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周围已经有四十多个县被洪水冲跑啦!水火无情,但动了天怒,水患更甚于火灾,
火灾一次能烧掉四十个县、烧掉一座城市的时候很少,大水就不同了……”“你们
防汛办公室也得转变观念,不要一提洪水就当成猛兽,现在的水可是宝贝,比油值
钱,以前世界上老是为抢油打仗,今后就会为争水打仗,因为全世界都缺水,我们
缺的还最严重!”“得了,别吵吵了!”卢定安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波涛汹
涌的水面,警戒线已经看不见了,他的脑袋晃得像个瘦鸟,心智像风一样摇摆不定,
这时候他缺少的不是夸夸其谈的理论,而是良策和忠告。就在他撒手闭眼准备下令
决堤的时候,忽然发现西北天空灰浑浑瓷实而均匀的雨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的手
在半空中停住了,又熬了一个多小时,雨势果然逐渐缓了下来,雷电开始变得软塌
塌皮条条,失去了应有的张力,天空的灰色雨云有的变黑,有的变白,现出疲乏,
开始游动。在游动的过程中还时不时地洒下阵阵零星细雨,但很快就飘过去,卢定
安双腿一软顺势坐到泥水里。
罗文招呼旁边的人一起把卢定安架到看守水库大坝的小屋里,让他喝水,吃了
点东西,卢定安嘱咐罗文一个小时后将他喊醒,脑袋一歪就睡着了。他一睡,其他
人也都东倒西歪地打起盹来……还没有到一个小时,金克任来了,向守堤人打听:
“看到卢市长了吗?”
卢定安激灵一下子站起来,冲出小屋,先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天,厚重的云层在
疏散,在变薄,见金克任急步走过来,心随即又提到嗓子眼儿,不知哪儿又出了什
么事?急问:“市里怎么样?”金克任苦笑:“出事的地方多了,市内的几大平房
区都泡了汤,最要命的是水排不出去,我担心水库这里再出事,那可就真完啦。另
外,中央报道了咱们邻省的灾情,您看我们是不是得过去慰问一下?如果早晚都得
去,那就宜早不宜晚,赶在后面不如赶到前面。”卢定安连连点头:“对,对,你
提醒得好,赶快去安排一下,如果我抽不出空来,就由你带队去,钱不能带少了,
东西不能带少了。这次他们淹了四十多个县,受的灾可不轻!”金克任犹豫了一下
:“我把东西都准备好,最好您亲自出马,无非就占用您一天的时问嘛。既然我们
真心实意地多给钱多给物,干吗不做成最高规格,有粉擦在脸上,人家接待起来也
是最高规格,便于宣传和感动群众。”卢定安又抬头看看天:“看这意思天要晴,
天晴了我就去,天不晴咱自身难保,我哪还有闲肠子去慰问别人。”金克任:“刚
才气象台预报今明两天没有大雨,您看水库的警戒线不是都露出来了嘛。”“哼,
气象台、气象台,说有雨的是他们说没有雨的也是他们!不过还是要谢天谢地,再
有大雨这座水库就顶不住了……”卢定安可以松口气了,于是就有闲肠子操心别的
事了,“简业修是你管的那个系统的干部,被抓之前有人跟你打过招呼吗?”“没
有,我就在现场!”金克任猜得到市长心里是怎么想的,见卢定安不再吭声,他也
就不便说破,大家只好心照不宣,简业修事件成了横亘在他们心头的一块病。金克
任问市长还有什么吩咐?卢定安说他自己也要马上赶回市里,金克任就先下堤走了。
卢定安留下抗洪办公室主任继续监护水库,他带着其他人也往堤下走,并小声
对罗文说:“你给简业修的家里打个电话,这两天我泡在大雨里实在分不开身,一
得空就去看望简师傅。”罗文答应着,似欲言又止。卢定安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罗文小声试探着:“简业修的事全城轰动,下面的议论太多了。…主要议论什么?”
罗文透出冷静和机警:“有人说抓简业修是因为他向您提供了一个有关平房改造的
详细报告,也有人说这一手太厉害了,表面上是抓简业修实际是冲着您来的,简业
修如果真有问题很可能还牵扯到杜家集团,害了简、打击了您、连带着削弱了杜家
的势力,可谓一石三鸟。”卢定安沉陷在神思怅惘中,以前他还真没有想这么深…
…大雨没有冲垮梨城,也没有冲走所有烦心的事。雨停了,城毁人亡的危险过去了,
新的旧的烦恼又来了,哪有好受的时候啊!
卢定安回到市内,先去看低洼的危陋平房区。也怪了,越是房子差的地方地势
也越低,排水功能也最差,只要下雨就积水,何况是这样连续的滔天大雨!有些地
方成了坑,有些地方成了湖,胡同成了小河,没心没肺的人们把正处于灾难中的梨
城当作了水上游乐场,划着木板、洗脸盆、救生圈、气床垫……凡是能在水上漂着
的东西都当成小船在水上划着玩儿,孩子们在水里打斗,嬉戏。城厢区的区长顾全
德,带领街道干部蹬着淹到大腿根的水,推着木盆、大钢精锅,给同福庄泡在水里
的孤老户送大饼,咸菜。这本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偏偏大家干得很高兴。
弄得浑身湿淋淋,却都嘻嘻哈哈,情绪高涨,一群半大孩子跟着他们在水里扑腾…
…人似乎不光是惧怕灾难,还从骨子里欣赏灾难,特别是对别人的灾难,或者在自
己平安无事的时候回顾灾难——看打架的嫌架打得小,看着火的嫌火烧得小。只有
崔娘那张苍老而孤寂的脸,接过了食物竞连感激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大哑巴对着顾全德哇哇大叫,谁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老顾把大饼递过去,哑
巴摆摆手,躲进屋里。有人在窗口大喊:“你们不应该只送大饼,还应该多送几台
大水泵来!”顾全德也大声回应:“弄来水泵也没有用,到处都是水,往哪儿排?”
“那就叫太平洋保险公司来,这儿真的成了太平洋啦!”
到下午,太阳竞破云而出,光芒刺眼,真可谓“云里的日头,后娘的拳头!”
气温立刻升高,城市也开始恢复生机,繁华区主要街道上的积水已经排净,空气温
湿,街面清洁。经过彻底地冲刷和浸泡,人们对自己的城市生出一种新鲜感,还有
一种莫名的兴奋……几十名带着雨衣的,拿着雨伞的,脚登胶鞋的梨城中层干部—
—他们被大雨浇怕了不再相信气象台,也不相信太阳。不嫌麻烦地随身带着雨具。
他们挤站在铁山工人新村的一座大工棚里开现场会。大雨使大家五六天没有开会了,
如劫后重逢,相互多了一种少有的亲切感。又有会可开就说明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卢定安两眼通红,整个人仿佛又瘦了一圈儿,发青的双颊往里凹得更深了,声音也
有些嘶哑:“……转了这一圈儿,大家对这场大雨给我们市造成的损失心里有个底
了吧?主要是平房区。全市差不多有四百多万平方米的平房还泡在雨水里,我们一
方面采取紧急措施救助住在危陋平房里的群众,同时这场大雨也让我们不能不痛下
决心了,必须刻不容缓地改造危陋平房,从根本上解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
近二百万老百姓。现在他们是‘水深’,太阳一出来就是‘火热’。我们开现场会
的这问大房子,原是纺织厂的仓库,比一般的平房可强多了,高大,透亮,现在又
门窗大开,还这么热得喘不上气来,你们想想此时住在低矮破旧的小平房里会是什
么滋味?中午我跟市政工程局的人在三义里排水,那个烂水泵还是前清时期铸造的,
那个时候梨城的人口,多说也不过几十万人,现在单是市内人口已达到八百多万,
前清时候的水泵怎么能担负得了现代城市的排水任务。要让那儿的群众离开‘水深
火热’的居住环境,就得从基础建设着手,彻底改造那些危陋旧平房……”
参加会的各区头头们交头接耳:“怎么又拉到危改上来啦?”
卢定安赤脸暴筋,神情格外严厉:“市长办公会已经定了。
危改刻不容缓,我已经跟房管局长通了气,自我算起,谁若对危改推三阻四,
就收回他的住房,让他到平房里去住两年,写出体会,什么时候支持危改了再把房
子还给他,因为大小干部住的都是公家的房。我还了解到,反对危改的有两种人,
一是住房条件好的,二是收入高的。“
会场里非常安静,干部们悚然动容,没有人再敢掉以轻心或窃窃私议了。但卢
定安自己意识到走题了,赶紧再把话拉回来——他召集这个紧急会的目的是汇报各
区的灾情,布置救灾措施……他有一点还没有想明白,这几年为什么灾害特别多?
是他的官运不好,还是梨城进入了多灾多难的阶段?煤气中毒事件之后报纸上正在
宣扬中国已经进入了热灾害频发期,却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场大雨!真是人算不如天
算,天怒激起人怨……
染整厂下了早班的姑娘黄丽金,洗换完毕,穿戴整齐,人不算漂亮,却身材纤
细,衣服光洁鲜亮,散发着青春的热力,来到机修车间找男友王宝光。王宝光是车
间的巧人,手灵嘴慢,凝重内向,正为一个要结婚的同事写大红“喜喜”字。青年
工人们给他打下手,有的铺纸,有的倒墨,嘻嘻哈哈:“老蔫儿,什么时候也为自
己写两幅‘喜喜’字呀?”有人起哄:“快了,快了!”老蔫儿用心写字,一声不
出,门外有一女工大声喊叫:“老蔫儿,我车子的后带投气儿了,你快来给看看。”
老蔫儿随和厚道,有求必应,他放下毛笔,出去又为那女工补好了车胎,这才洗手
换衣服,同女朋友高高兴兴出了厂门。黄丽金脸上有盈盈喜气:“咱昨天可说好了,
今天下了班到你家去。”王宝光有些胆怯:“你非要去?”
“那当然了,”姑娘有些不快,“你这人怎么这样?别人都是主动邀请女朋友
到家里去,我上赶着要去,你还老是推三阻四的。”“我住的那个地方实在是没法
叫你看。”“你能住我为什么就不能去看?连你的家里是什么样都不让我去看一看,
将来怎么办?”女朋友说的“将来”就是指结婚,现在他住的地方将来就是他们的
家。按梨城的习俗,一对年轻人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就得到双方的家里去看一看,
相人已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相房子。老蔫儿害怕的正是这一条,他不可能在自己
那个坐着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小阁楼上跟黄丽金结婚,也不可能拆了阁楼重搭两张床,
跟大哥挂帘为界。即便是他独占那间小屋跟黄丽金结婚,也够委屈人家的,可把大
哥赶到哪儿去呢?他又不会说话,做弟弟的怎么忍心欺负这样一个哥哥?老蔫儿王
宝光一想到“将来”就挠头,他赔着小心说:“你看了我的家可别嫌弃。”“瞧你
说的,我是那种人吗?”老蔫儿满脸诚恳却不无疑虑:“我怕真的吓着你。”他这
样一说更激起姑娘的好奇心:“哟,有那么厉害吗?你住在龙潭虎穴里?”
王宝光神情紧张,却无法解释。看着他那神神经经的样子,黄丽金笑了:“放
心吧,吓不着我,不就是有个哑巴大哥吗?谁还没见过哑巴。”老蔫儿不再解释,
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热恋中的姑娘却显得格外兴奋:“哎,我问你,平时你们哥俩
怎么交流呢?”“连比划带说。”“你会哑语?”“从小就在一块儿还能不会嘛。”
“这也是一种特长,我就喜欢你这股蔫琢磨劲,老有叫人想不到的地方。”姑娘想
起了言情小说里的爱情格言,不断地发现对方的神秘之处,才会惊奇,才会长久相
恋。老蔫儿感到一种甜蜜,心也似乎放下了不少。姑娘脸一红,又问:“我爱你—
—这三个字的哑语怎么比划?”
老蔫儿突然有了灵感,对着自己的女友连比划带说:“我爱你!”
黄丽金眼波流盼,看看四周没有人,凑上去吻了他一下,然后又慌忙分开。他
们脚步轻快,周身洋溢着一种爱意,抄近路走进了三义里的主街,大水退去后的痕
迹还在,临街的房子在一米左右的高处留着水印,地上白花花,乱糟糟,跟一片垃
圾场差不多。下雨时遮盖在屋顶上的塑料布都掀开了,为的是把屋顶晒干。屋里所
有稍许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到胡同口翻晒,衣服被褥不说,有的把床板都拆了,拿出
来过风,见阳光,免得长绿毛。能搬动的柜子也都搬出来了,每样家具的腿儿上都
缠着塑料布,防水又防潮……这景象真如大劫过后一般。更甭问,今天染整厂是漂
染黄色,因为整个三义里也是一片黄澄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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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整厂一辆运原料的卡车,在街心被一粗壮的妇女拦住了:“今天得跟你们说
个清楚,你们的车打这儿一过就震得我房子直颤悠,一颤悠就往下掉灰,一年到头
没黑没白地这么糟害人,还有个完吗?”司机满不在乎:“我们从打一建厂的那一
天就从这儿走车,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房子会颤悠?”
旁边站着个斜披着短衫横抱着肩膀的年轻人,胸前和双臂上刺满青色的海蝎子
(又称琵琶虾),令人毛骨悚然,脸上长满红疙瘩,目光阴沉地盯着司机,突然插
了嘴:“你这是人话吗?”司机一愣:“你这又是怎么说话?”年轻人叫赵勇:“
我这样说还算是客气的呢!”司机见对方面目不善,没有再吭声。那拦车的女人见
赵勇给撑腰,更来了精神,挺着波涛汹涌的大胸脯又往前凑了一步:“我跟你们厂
交涉过好多次了,你睁开眼看看,你们厂染什么颜色,我们晾的衣服就是什么颜色,
你说你们厂缺德不缺德?”
“有什么事你去找我们头儿去,别挡我的道,我完不成任务可要扣奖金。”司
机打着了火。
“我才不找你们头儿呐,叫你们头儿来找我吧。”女人名叫李素娥,就是三义
里著名的“大鞋底子”,她往卡车前面的轱辘底下一躺,“有种的你就往老娘身上
轧!”
当地居民围了一大帮,神头鬼脸,起哄叫号:“对,叫他轧!”“小子,你敢
轧吗?”“没尿了吧?”
目睹了这一场好戏的黄丽金,拉着王宝光赶紧绕道走了。进了老城厢的平房区,
黄丽金的神情有点紧张,胡同又窄又乱,地上有水,有时需踩着砖头走过,从低矮
的旧房子里发出各种奇怪的响声。令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的姑娘精神紧张……她对
王宝光说:“难怪你不骑自行车,这种地方也实在是骑不了车。”
王宝光领女友来到自家门前,拉开门让姑娘先进。姑娘走到门口,往里一探头
立即被吓傻了:在极狭小的屋子里,搭着双层床,在下层床上有一对男女正赤裸着
身子扭动颠簸。压在上面的是大哑巴王宝发,由于他的世界只有色彩没有声音,在
做爱的时候他眼睛看到的只是自己身子下面的女人,黑发飞旋,白光耀眼,汗珠进
射,他眼睛兴奋得灼灼如电,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自己的渴望和狂烈,极其
投入,极其自然。再加上他身体好力气大,那真是无所顾忌,地动山摇,干得惊世
骇俗,真活活羡慕死和嫉妒死有声世界的男人们!被他压在身下的是小洋马杨美芬,
大概也正处于灵魂失火,熊熊燃烧的境界,竟然没有听到门响,当老蔫儿变腔变调
地喊出“二姐”的时候,她才转头向门口看……听不见声音但极端敏感的哑巴也跟
着扭过头来,随即“哇”地一声怪叫,急忙把脸转向墙壁,哇哇乱叫。小洋马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