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伸了个头,宋临大笑。
果然!
朱佑杭正坐在轿辕上,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扇风。
宋临干脆一屁股坐在人家门槛上,心说:就这么干耗着,看谁耗得过谁!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朱佑杭的一举一动。
良久,朱佑杭依旧气定神闲,招手叫来一个小厮,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厮撒脚如飞,一眨眼,没影儿了。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朱佑杭登上轿子,又把折扇伸出窗外,轻轻晃动扇坠,与木栏相触,叮叮作响,清脆悦耳。
宋临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没一会儿,进了小门,轿子消失,门却洞开。
宋临失笑,跟了进去,刚站稳脚跟,“咣当”,门关了,“卡嚓”,锁了。
朱佑杭似笑非笑地倚柱站立。
宋临也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问:“这是哪儿?”
“我家后门。”
“哦!~”宋临把这个字拖出二里地去,表现得了然于胸,“大门口耳目繁杂,行事多有不便。敢问大人,您要掩饰什么?”
“我光明磊落,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倒是公子……”一众仆从远远走来,搬椅子的、捧茶盏的、端脸盆的……应有尽有。朱佑杭坐下,接着说:“……穿着一身官服,缩手缩脚尾随在下进府,路过之人会怎么想?”喝了口茶,微笑,“定然会想:不是作奸犯科有求于人,就是行贿巴结意欲趋炎附势。你说哪样不会给你的名誉官箴泼上污水?”
宋临气得鼻子眼儿里喷白烟,心说:你光明磊落?你那光明全被磊起来落上灰了!脸上却笑容满面,拱手行礼,“多谢大人为下官着想,感激不尽。”
“嗯。过来。”宋临刚抬脚,朱佑杭往椅子里一靠,接着道:“顺便说一句,我宦海沉浮十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口说无凭’,所以,早在十年前我就不接受口头道谢了,公子打算拿什么谢我?”
宋临心中痛骂,但却容颜和煦地踱过去,“我说要请大人吃饭,您要是嫌后天太迟,要不我现在就去做?”
话音未落,假山之后传来一片欢笑声,宋临一愣神,闪目观瞧,嗯?天上神仙?
宋临吧嗒吧嗒直眨眼,傻愣愣地看着朱佑杭。
朱佑杭撑着圈椅托着腮,眉目含情(眼睑半垂迷离至极,宋临怎么瞧怎么觉得暧昧混沌)。
六七个精致漂亮的男子鱼贯而出,或斯文,或妖娆,或矜持,或阔朗……
宋临懵登转向,扭头逐一审视,脖子“嘎嘣”一声脆响。
“给公子请安!”神仙们参差不齐地行礼,站直身子,笑嘻嘻地围到朱佑杭身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宋临眼角一阵狂烈地抽搐,不动声色地坐在旁边,撞撞他,问:“你夫人?”
“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了天地写了婚书的才是夫人。”朱佑杭抓住宋临的手,紧紧握牢。
“哦!明白!如夫人!”
“如夫人是要得到夫人首肯才能娶的,否则停妻另娶于礼不合于法不容。”
宋临冷笑,“那就是小妾通房外室姨娘!”一脚踹在矮桌上,正好撞在妖娆神仙的膝盖上,噔噔噔跌出好几步,站立不稳,仰面摔倒。
宋临使劲抽出手,跑过去扶起来,“怎么样?摔疼了吗?我不是故意的,见谅见谅。”
小神仙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挖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嘲讽,“你是新来的?争风吃醋根本不管用,你要不信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宋临帮他揉揉膝盖,面容温和,嘴上却悄悄地厉声训斥:“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朝廷命官!”
“命官?”一声嘲笑,“那个穿绿袍的原本也是个七品命官,公子爷难道对他另眼相看了?”
“啊?”宋临傻了,这群人里还有当官的?
正在神游天外,朱佑杭唤:“博誉,我饿了……”
宋临猛甩头,扯着嘴角咬牙切齿,“等着!我马上去做!”抬腿就走,不进厨房,直奔后门而去。
锁门的小厮瞅着宋大人红眉毛绿眼睛,一缩脖子,渴求地望着朱佑杭。
朱佑杭端起茶杯喂进斯文神仙的嘴里。
宋临一把揪住小厮的衣襟,“开门!”
小厮慌了神,朝朱佑杭哀求:“公子爷……”
朱佑杭笑着接过栀子花,凑进鼻端,“很香,多采一些,挂在帐子上。”
宋临一脚踹在小厮肚子上,小厮跌跌撞撞横飞出去,“砰”一声掉在地上,五官扭曲唉声叹气: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他们斗气干吗拿我撒火?
宋临拿钥匙打开门,“噌”冲出去。
没过片刻,“噌”又冲回来,嘴角噙笑,脸色煞白,低沉地呼唤:“尚书大人……”
“嗯?”朱佑杭抬起头。
“尚书大人……”
“嗯?”朱佑杭微笑。
“尚书大人……”抄起花盆直挺挺砸过去,怒吼:“本公子不伺候了!”火气一路飙升,“咣当”踢碎门板,浑身窜着火苗,气急败坏地狂奔而去。
“拦住他!”小厮仆从蜂拥而上,宋临抬脚就踹抡拳就打,一众人等东倒西歪纷纷溃散。
朱佑杭急忙站起来,紧赶几步,“博誉……”宋临充耳不闻,拐过墙角。
朱佑杭追上前去,已然无影无踪。
朱佑杭皱眉,伫立须臾,自言自语:“他在气头上,他会做傻事……他会做傻事!”一把扯掉官帽,解开腰带,吩咐小厮:“把官服取来,备车去刑部。”
宋临跑出去二里多地,站在阴沟旁边,一拳捶在大树上,“说得好听!说得真好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坑谁呢?”抬腿直奔陕西巷,“有你没我!本公子跟你势不两立!”
找到赵虞家,进门就跟老鸨说:“把你们家赵小姐叫出来陪大爷。”
老鸨傻了,她自认三教九流阅人无数,当官的也不少,可是,直接穿着官服来嫖娼的有生之年还真是头一回见着,老鸨不敢怠慢,满脸赔笑,“这位官爷,不瞒您说……”
“少废话!”宋临急眼,“快把她叫出来,我是刑部的官儿!”
老鸨慌了,连忙请他进里屋。
宋临往赵虞跟前一坐,朱大尚书口中的“京城绝艳”果然名不虚传,此美人儿只看了宋临一眼,笑着问:“你这样子是吵架赌气跑出来的吧?”
宋临一把搂上她的腰,朝门外喊:“上酒!二十年女儿红!市面上买不到就去刑部左侍郎府上拿!”
喊完一哽,仰面朝房顶上喊:“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苏州宋临宋博誉,朝廷六品命官,现在正打算嫖妓宿娼,按大明律,这是停职的重罪,赶紧去报告!本老爷穿着官袍恭候大驾!”说完一口亲在赵虞脸上。
赵虞笑了。
30
时过片刻,龟公送来烈酒,宋临端起酒壶“咕咚咕咚”倒进肚子,赵虞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大人,跟夫人斗气了?”
“夫人?”宋临把空壶一掼,喊:“上好酒!这酒太差!”然后冷笑着对美人儿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了天地写了婚书的才是夫人!我算哪根葱?”
赵虞亲自取过烈酒,满满斟了一杯,笑问:“在衙门受上司的气了?”
宋临一饮而尽,“咔嚓”把酒杯砸在地上,“上司?哪敢啊!我的上司英明神武温和通透,受万民敬仰,我爱戴还来不及,哪来闲工夫生气?”
在上司那里受气了!赵虞断定。
宋大人缓缓站起来,勾着脖子拉赵虞,把酒杯贴上去,“来,不醉不归。”
这位赵小姐极其爽利,抬头饮尽,一扬杯底,“大人,我们姐妹行里的规矩,我喝一杯您可要喝两杯哦。”
“两杯?小家子气!我喝一壶!”宋临抄起酒壶哗啦啦就灌了下去。壶一扔,抱着赵虞颓然栽倒。赵虞惊叫:“大人,您醉了。”
宋大人面色潮红汗流浃背,闭着眼睛浑身僵硬。
“大人,吃点下酒菜吧,喝得太急很容易……”
没等她说完,宋临“砰”倒地不起,挣了几下,呼哧呼哧喘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来,双腿一软,“咚”瘫倒在椅子上,卷着舌头傻乎乎地说:“下酒菜?呵呵……我喜欢吃虾,喜欢吃鱼,喜欢偏甜的菜,我喜欢拿汤泡饭,芹菜爱吃叶子,鸡蛋爱吃蒸的……”
宋大人还在念念叨叨,龟公缩手缩脚走进来,扫了他一眼,放下酒壶,悄悄给赵虞使眼色,赵虞一愣,龟公背过脸去做口型:这是瘟神,赶快把他藏起来!
赵小姐嫣然一笑,挽起宋临的胳膊,“大人,后院垂丝海棠宛若晴夕垂云,月夜赏花岂不雅哉?”
宋临眼神涣散,“好。”一边答应一边滑倒,赵虞赶紧扶住,笑说:“大人,天色不早了,我看还是快快安歇吧。”顺便瞅了龟公一眼,龟公会意,抢步上前一把扛起宋临。
正当此时,街上轰然大乱,紧跟着“咔嚓”一声巨响,老鸨惨叫。
龟公眼前一黑,耷拉着脑袋蔫了吧唧地唠叨:“完了完了……”
赵虞诧异之极,皱眉问:“官府又巡检了?”
龟公无精打采地点头,放下宋临哭丧,“刚才巷子口聚了一群公差,正挨家挨户逐个搜查。”
赵虞毫不犹豫地伸巴掌打在宋临手背上,呛着声音说:“大人,你最好快点跑,说不定还能保住乌纱帽,如若不然前程可就丢了,还得连累我们!”
宋临听得直点头,态度之良好前所未见。
但是——
只见宋大人头一歪,身子一颤,“砰”趴倒在桌上,痛苦呻吟,没一会儿,竟然闷在桌布里呵呵傻笑。
危急时刻,管不了身份地位等级差别了,赵虞龟公一人架起一只胳膊,还没离开那张椅子,“咔嚓”,房门大开,差役官兵一字排开。
俩人身形一僵。
一人走了进来,神志清醒的娼门中人互相对视,酒迷心窍的朝廷命官浑浑噩噩懵懵懂懂。
龟公面无人色匍匐在地,全身像筛糠一样瑟瑟发抖。
此人走进屋内,四壁打量一番,折扇轻敲掌心,点头赞许:“销魂蚀骨,动人心魄,果然声名远播香飘四溢,无愧于京城艳姬的称号。”
赵虞急忙屈身跪倒,“贱妾赵虞给大人请安。”
“嗯。”朱佑杭持折扇抬起她的下巴,一指宋临,极其疑惑:“此人似乎是个官员。”
赵虞惊骇,“大人……”
“赵小姐阅历丰富,怎会犯下如此末流的错误?”朱佑杭坐到宋临对面,“赵小姐莫非不知道乐籍人家不得勾留时任官员?”
赵虞慌忙辩解:“大人,”一扯宋临的袖子,“这位大人说自己是刑部的老爷,妾等以为是来检查的。”
“哦?”朱佑杭笑了,“所以……”拾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拨弄豆粒。
赵虞等得心慌意乱,心脏剧烈跳动,暗想:他知道我在强词夺理?
直到宋临颤抖着手指,抓起酒壶,妄图送到嘴边,却不承想洒了自己一身时,朱佑杭才悠悠回神,叹气,凝视宋临笨拙地往嘴里倒酒,对赵虞说:“你们就是这样应付检查的?用美酒麻痹,用美色引诱?赵小姐,这是贿赂!处心积虑消磨大明官员的精髓,你们居心还在?”
赵虞花容失色,“大人,请听妾身……”
朱佑杭骤然展开折扇,微笑,“别急。”侧头问王统领,“勾留官员色诱贿赂,两罪并罚该判多少年监禁?”
“大人,”王统领行礼,“最少七年。”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朱佑杭转过脸来,长长惋惜,“赵小姐,在下无能为力。不过,念你们是初犯,从轻发落,就监禁三年吧。王统领,把这他们全部带走,暂押刑部大牢,日后发落。”
赵虞盯着地面的缝隙发呆,直到公差架起她的胳膊才猛然回神,怒极反笑,拼命甩开差役,说:“大人,”指着宋临,“这位官爷穿着官服嫖妓宿娼罪名更大,妾等区区小事跟他一比小巫见大巫,您睁一眼闭一眼就能过去,谁也不会吹毛求疵地深究。您为什么放着重罪不办却来整治妾等芝麻绿豆的小错?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朱佑杭认真地听完了,垂下眼睑,说:“赵小姐似乎不领情,此番言论正在转移目标试图开脱罪责!好。刚才本官进门时没看到廊上挂旗晃,难道你们意欲隐瞒乐籍面目?还是说你们本身就是暗娼?”转过头去,问王统领:“暗娼该如何惩处?”
没等王统领回话,赵虞跪上前去,磕了四个响头,“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在庇护他!妾等明白,妾是他宿娼的证人,此事如若传扬出去,对他的名誉和官声都是重大打击。妾身敢指天发誓绝不传扬,如违誓言天道轮回永世为娼!”
“嗯。我相信你。”朱佑杭站起来,“不过,小姐不说或许有人会说,小姐岂非代人受过?永世为娼就是永世不得翻身,本官不能如此罔顾生灵,小姐还是进大牢暂住三年吧。”
赵虞盯着朱佑杭叹息,被拉起来往外走,悠悠自语,“比起相信妾身,您更相信刑部大牢的保密能力。”
朱佑杭笑了,吩咐王统领,“奇女子。好好安顿她,别让她受委屈,三年后给她脱掉乐籍。”
王统领带领众兵押解赵氏一门六口人匆匆离去。
朱佑杭踱到宋临身边,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啊……该说你什么好?”
宋临醉得晕头晕脑,使劲晃了晃脑袋,瞅着朱佑杭咧嘴一笑,伸出手颤巍巍地抱住他后背,模糊不清地说:“呵呵……你这头猪……”
朱佑杭一愣,失笑,“你对我的爱称真是……真是……”
“我要喝……酒……呵呵……”突然转脸,一阵天旋地转,定了定神高声冲门外喊:“二十年的女儿红……唔!”
二十年女儿红的主人堵住了他的嘴,宋临咿咿呀呀大为不满,嘟嘟囔囔吵闹不休。辗转多时,宋临浑身瘫软,喘着粗气昏昏欲睡。
朱佑杭像抱孩子似的抱起他,明知他听不见却还是吮着耳垂责备:“以后做傻事不准拿名誉开玩笑!”
刚到门口,朱佑杭身形一顿,又转回来,轻轻放下,摘掉他的官帽,扶着后背解开腰带,脱掉官袍,扯下官靴。宋临喉咙深处咕哝了两声,跟木偶似的任人摆布,不一会儿,就剩下衬衣衬裤了。
朱佑杭招手叫来两个差役,“把他抬到门外马车上,送回尚书府。”
俩人领命,抬起来走了没三步,朱佑杭又叫住,掏出手绢,展开盖在宋临脸上,“走吧。”
马车启动,“骨碌骨碌”渐行渐远,朱佑杭笑了起来。
命人拿着宋临的官服,朱大尚书折扇一挥,官兵衙役外加锦衣卫纷纷聚拢。
朱尚书一声令下,凶神恶煞兵分多路横扫整个陕西巷!所过之处鸡飞狗跳寸草不生。踹开大门异口同声地发威——“刑部监查,整顿风化!”鸨母龟公姐妹欢客魂飞魄散抱头鼠窜。
此次围剿行动声势浩大摄人心魄,搅得整条花街人心惶惶坐立难安。朱佑杭歪在马车靠垫上抚弄宋临的官服,偶尔挑帘询问:“现在几更天了?”
“回大人,快三更天了。”
“嗯。回衙。”
于是,过境洪水急速撤离,时过片刻,原本热闹喧哗红灯高挂的秦楼楚馆变得冷清寥落寒气森森。
您还别说,嫖妓宿娼的官员还真不止宋临一个,这帮刑部的土匪们随便一划拉就揪出十多个各级官员,风雅的正在吟诗作画,务实的已然吹灯就寝。那些刑部的悍匪们眼皮都没抖一下,就地取材拿床单把那些光溜溜的身子裹了裹,找绳子一个个串起来,典型的“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人在前面拉着,一人在后面押着,浩浩荡荡就回了刑部。
马车缓行,蹄铁轻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