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一巴掌拍在棋桌上,“我跟你下!”漫天阴霾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44
“不下盲棋了?跳马。”宋临执起棋子,竖大拇指,“你这赔本买卖做得超凡脱俗!”
招风耳嘿嘿笑了两声,“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家就在通州,实在没钱抬腿就到家了。”左右瞟瞟没人注意,凑过去悄声问:“那天来接你的是户部刑部的地头蛇朱佑杭吧。”
“哎?”宋临干笑,“你认识?”
“拱卒啊,你小子成心赢我银子是吧。”招风耳直接动手帮宋临拱卒子。
宋临嗤笑,“你下还是我下?”
“少打岔!”招风耳挂着一脸猥亵的笑容问:“你跟那蛇头什么关系?”
“蛇头?”
“朱佑杭属蛇你不知道?呃……”小老头“啪”一声把炮移上去,“又想打岔,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关系肯定不一般,要不然他能抱着你?”
“这茶不错……啊!”宋临还想打马虎眼,招风耳一棋子敲在他头上,“行了行了吧,不就是当人家的小相公吗?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宋临低头看看自己,哭丧着问:“我就这么像小白脸?”
那人装模作样地托起他小巴,眯着眼睛审查了好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不像,一点都不像。小白脸长成你这样早喝西北风去了。”
“有见地!所以说朱佑杭是我小相公!”
“啪”老头惊得一个踉跄把 “黑車”送到“红马”嘴边上去了,急忙悔棋,宋临眼疾手快一把摁住,“落子成定局!”
招风耳眼睁睁地看着“黑車”战死沙场,仰天悲鸣,一转脸神色凛冽,嘲骂:“就你这苍白惨绿的饿死鬼模样还想养人家笑面虎阎罗王?”
“人家就喜欢被我压榨你管得着吗?”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老爷我是过来人。飞象!”
“哦?”宋临居心叵测地靠过去,“你年轻时候也干过这种龌龊事?”
“没见过世面的庸俗小民!”招风耳白了他一眼,“干吗还年轻时候?这会儿也没闲着。前年招了个小戏子,刚给他脱了乐籍,好家伙,我家立马成战场了,天天搅得鸡飞狗跳。母老虎拐着弯要把他赶出去,小妖精哭天抹泪死拉活拽要告母老虎……”
宋临顿时精神抖擞,乐呵呵地问:“告她什么?”
“妒忌,七出之条头一条。吃马!”老头唉声叹气,“今天母老虎回娘家,明天小妖精当和尚,跳河上吊抹脖子喝老鼠药轮番上阵,寻死觅活大不成体统。我这辈子倒了大霉了,你说受的这叫什么气?”
“夹板气!”宋临幸灾乐祸地拍拍他肩膀,“原来这才是你不肯回家的根源啊!兄弟同情你!”
“瞧你那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你别得意,你迟早让阎王娘踹成牛头马面!”
阎王娘?阎王爷光棍一根,除了我这个瞎了眼的,谁乐意跟他过一辈子?
招风耳喝了一壶茶,润了半天嗓子,颓废沮丧地说:“我算是发现了,争风吃醋就跟下棋一样,红黑双方对阵厮杀,狼烟四起呐喊震天。丈夫就是楚河汉界,往中间一戳,两不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斗得昏天黑地。这要是稍微偏一点,好家伙,那就不是昏天黑地了,”又润了半天唇,悲痛地下结论:“简直就是天崩地裂永世不得翻身啊”
宋临一慎,哈哈大笑,偷偷摸摸吃了他的马,问:“要是对付丈夫呢,该当哪颗棋子?”说完一愣,眼角直抽搐,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招风耳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要对付朱佑杭?”
宋临讪笑,“我随便问问,你就当没听见。”
招风耳在牢里关了都快两个月了,遇到这样的趣闻轶事岂能放过?一把揪住宋临的袖子卖弄,一副高深莫测的名宿大儒模样,“俩人相处那叫一个微妙。假如你跟他旗鼓相当,那就当‘車’,直来直往,他要是敢跟你横,稍不如意直接挑了他。要是矮着一大截嘛……”
宋临耳朵竖得笔直,生怕漏掉只言片语,面儿上却表现得漫不经心,拿起棋子问:“怎么办?平炮。”
“对!”招风耳一拍手,“就当‘炮’!曲里拐弯绕着来。中间隔着棋子,若即若离欲擒故纵,进可攻退可守,他要是敢跟你横,心情好就离他远远的晾着,心情不好就鬼鬼祟祟背后阴了他。”
宋临傻了吧唧直咽吐沫,“你……你没少阴你……丈夫吧……”
“胡说八道!”招风耳拍案而起,伸手就揪他耳朵,“我这么威武神勇能给人家当小相公?我是官儿,七品都监!”
宋临疼得“哎哎”直叫,“放手放手!我错了,你是人家丈夫!”慌手慌脚救出耳朵,揉了又揉,嘟囔:“说得一套一套的,谁知道你当没当过……”眼见他绿着脸要掐自己脖子,赶紧住嘴。
“将军!”老头冷笑,“本朝男风盛行,相公行中人才辈出。当相公不可耻,当你这样没出息的相公才可天下之大耻!”
宋临大翻白眼,暗自鄙夷:这家伙肯定当过人家小相公,要不然哪来那么多经验之谈?
“喂!”招风耳朝他摆摆手,“你输了。”
宋临手一摊,“我巴不得自己输,给钱吧,二两银子。”
老头当真掏出二两银子,宋临揣起来刚想起身,却听招风耳说:“再来一局?”
“凭什么?”
“我教你这么多对付蛇头的高招,你不打算回报?下盲棋,我让你两个‘車’。”
“输了还钱拿吗?”
“有!”
宋临二话不说,“平炮!”
于是,这位自认杀遍天下无敌手“棋圣”二百五终于过足干瘾了,把宋临这半吊子杀得节节败退仓惶北顾,老头实在太恨铁不成钢了,间或指导一番,有时干脆帮他下,气得宋临哇哇怪叫:“你下还是我下?”
掌灯时分,宋临头昏脑胀眼前“兵马炮車士象”一个劲地飘飞,作揖告辞,揣上银两脚步虚浮地往朱佑杭家走去。
“棋圣”直着嗓子叫唤:“兄弟,改天大战三百回合,我让你两車两马。”
宋临懒得理他。
进了门,抱住朱佑杭喃喃自语:“听说你是蛇头。”
朱佑杭没听清楚,笑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暂时当不了‘車’,那就当‘炮’!”
朱佑杭一愣,“下象棋?”
宋临没接茬,斜着眼睛问:“我怎么会进大牢的?”
“是啊,你怎么会进大牢的?”朱佑杭笑眯眯地皱眉头,“我得好好思索思索。”
“行了行了,别装模作样了!是不是想办法让我叔祖认你这个孙媳妇?”
“孙媳妇?是孙女……”宋临高擎茶杯作势往下劈,朱佑杭急忙改口,“我认为罗赞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唯一的任务就是让你的族人接纳我,他完成得非常出色,该功成身退了。”见宋临的脸绷得像棺材板,微微一笑,“唯一遗憾就是我那见不得光的小人步数让你察觉了,你打算怎么惩罚我?”说完居然眨了眨眼。
完全衣服气定神闲的德行,宋临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恶声恶气地说:“我要当‘炮’,晾着你!一个月假期我要回苏州!”见朱佑杭要开口,宋临“噌”站起来,“不准废话!”
朱佑杭慢悠悠地轻敲折扇,过了半晌,“博誉,我说谎了,你其实没有假期,判书上没盖章,保书上我也没按手印,那些是你犯罪的证据,我岂能让它们败坏你的名誉?我只是想让你在家陪我一个月,以解相思之苦。至于苏州之行……”
宋临听得牙根直发酸,一张嘴差点咬到舌头,盯着他眼睛说:“我不管!我就要去!你好好在家反省!”转身就走,示威似的回过头来,“你有本事就记我旷职,那也能败坏我的名誉,我不在乎,你自己看着办!”
朱佑杭一愣,苦笑着摇头:真是活学活用,反将我一军。拉住他,“真要走?”
宋临斜视地面。
“把我放在京城这么大个温柔乡里,你放心?”
宋临根本不理他。
“唉……好吧,我去请示你叔祖,要是他老人家……”
宋临吓了一跳,“你敢!”
朱佑杭冥思片刻,心说:走了也好,方便行事。于是长长一叹,山河失色天地动容,宋临良心陡然不安,暗想: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朱佑杭说:“去就去吧,但愿我不会为伊消得人憔悴。”寂寥一笑,“博誉,我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
如果说宋临的良心刚刚抬头的话,这番话一说,简直太不安了。刚想说:要不,我留下来?
朱佑杭见他脸色明灭不定,耳语:“不用担心我。我明天帮你装古董,把编钟带到江南去卖。”
“嗯。”宋临刚才是在气头上,这会儿其实已经不想走了,“要不,我不走了吧。”
“好。今晚住下来。”吻吻他的耳垂,“我受宠若惊。”
我指的不止是今晚啊!宋临没好意思说出口。
没几天,古董装了五六船,大运河里浩浩荡荡旌旗蔽空,宋临坐在船舱里,左手账本右手算盘,噼里啪啦废寝忘食。
沿路卖古董,巴掌大的小盒子能赚上万两,宋临原本惊愕之极,没过两天,居然对伙计说:“就一万两,告诉他,一万两就够买半个!”
几天下来,宋临把酒祭月,洒一半喝一半,感慨万千,“还是当商人得心应手啊,我是个儒商。”
尚书大人也在对月感叹,也不见得落寞到哪里去。
他原本打算想点坑蒙拐骗的损招把宋临诓到南昌府拜见父母,既然让宋临逃过一劫……
这一劫总得有人补上吧。
于是——
宋大人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翰林院新进官员——徐津破格晋升,理由极其冠冕堂皇:为国操劳殚精竭虑,功勋卓越出类拔萃,栋梁之才理应器重。
徐大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暗忱:我奉承谁了?还是我得罪哪路神仙了?
第二天,徐大人陡然发现,自己手底下总共管着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罗赞。
徐津仰天大笑,“你也有今天?我折腾不死你!”拱手朝天揖拜,“多谢尚书大人提拔之恩,下官定然不辱使命!”
得!罗赞开始过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其二:
在叔祖惶恐不安的注视下,小栓子被一群悍匪押进了府尹衙门,罪名是: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贿赂官差,致使众人哄抢大失官府体统。
小栓子进牢的时候是夏天,酷热的夏天。
夏天得乘凉吧,得准备扇子吧。
满大街几乎人手一把扇子,斯文的执折扇,富贵的拿羽扇,闺阁贵妇摇团扇,平头小民揣蒲扇。
小栓子是平头小民,他该揣蒲扇,嗯,他正好有一把,于是,整天揣在裤腰带上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入狱时连扇子一起带进去完全在情理之中!
所以说,宋临也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唯一的任务就是压制地头蛇保一方平安,可惜,身在苏州鞭长莫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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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临沿途售卖古董,拖拖拉拉走了半个月才到苏州,刚从船舱出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猛一惊,宋临差点踩进水里。
一个菁明干练的老头飞奔而来,喊声震天:“临儿……临儿……”上来就作揖,把宋临折煞得咣咣磕响头,“伯祖在上,请受……”
族长一把将他拎起来,急切地问:“官服呢?穿上祭祖。”
宋临一缩脖子,“停职期间,穿官服……”
“什么?停职?”老头一嗓子怒吼,刹那间,鼓也破了炮也哑了,宋氏一门几百口子齐刷刷地盯着宋临。
气得老头大手一挥,“都别愣着,把祠堂里的整猪整羊分给各门各户,扎纸高香全收起来,跟吹打鼓乐把帐结清,家宴撤掉。五弟,去请族中长辈,顺便把祠堂刑室收拾干净。”
宋临一听“刑室”二字,心肝一抖,急忙朝前跪了两步,“伯祖……”
“叫族长!”老头急眼,“一会儿找你算账!”
宋临往碎砖片上一跪,身旁放着钉板,面前“呼啦”一排坐着七个老头,一个个面沉似水怒目而视。
族长问:“说,怎么会停职的?”
“受贿行商。”
某爆脾气一鸡毛掸子揍在他身上,“好本事!学会受贿行商了……呃……”转脸不可思议地问其他老头,“行商也是罪?”
众人面面相觑,“行商要算犯罪,咱家几百口子岂不是没一个清白的?”“是不是当官的不能行商?”
宋临忙不迭地点头。
某鹰钩鼻气不打一处来,拎起宋临,“这倒霉催的官儿不当也罢!”
正中宋临下怀,拱手作揖,“叔祖英明……”
“糊涂!”族长一声断喝,“好不容易挣出来的功名白白丢掉对得起列祖列宗吗?”指着宋临的鼻子,“你,官一定要当,而且要当清官。再让我知道你贪赃枉法,你就跪这个!”说完把钉板踢到他脚边上。
“是是是……”宋临看着锃明瓦亮的针头冷汗直淌,暗忱:其实……当清官可能死得更快。
族长领着老头们出去,边走边说:“你面壁思过,想不明白不准出来。”
宋临慌忙哀求:“伯祖,孙儿想明白了。”
鹰钩鼻一阵欣喜,摸摸他的头,“想明白就好,天快黑了,先吃饭。”转头向族长无声地求情:饶了他吧,还是个孩子。
族长根本不为所动,“你想明白什么了?”
宋临从袖子里掏出账本,“伯祖,孙儿觉得既然要当商人,干脆就当皇商。七叔祖已经在户部注了册,正等着派发任务。您细想,朝廷拨发大笔银两,给宫里采办点货物,往户部交点税,剩下的全是自己的,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往外推不是傻子吗?”
“这事你上次写信来说过了,跟你做贪官是两回事!”族长接过账本,朝外走去,“面壁,不准吃饭。”
宋临试图蒙混过关,居然没蒙过去,对着钉板郁哭无泪。
前胸贴后背饿了一晚上,熬到后半夜才躺在供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族长翻着账本问:“你十几天赚了这么多?”
宋临有气无力地行礼。
“哪来这么多古董?受贿的赃物?”
宋临没好意思说是新婚贺礼,扯谎:“户部大员叫孙儿代卖的,利钱的一成是我的跑腿钱。”
族长半信半疑,踌躇良久,“一会儿把苏州城里的旺铺腾出来当古董店。”宋临欢呼雀跃,恨不得一口亲在老头脸上。老头瞪眼,下死命令,“你在家老实呆着,不准出去卖东西!”
宋临唉声叹气,可惜,长辈面前敢怒不敢言。
刑满释放,急忙回家,打开门,“哗哗”往下掉灰尘,撒了一头一脸一脖子,一眼望过去,宋临浑身瘫软,直着眼睛唠唠叨叨:“完了完了,连桌子椅子都没了。”
进天井绕了一圈,除了蜘蛛网蚂蚁窝杂草丛,连根木头屑子都没剩下。
从此之后,宋临陡然变成无家可归的流窜犯,还是个锦衣玉食的流窜犯,东家吃一顿,西家睡一觉,苏州本地大小官员,今天请客明天送礼,溜须拍马络绎不绝。
宋临光吃不拿,嘴越养越刁。某天,挑开狮子头,指着肉末说:“半年的猪,前腿肉。”与座众人相视惊诧。
没几天,族中长老开会,竟然把宋临叫去了,宋临受宠若惊。
族长抖开信纸,“老七从京城寄来的。”凑到阳光下,眯着眼睛念。
事情太多:铺子找到,藕粉销路极畅;小栓子入狱一天半,顺利脱险……宋临眼皮狂跳,把朱佑杭骂了个皮焦骨黑。
话锋一转,族长念:“……临儿终身关乎仕途前程,同时牵涉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