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我插嘴的份儿……”窗外骤然劈下一道闪电,惊天动地的一个炸雷仿佛丢进了
屋里,打断了田超的话,震得他们耳朵嗡嗡作响。
黑云翻墨,憋闷了许久的大雨终于下来了,从天空到地面一片浑浊,水滔滔,
雨浪浪。雨一逞威,雷电反而退走了,城市安静了,天地间只有一种单调而恐怖的
从空中往地面上倒水的声音……
几个小时之后,梨城就变成了水城,大雨却未有停歇的意思。
卢定安穿着雨衣,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着白色塑料袋的蛋糕盒子,在这样的大雨
中一个塑料袋怎么能包裹得住蛋糕,纸板盒子变形,蛋糕变成粘糊糊的东西顺着天
上的雨水流进地上的雨水里。很快那蛋糕盒子便被雨水浇成了烂团,卢定安却没有
意识到地仍旧提在手上,他顶着雨艰难地走进巷子,其实就是趟进一条条曲曲弯弯
的小河,眼前的棚户,如同一片倒伏在大水里的庄稼地。雨注在屋顶上激起团团水
气,像着火后升腾而起的白烟。他愣愣地站在没膝深的雨水里,感到自己是如此的
微不足道和软弱无能……
8
同福庄并非没有好一点的房子,在北头临街有两间高大敞亮的青砖瓦房,如鹤
立鸡群般挺立于风雨之中。但也因年久失修,上面漏雨,下面渗水,房子里除去床
铺和一两件放了太多东西的旧家具没有被水漂起来,其余的小东西都在屋子里的水
面上漂来荡去。房主人是前不久因煤气中毒刚死了老伴的崔娘—那老头儿据说并不
是她的老伴,而是她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哥哥——她是母亲带来的女儿,他是继父
原来的儿子。他们并没有结婚,只是住在一起。既然住在一起必然就有故事发生,
他们有两个孩子,第二个儿子叫“傻狗顺”,跟崔娘住在一间屋子里,看上去二十
岁上下,躲在床角一个不漏雨的地方,看着屋外的大雨嘿嘿傻笑,崔娘似乎对屋里
进大水并不惊讶,也早就准备了一套对付大水的办法,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一个小
船似的大木盆里,漂浮在水面上,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手里紧攥着一个银行的存折,
那存折上有几百块钱是从历年的救济金里省下来的。老人双眼微闭,状似入定,无
动于衷地听着屋外哗哗啦啦的下雨声。她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什
么事情能让她惊慌失措的了!另一间屋子里住着她的大儿子,大号齐老大,随那老
头的姓,三十多岁,也是半傻半愣的样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直勾着眼睛盯着屋
外。老大娶了个农村的瘸媳妇,奇丑无比,坐在床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生
了个傻闺女扣子,趴在床边,用小手搅荡着差不多快跟床铺一样高的雨水……既然
说崔娘跟齐老头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生出的孩子都有毛病呢?据说崔娘年轻的时
候给同福庄煤场的老板当过用人,被老板睡了几年,就生过一个非常伶俐漂亮的孩
子……又是据说,是的,在同福庄有说不完的“据说”。大家都是从外地流落到这
儿来的,同福庄是块福地,收留所有的人,南腔北调融汇了各种各样的口音,谁的
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谁也都可以传说别人的故事,每一家的故事就是周围邻居的兴
奋点,“据说”就是同福庄人经久不衰的娱乐内容。
同福庄有许多人就是靠“据说”合理合法地生存下来……
放眼看去,同福庄人在风雨中就干两件事,男人们踩凳子爬梯子,拿着油毡、
塑料布、砖头、铁丝,修补和加固屋顶;妇女们用各式各样的盆从屋内向外舀水。
大哑巴王宝发,顶着大雨站在梯子上正替杨美芬家苫盖房顶,他看得见雨,却听不
见声,神情镇定自若,动作熟练有力。看上去可比贵为市长的卢定安豪壮勇迈多了。
杨美芬的丈夫刘玉厚,是老翻砂工,矽肺病几近晚期,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对眼前
的一切不管不问。屋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到了床上,他们有个十几岁的儿子,
帮着妈妈向屋外淘水。大哑巴是瓦工,早帮着杨美芬把门槛垒得特别高,苦的是从
房子的后面往屋里灌水,尽管她们母子拿着钢精盆拼了命地向外淘,屋里屋外的水
位仍然差不了多少。
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大哑巴哥俩的家,房间很小,却还搭了一个小阁楼,下面一
层,人坐上去可以挺直了身子,上面一层就只能爬上去睡觉,坐起来则需要低着头。
哥俩手巧,也算是“楼上楼下”了,而且把小屋子弄得很结实,上面不漏雨,下面
不渗水。大哑巴的弟弟王宝光,长脸淡眉,长得文文静静,外号叫“老蔫儿”,坐
在下铺上正翻看一本相册,那里面有许多他和女友黄丽金的照片,下雨天沉浸在恋
情里,倒不失为一种很浪漫的排遣……
梨城并不是都像同福庄,下雨也可以成为一种风景,提供一种便利。在河口区
一家并不起眼的医院里,却有一间特殊豪华的病房,杜华正身着华丽的睡袍,半躺
半倚在可以摇起来的一张按摩床上,康复科漂亮的女医生何月琴正为其按摩足部。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女医生的脸,女医生也含笑看着他,这种天气,又是下班以后了,
连急诊部里都没有人,外面的大雨反而给舒适的病房里制造了一种特殊的静谧和惬
意,杜华正非常轻松:“月琴,劲儿再大点……好、好……哎哟——把我骨头都捏
酥了!”“你的骨头还用捏吗?早就酥了。”“行喽,别拿我找乐儿了。人家这时
候都泡在山珍海味里,轻歌曼舞,拥红揽翠,洗药浴玩儿三陪,你看我过的是什么
日子?白天工作,业余时间看病。”“你有什么病?不就是一身痒痒肉嘛!”“痒
痒也是病,不然你这专治痒痒的医生怎么拿钱?”“讨厌!”女医生脸红了,“就
是你会享受,全市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条件了,知道你刚才输的营养液
多少钱一瓶吗?恐怕雇五个三陪小姐都用不了。又卫生,又安全,神不知,鬼不觉,
你还好意思得便宜卖乖。”“这不都得感谢你嘛!”
女医生说着手上又加了劲儿,杜华正也跟着虚张声势地叫唤起来:“哎哟,你
温柔一点好不好?我的脚不用按摩了,你顺着大腿往上摸,我想叫你摸摸小肚子。”
他一按开关,按摩床自动放平了,“我看过一本书,说男人的大腿根一带有个穴位,
杭州有位年轻的护士给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按摩,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老人家的圣器给
搞硬了,你知道那个穴位吗?”“怎么,刚吃完又饿了?”“我只是问你知不知道
那个穴位?”“只要是由年轻的护士小姐按摩,你浑身都是那样的穴位!”医生在
说着笑话的同时,双手已经摸到了杜华正的大腿根……杜华正惊呼:“哦呀,真灵
呵!”他坐起身一把抱住何月琴。恰在此时此刻电话铃响了,杜华正松开手去掏手
机:“都怪你,一看见你就没有魂儿了,连手机都忘了关啦。”他拿起手机:“喂,
哪位?哦。卢市长……”
他刺楞坐了起来,从卢定安的口气里听出市长的气不顺:“你不是说简业修是
你们区里的干将吗?怎么今天又把他送进班房里去啦?”杜华正脸上挂着笑意,嘴
上却在辩解:“市长,简业修可不是我送进去的。”
卢定安自然不信:“他是你们区的建委主任,你不点头检察院怎么能抓他?你
明明知道他要调到市里抓危陋平房改造工程,为什么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哎
呀,市长,等我得到信的时候简业修已经被押上警车了,民信公司举报他受贿5 万
元,是来书记亲自下的令,当作大案要案来抓,突破城建系统的腐败大网。”
“腐败大网?”杜华正昕出卢定安也被镇住了,他越发得意:“来书记批示的
意思是把简业修当作突破口,彻底查清城建系统的腐败之风!”卢定安挂断了电话,
杜华正看着手机,突然大笑起来:“月琴,接着来。”
这场大雨阻遏了许多人,也把许多人提前赶回了家。金克任就比往常早回家许
多,却没开电视,没吃零食,不像往常折腾得那么欢,到一家三口坐下吃晚饭的时
候,许良慧随意问了一句:“今天怎么啦?好像叫大雨浇得没精神了。”金克任用
筷子拄着饭桌:“是啊,冷水浇头令人心寒哪!”女儿小洁调侃他:“哎哟,我老
爸向来心雄万丈,意气昂扬,怎么可能被一场雨就能浇灭热情呢?”
金克任不搭理女儿,仍然对妻子说:“你们这些执法部门也太过分了,简业修
又不是刑事犯,手里没有枪,身上投有绑着炸药,是一个很能干、而且也为国家做
了许多工作的处级干部,即便他犯了错误,甚至是犯了罪,就不能等到剪彩仪式结
束,回到办公室再抓他?非得要在大庭广众故意羞辱他,制造轰动效应,激化群众
情绪?难道不知道,眼下党群关系、干群关系不用刺激就已经够紧张的了!”
许良慧眼含笑意:“哎哎,请注意两点,一,吃饭的时候不能生气,二,副市
长大人讲话要注意措词,不是我们执法部门,而是你们政府的执法部门……”
小洁一脸清爽:“三,吃饭是解决私人饥饿,请不要在家庭饭桌上辩论公事!”
恰在这时门铃响……金克任指着女儿:“四,你去开门。”
小洁嘟起嘴:“下着这样的大雨谁还会来?”许良慧匆忙喝下最后一口汤,站
起身:“我去,是我约的客人。”她打开门,是于敏真:“不好意思,这样的天气
还来打搅您。”“别说这个。”许良慧拉她来到客厅,金克任也走出来与于敏真打
招呼,原本姿采娟秀的于敏真,眼圈发黑,脸上不打一点妆,身上有些地方湿漉漉,
眼睛里也是湿漉漉。许良慧先安慰她:“你别着急,我搞清楚检察院抓简主任的原
因了。”于敏真紧张:“业修没有什么大事吧?”许良慧介绍她打听来的情况:“
当初建造公共服务大楼招标的时候,民信公司一心想揽到这项活儿,派开发部部长
和另一个人给你们家送去5 万元现金。但他们最终并未得到这个项目,是他们的竞
争对手土木集团中了标。谁料这个大楼的设计后来还在国际上得了大奖,对一个承
建这栋楼的企业来说,这将有丰碑式的广告效应。他们不服气,又根据土木集团的
总经理是河口区区长的儿子,他们猜测这里边一定有鬼,杜家不管搞什么鬼,都瞒
不过建委主任简业修,他们怀疑简主任绝对干净不了,肯定是收了土木集团更大的
好处,因此就起诉了。”敏真辩解说:“这不可能,业修从来不干这种事,既然钱
是送到家里来的,我为什么不知道?我们家并不缺那5 万块钱……”许良慧盯着于
敏真的眼睛:“他在别处有没有急需用钱的地方?,,于敏真坚决地摇头:”没有!
“许良慧显然并不像于敏真那样信任简业修:”你这么自信?他没有任何想瞒你或
能瞒住你的事情?“于敏真不喜欢或者说有点害怕许良慧的眼光和说话的口气,她
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很肯定地说:”没有。“许良慧:”现在社会上腐败成风,
干他这一行,尤其是发包工程,很难让人不往别处想。“
于敏真有点急赤白脸:“许律师,不怕您笑话,我平时对他管得特别严,他身
边的几个年轻干部都叫我给买通了,他有什么出圈的事绝对瞒不过我。因为我特别
在乎他的前途。我父母生了我们姐妹三个,我最小,两个姐夫的级别都比业修高,
我不能让娘家人瞧不起他,就得保证他不能出事,平时不管谁给我们家送什么东西,
我都给退回去,业修就常说他家里有个纪检委书记。”
于敏真言辞恳切,许良慧似乎相信了她。金克任听得也直点头。
于敏真恳求:“许律师,您能接这个案子为业修辩护吗?”
许良慧:“恐怕不接不行了,即便把别的无论多么急的事情放下,也得先办这
个案子,刚才老金还为这事发火哪。”于敏真敏感而小心地闻:“刚才金市长为什
么发火?”
“咳……没什么,你必须得配合我,跟我绝对要说实话,我只有知道实情才好
为他辩护。”许良慧不想多说,却让于敏真更多疑了:“我真怕您不愿意接这个案
子,听说抓业修是市委来书记下的令,当作大案要案来办,所以卢市长为了避嫌就
不敢过问这件事……”
“这些闲话不能听。关键是事实。”
洪流如大山崩溃,滚滚压下。惊涛骇浪似陡直的崖壁,须臾间将梨城西面四十
多个县城、集镇、村落化为乌有……水库里波涛翻腾,水位似淹非淹地在最高的红
色警戒线上跳动。所有河流都沟满槽平,处于三河下梢的梨城,如汪洋大水中一艘
摇晃的大船,歪歪斜斜,起伏颠荡。大暴雨一攻劲尽兴地倾泻了四天四夜,这几天
来卢定安的脑袋都叫水给泡大了,他带着一帮人从河口窜到海口,从河堤窜到水库
……四面八方不断有告急的电话打来,哪儿告急他就往哪儿跑。市区几个平房区被
淹已经顾不过来了,眼下十万火急的事是怎样保住整个梨城。他在梨城最远的一个
县——玉州大浪淀水库堤闸上已经蹲了两夜一天了,尽管他穿着厚厚实实的军用雨
衣,身上却没有一块干爽的地方,秘书罗文还得为他打着伞,那伞主要是为了保护
市长手里的电话,他的电话不停地响,他对着电话不停地叫喊:“大堤,大堤,大
堤的作用是绝对的,只要地球存在,河流存在,就得护好大堤!”别看他对着别人
大喊大叫,他现在真正想骂的是自己,他拿不准主意是炸堤放水,还是再熬一熬?
如果放了水,雨又停了,梨城今年就没有水用了。如果不放水,不知什么时候,也
许下一分钟,也许下一个小时,大堤决口,近千万立方米的水居高临下地砸下去,
梨城顷刻间就消失了……这么大的责任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就等他一句话,他感
到不公平,觉得自己真的担不起来,太多的责任导致负不起责任。他几次想要跟杜
锟商量一下,他是自己的老上级,以前可能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还想跟来明远
商量一下,他是市委书记,在这种时候理应对梨城负起责任,凭什么把责任都推给
他卢定安?但他又憎恶自己在紧要关头缺乏构成一个领导者的那种钢铁般的意志,
他就要坚持不住了,权衡两害取其轻,他决定放水,梨城人没有水吃总比整个城市
被冲毁了要好。问题是决堤把水一放,就不会再有人相信梨城曾经有过毁灭的危险,
将把缺水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将由他一个人承担所有的骂名……
他的身后站着几位跟水有关的负责人,鹄立待命——市里的防汛办公室主任和
节水办公室主任,由于真正的责任并不在他们身上,他们反倒敢表态,装得挺负责
任,挺有气魄,争论不休。
梨城防汛办公室主任说:“市长,别再犹豫了,气象台预报明后两天还有大雨,
先炸堤放水保住梨城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役柴烧。”负责节约用水的主任则说:
“你为什么只想到死不多想想生?把水放掉岂不是生不如死!”“你没看新闻,我
们周围已经有四十多个县被洪水冲跑啦!水火无情,但动了天怒,水患更甚于火灾,
火灾一次能烧掉四十个县、烧掉一座城市的时候很少,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