又说不等了,就放下一个黑包,留下一张纸条,还嘱咐
我好几遍,说那个包多么重要,不得让别人看,只能亲手交给爸爸。爸爸进门后看
了那纸条就发了脾气,当时还给我订了两条规矩:一条是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不给不
认识的人开门,第二条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接受不认识的人的礼物。那天我被爸
爸说哭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遵守着这两条规矩。”
“真是好孩子!”许良慧疼爱地摸摸孩子的头,“你打开那个黑包看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那包里是什么东西,爸爸也没有告诉我。那天他连晚饭也没有吃,
提着那个黑包就走了。”“以后你又见过那个黑包吗?”“没有。”许良慧听到门
铃响,紧跟着客厅里有了说话声,她结束了对简宁宁的询问,走了出来。是杨静、
叶华和程蓉蓉下班后来看于敏真,顺便交换有关简业修的消息。于敏真向他们介绍
了许律师,叶华说:“法院在我们那儿查了几天账,今天收摊了。”
自称对丈夫最了解的于敏真也最急切:“结果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建委的账都在我心里装着哪,绝对没有问题。”叶华看看许良
慧,“简主任要想在钱上做手脚就瞒不了我,我是他提起来的,他把整个建委的财
务都交给我了,跟他打交道也这么多年了,我看他是个有大想法的人,绝不会因为
贪点小铵毁了自己的前程。所以我不相信他会收下民信的那五万块钱,实话说,他
如果真想弄钱,有的是机会,又何至于蠢到让别人攥住自己的把柄。”
杨静很想从许良慧嘴里听到点新消息,可许大律师只是听他们说,自己却一直
不吭声,就问:“许律师,简主任现在怎么样?”许良慧说:“由检察院转给法院
了,很快就要开庭。”叶华又问于敏真:“区里的头头谁来了?”于敏真摇头:“
谁也没有来。”杨静不屑:“头头们到这时候躲还来不及哪,杜华正尤其不会来。
这事牵涉到他和他的儿子。”
坐在角落不被人注意的程蓉蓉突然插进来:“梨大的夏教授来过吗?”
于敏真警觉:“你怎么会想起来问她?”
程蓉蓉:“梨大是设计单位,法院很可能也要找她去调查。”
坐在程蓉蓉旁边的叶华,从后面用手悄悄地掐了一下她的屁股,这是责怪她不
该提到夏教授的名字。程蓉蓉低下头又一语不发了,谁知道这个小丫头的脑子里在
打什么转转,也许是她自己想知道在这次事件中夏尊秋和于敏真之间是一种什么样
的关系……
夏尊秋不如他们,可以随意聚集到于敏真这里打听消息,发泄牢骚。几乎就在
相同的时间里,夏尊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写讲稿,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咖啡喝
了一杯又一杯,坐下——起来,起来——坐下,在电脑上敲出几个字,紧跟着又抹
去!她的眼睛经常瞄向电话机……黑色的扁体电话机却始终静静地趴在那儿,像一
只死了的蝙蝠。她拿起桌上的一根教鞭,轻轻地捅那架电话机,电话机慢慢地向桌
子边移动,她使的劲很均匀,电话机已经滑到桌子边了她仍不停手,“呱拉”一声,
电话机掉了下去,被电话线扯着悬挂在半空。话筒离开话机,发出“嗡嗡”的响声
……她翻出名片簿,慢慢地走过去,一只手拿起话筒,另一只手把电话机重新摆到
桌子上,按着一张名片拨了号:“喂,是张沪同志吗?”“是啊,你是哪位?”话
筒里传出的声音很大,夏尊秋不得不让话筒远离自己的耳朵,“我是夏尊秋,你好。”
“夏老师,您好。您是不是想问筒业修的事?”“是呵,他现在怎么样?”
“挺麻烦的,简业修搅到一种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去了,他身后既站着市长卢定
安,又跟杜家的利害相关连,市委书记来明远本来是个平庸的好好先生,但官场中
有一条规律,大凡干事不行的人往往整人都很有一套,他下台前突然回光返照,开
始大抓工作,也许想通过抓这个案子树立自己的威信。听说卢定安关于平房改造的
具体方案是简业修给提供的,来明远又反对平改,对简业修的不满可想而知了。不
管人们怎样议论,这一招儿都够狠的,借着惩治腐败查简业修,为了避嫌谁都不敢
对这个案子多插手。”
夏尊秋忿忿不平:“头头间的斗争再复杂,如果简业修并没有贪污受贿,也不
能把他老关着!”“这种事很难说,只要上边想查你,还愁查不出事来吗?”“我
们同学当中还有谁跟检察院或法院有联系呢?”“哎呀,这可说不太清楚……”“
好了,谢谢你。”
夏尊秋再拨电话,“金副市长吗?我是夏尊秋,您好……我想打听一下简业修
的情况如何。”金克任迟疑着:“我想没有太大的问题吧……”“最近有个国际建
筑师年会要在我们学校举行,届时与会代表肯定要去看公共服务大楼,简业修能出
来接待一下吗?”“噢……我把这个情况跟市长讲一声。您还好吧?”“还好。”
夏尊秋听到金克任岔开了话题,就结束了谈话,“打搅了,再见。”
她挂了电话,在电话机前站着愣神儿,有个人也许能对简业修的情况说得清楚,
即使他现在不清楚也能打听得来最新情况……这个人是杜华正,恰是她最不愿意找
的人。最后她犹疑着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是简主任的家吗?”“你是谁?”
“我是梨城大学的夏尊秋,您是他的夫人吗?”于敏真的声音里没有热情:“是的,
您有什么事?”“我想您一定知道简主任最近的情况吧?”“他是为了盖您设计的
那栋大楼而遭人诬陷,法院没有找您调查核实这件事吗?”“没有,如果是为完成
我的设计而害他遭此不白之冤。我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怎样帮助他
恢复自由?”“如果您真想帮助他,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他的所有麻烦都是从认
识您以后开始的,你们的关系已经成了要追查他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您施加影响,
简业修有什么理由非要得罪那么多人,只把工程交给杜锟的孙子!”夏尊秋惊愕:
“您是说这一切是由于我造成的?”
对方却“喀喳”一声挂断了电话,话筒里又传出刺耳的“嗡嗡”声。
夏尊秋慢慢放下话筒,她坐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在中山大道街口
搭起的高台子上,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被强按着跪在砖头上,脖子上吊着一串各式
各样的破鞋,长辫子被撕开,披散开来的长发眨眼问被铰得狼咬狗啃,乱七八糟。
人们啐她,骂她,打她,问她跟多少男人睡过觉?问她的野种是跟谁生的?被称为
野种的女孩作为罪证就站在她身边,已经吓得闭紧了眼。死死地抓住那女人的衣角,
却一声不敢哭。那个女人叫夏秋之,她的父亲是梨城参政院的最后一任院长,1948
年举家迁往印度尼西亚,六年后在一股新鲜的爱国热情驱动下,夏秋之又回国读大
学,毕业后分配到梨城机械局下属的机械设计研究院当工程师。当时的机械局长就
是杜锟,英姿挺秀,气度不凡,权力和地位更加助长了他的魅力,夏秋之的美貌又
调动了他的魅力,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为得到这样的女人可以不顾一切,做
出怎样的牺牲都值得。当时对他来说想征服一个孤孤单单的归国姑娘是太容易了…
…当夏秋之怀孕的身子再也掩藏不住的时候他离开了她,再美的女人一旦得到了,
还要让他为此身败名裂,他就不干了。她默默地一个人承受了一切,周围遍布凶险,
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而女儿还太小,把她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小屋子里实在是太危
险啦,在梨城又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可托,只有带着她一站站地跟着挨批挨斗——自
小有着这样经历的夏尊秋本能地或者说是刻骨地戒备、蔑视和仇恨周围的人,不允
许任何人靠近自己。她有孤独、软弱的时候,有需要朋友需要男人的时候,但很难
让她完全地信任一个人或爱上一个人。表面上看她丰姿柔美,雍容静雅,女人能有
的一切她都具备,但心理上却有无法弥补的缺陷,她活着是因为仇恨,她生命的动
力是报复,她想过许多报复杜锟的办法,却没有一项得以实施。她读书读得好也是
因为要给母亲争气,要报仇,可她成了教授之后却感到要报复杜锟更困难了,如果
她是普通的女工,早就豁出去了,有的是报复杜锟的办法……但,她知道自己的心
再不可能被温暖过来,有意或无意地抗拒友情或爱情,人们怎么会说她跟简业修有
了非同寻常的关系?难道她在不自觉地重蹈母亲的覆辙?她不能否认喜欢简业修,
否则就不会为他的被抓这么焦虑不安。也许是喜欢简业修看她的眼神,崇拜而胆怯,
疯狂地暗恋着她,见了她又拘谨得手足无措。她是非常清醒的,时时都在防备着这
种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