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三两步跑出门外,先哈哈大笑,而后斜着眼睛睨过去,“你不强迫我!你怎么会强迫我?你不强迫你诱导!你完全没必要捞盒子,现在干吗把它放在这儿?” 冷笑,“你希望让我想:这人多好啊!连万岁爷的赏赐都扔了,全都是为了我!”扭头往外走,“可着心叫我深受感动投怀送抱是吧,美不死你!”
朱佑杭失笑,自言自语:“他怎么就不能笨点儿?弄巧成拙了。”朗声对外面说:“你还欠我一顿饭。”
宋临懒得理他。
28
宋临马不停蹄直奔徐津住处,一脸悲苦地兜圈子,“徐兄,小弟流离失所漂泊街头,徐兄如若见死不救,小弟定然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啊!”
徐津一摇三晃地走来勾住他肩膀,先掬一把同情泪,而后清了清嗓子跩昆腔:“天之涯,海之角,君之魂,妾之魄,飘飘荡荡缠缠绵绵生生世世永相诺……”这 “诺”字如同水袖一般在风中打转,九拐十八弯拖到半天云里,咿咿呀呀声腔渐止,乐呵呵地问:“你死我跟着,有什么能效劳的?”
既然都到了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份上了,宋临也就用不着跟他客气了,“今天晚上我要住在你这里。”
“哦?”徐津往圈椅里一靠,翘起二郎腿,不怀好意地问:“房子塌了?没钱交房租了?还是……”掸掸锦袍上的浮灰,双眼弯弯地继续:“……受贿劣迹东窗事发,兄台意欲畏罪潜逃,顺便拉小弟当垫背的?”
“你太瘦,把你垫在下面我嫌硌得慌。”宋临见桌上放着绿豆糕,正饿得头昏眼花,抓了一块塞进嘴里,“你听过一句至理名言吗?”
“哪句?”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徐津哈哈大笑,促狭地问:“你无家可归就因为得罪小人了?”
“也不算,此人比君子卑鄙,比小人谦和;认为官员要秉承‘为国尽忠’的原则适度合宜地贪污受贿;多年宦海沉浮,以至于诱拐成性,似乎温柔开明与人为善,实则居心叵测劣迹斑斑,闯关夜袭草菅人命无所不用其极,致使京城端午血腥冲天,居然还能做到瞒天过海,知情者微乎其微。”
话音刚落,徐津哗啦站起来,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宋临被打量得浑身发毛。徐津脚一跺,笑眯眯地问:“得罪的是兵马大元帅还是刑部左侍郎?”
“哎?”宋大人“唰”挺直后背,绿豆糕挂在大门牙上摇摇欲坠,“你……怎么知道?”
徐津根本不搭茬,自顾自地摇头晃脑,“不是兵马大元帅!此人行伍出身直来直往,勇猛有余柔韧不足。”挂在宋临肩膀上挤眉弄眼,一脸猥琐,“是刑部左侍郎吧。”
“你就幸灾乐祸吧!”宋临挑起他衣领,抬手把绿豆糕塞了进去。
徐津急忙宽衣解带使劲往下抖,横眉愤恨:“你小子别太过分!被我戳到疼处了吧,不就是让人家看上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临惊骇,身子陡然一歪,直挺挺从椅子上掉下来,呛着嗓子怒吼:“你胡扯什么!”
“行了行了!上回庙会站你旁边的就是他吧。”徐津满脸不耐烦,跟跳大神似的忙活了半天,终于抠出了绿豆糕,捏着宋临的下巴就揣了进去,撇着嘴角嗤笑,“别唧唧歪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庸俗小民模样!叫人瞧不起!你一个大户人家读书的公子哥难道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宋临转身出门,“没工夫搭理你!”
徐津根本就不追,悠哉游哉地说:“逃!有本事你就逃!人家有权有势,也不想想你逃得了吗?”宋临一僵。
“过来。听听本公子的经验之谈!”
“你说,我听得见!”
“但凡这种事情,首先得泰然处之,然后,视情况加以区分。”
“哦?”
徐津故意卖关子,“过来,给本公子沏茶。”
宋临掉头就走,徐津笑嘻嘻蹿过去,一把逮住拽进屋,腆着脸说:“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你就让我卖弄卖弄呗。”
宋临断喝:“说!”
“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个男的嘛……”
“废话!要是女的我能这么苦?”
“这种事只分两种情况,瞧着顺眼的,瞧着不顺眼的。”徐津朝门外吩咐:“上晚餐!”
宋临急不可耐地,“分清之后呢?”
“好办!”俩人坐到桌前,宋临标杆笔直,徐津玩世不恭,接着说:“不顺眼的要跟你亲热,那就往死里折腾他,让他这辈子看见男的就哆嗦;顺眼的嘛,那就手下留点情,往疼里折腾他,让他这辈子不敢招惹你。”
宋临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说……不能让他占我便宜?”
“精准!”徐津挑大拇指,“他是男的,你难道不是?他能占的便宜,你难道不能占?再说……呃……”徐津突然一哽,皱着眉头凑过去,“宋兄,那人是户部尚书吧,人家……”
宋临正在神游天外,表情之迷离史无前例,眼前月季、牡丹、芍药……各种鲜花漫天飞舞,小心肝跟着一颤一颤激动不已。
徐津使劲摇他,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来,“醒醒吧,别白日做梦了。就你这副德行还想斗得过他?”
“谁说的?”宋大人见大虾上了桌,夹起来慢慢咀嚼,“房门一关,就剩下我跟他,我是书生,他也是,这种时候,权势、家财、学识、身份、地位……全都派不上用场。鹿死谁手,谁能打包票?尚书大人又能怎么样?这种亏吃了也是闷亏!”
“有气魄!”徐津白了他一眼,招呼:“吃饭吃饭!”过了没一会儿,徐津悠悠长叹:“说实话,那人瞧着挺顺眼的,你跟他一辈子定然畅快淋漓。”
宋临一筷子敲过去。
徐津急忙讨好,“知道最舒心惬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我不想听!”
“可我偏要说!”徐津扭着他耳朵,“当个吃软饭的!不事生产!用度奢靡!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宋临抬脚就踹,惹得徐津哈哈大笑。
晚上,俩人挤在一张床上,没一会儿,徐津气息匀和,睡着了。
宋临翻来覆去,把床晃得“嘎吱嘎吱”响。
远远街巷中传来犬吠声,宋临心中震颤,暗想:鹿死谁手确实难以预料,我要是着了道怎么办?
毫不犹豫把徐津推醒。
徐津老大不乐意,“什么事?明天说!”
“他要是把我收拾了怎么办?疼不疼?”
“疼!不疼才有鬼!”
“啊?”宋临使劲咽了口唾沫。
徐津一愣,猛然跳起来压在他身上,哈哈大笑,“宋兄,要不然你就从了我吧,本公子阅人无数技艺高超,时至今日难逢敌手,简直羽化登仙超凡脱俗啊!”
宋临勃然大怒,眼珠一转,嘿嘿冷笑,“行啊!只要你不怕后患无穷在下舍命陪君子。你也知道看上我的是刑部左侍郎,你说外面有没有他的耳目眼线?说不定明天……”
没等他说完,徐津一蹦三尺高,拖着鞋子噔噔噔跑出去,恭恭敬敬抱拳作揖,故意高声打哈哈:“宋兄安歇,小弟多有打扰,万望见谅。”一溜烟儿拐进隔壁。
宋临畅快嘲笑。
第二天,俩人一起吃早饭,宋临跟徐津借船,徐津欣然同意,说:“我没马车,怎么运到运河码头?”
“呃……我去问问罗赞。”
“不用麻烦了,一会儿我去衙门帮你问一声。”
“哦?”宋临眨眼睛,“你不烦他了?”
徐津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哈哈……”宋临抓起徐津的手一击掌,“事情结束之后请你吃饭,本公子亲自下厨。”
果然投其所好,徐津精神抖擞,“我准备好酒!”
此后半月左右,一切停当,几百张各色兽皮铺天盖地堆得满院子到处都是,杨敬研指挥人手归类码好,搬进隔壁空屋子。
宋临靠在躺椅里,小风吹着,小茶喝着,翘着腿托着腮,乐呵呵地光看不动手,偶尔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小心轻放,谨防潮湿!”
杨敬研施礼,“宋兄……”
宋临了然一笑,拱手打断,“后日设宴,望杨兄略赏薄面。”
杨敬研客气一番。
第二天,宋临神清气爽,算完账,绕过两道回廊,坐在紫藤架下。
院子里锦衣卫分列两旁,宋临耷拉着眼睑,对着遍地铺陈的紫色残花失神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嗯?皂靴?宋大人慌忙站起来。
只见王统领捂着嘴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问:“宋大人窥伺后衙意欲何为?”
宋临赶紧赔笑,“不敢不敢。如果尚书大人得空……”
“宋大人果然在监视朝廷二品大员!”宋临吓得面色酱紫。王统领又一个大哈欠,“左侍郎大人要亲自提审,还不束手就擒?”
拖拖拽拽把宋临扔进了屋里。
朱佑杭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凝神注视案上文书。
宋临扒着门框笑着问安:“尚书大人!”
朱佑杭换了份文书,题字印章。
宋临朝天翻白眼,再接再厉,“尚书大人!下官有要事相商。”
朱佑杭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宋临恨不得转身走人。
终于……
宋临心窝子快长毛的时候,朱佑杭终于说话了——“又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了?如若动机不纯,一概不予受理。”
“没事没事。我请你吃饭。”
朱佑杭抬起头,微笑,“过来,把门关上。”
宋临赶紧往外缩,讪笑,“不用了不用了,后头中午在我家,下官告退。”
“请客没有缘由吗?”后头飘来一句,宋临陡然驻足,朱佑杭侧头笑问:“良心不安试图弥补上次的过失,还是……开张大吉请客祝贺?”
宋临一个箭步冲进屋里,“砰”,把门关上,“大人……”
“官员从商是重罪,不希望我旧事重提的话……”朱佑杭停笔撑着下颚,“刚才叫你关门不同意,嗯……我很通情达理的,这样吧,把门插牢,过来。”
宋临大翻白眼,关了门一磨三蹭地靠过去。
朱佑杭拉着他的手,仰头说:“今天我很高兴,动机终于单纯一回了。今晚跟我回家好不好?不用忙着做饭,吃什么不重要。”
宋临靠过去,贴上他的脸颊,匆匆一扫而过,朱佑杭一愣。
宋临哈哈大笑,朝他做了个鬼脸,抬腿刚想跑,朱佑杭侧身拦腰抱住,“博誉……”
宋临手忙脚乱,大叫:“放手!放手!”
朱佑杭咬上他后颈,留下一片殷红印记,“礼尚往来,我还你一个牙印,还欠你一个吻,你希望我吻哪儿?”
“你放手!大热天,我穿着三层衣服,你不淌汗我淌汗!”
朱佑杭端起茶杯贴上他的嘴唇,宋临毫不客气,仰头喝干,“这是什么?真凉快。”
“冰镇酸梅汤。”解开他的官袍腰带,双手潜进去,吮着颚骨呢喃:“我有所别业,你去过的,地处深山,很凉快,今晚一起去纳凉可好?”
“好……”宋临一脚跺在他小腿上,扯着腰带跳到对面,隔着条案冷森森僵立,“……才怪!”
朱佑杭眨眼,“我就这么不被信赖?”
宋临随意裹了裹腰带,打开门,出去前狠狠瞪了他一眼。
进了书房,端茶杯,瞅了两眼,嘟囔:“烫死了!高官是人,芝麻官是虫!”
话音未落,走进三个跑腿的,打千:“二位大人,天气炎热,尚书大人心中不忍,命小的送来冰镇酸梅汤。”
宋临一愣,江秋一喜。
三人放下瓷壶,走出去,隔壁传来——“二位大人,天气炎热,尚书大人……”
宋临松了口气,心说:还好还好,我没成众矢之的。
江秋一脸陶醉地感叹:“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体恤下情心怀怜悯,皇家御用之物居然倾囊相授,有此上司,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宋临颓然趴倒,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吐血身亡!
29
江秋喝干酸梅汤,啧啧出声,对着空杯唏嘘感叹不已。
宋临撇嘴,对着窗台上两只打架的麻雀嗤笑。
日头偏西,一壶酸梅汤呼呼啦啦全灌进了江秋肚子里,宋大人一滴没喝。
人家忙着呢,根本顾不上--
整整一下午,身子不动安如山,但是,心里却跟翻江倒海似的,一个劲地琢磨:今天要不要跟他回去?
跟?
不跟?
唉……难啊!抉择之前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番天人交战,过程之痛苦结局之诡异,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就好比大金与南宋隔江对抗,征战多年胜负难分,一方手持刀枪剑戟,一方备齐斧钺钩叉,在震天的呐喊声中,奔腾上阵激烈厮杀,双方大战三百回合,陈尸遍地血光冲天,可惜势均力敌,铩羽而归变得骑虎难下。只好卧薪尝胆修生养息以待日后奋起。如此反反覆覆,元气大伤却始终无法撼动对方坚固的根基。
宋大人现在就面临着如此艰难的困境,“心”是大金,“肝”是南宋,摇旗呐喊血战沙场。
“心”说:“跟着去吧。”“肝”说:“去了说不定就得把自己赔进去。”
“心”把心一横,“肝”把肝一竖。
“心”说:“现在他还没有思想准备,能打个措手不及,偷袭乃兵家惯技。”
“肝”嘲讽,“兵家惯技是‘将计就计’,那头猪难道不懂这道理?说不定正等着盼着你自个儿送上门去呢。”
“心”颤抖,“要不然来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顺应,关键时刻先下手为强!”
“肝”蔑视,“你不如直接动用‘美人计’,哭得梨花带雨,抖得弱柳拂风,只要你不怕丢人装得出来,说不定人家一时怜悯施舍你个全尸。”
……
小“心”小“肝”一场唇枪舌战,各大兵法轮番上阵,眼瞅着小“心”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宋大人的“嘴”不干了,嘟嘟囔囔直接偏袒“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就不信他一个纨绔子弟,整天吃得脑满肠肥,一旦近身肉搏他能斗得过我?”
完全不顾内心深处一个虚弱的反驳声音--那头猪好歹也是刑部左侍郎,半夜闯府的勾当干了不是一回两回了,真这么好对付?
宋大人当场下定了决心--择日不如撞日,万千纷扰,今晚见分晓!
宋临豁然开朗,不再左右彷徨,端起瓷壶,摇了半天,嗯?居然连一滴都没剩,宋临顶着满脑袋大汗笑嘻嘻地问江秋:“好喝吗?”
“嗯。”江秋咂咂嘴似乎回味无穷,“尚书大人大事睿智精明,小事心细如发,真乃我等修身之楷模,如何不叫人感佩折服心存敬仰啊!”
宋临一脸严肃地点头称是,顺着他的话头赞赏:“与小处见真情!尚书大人心系部属日月可鉴,真乃君子也!”
江秋直点头,宋临牙根直发酸。
夕日欲颓,鸦雀盘旋。
江秋退衙了。宋临搬了把椅子坐在墙根下,透过窗户往外查看。
不一会儿,一乘大轿缓缓从后衙移出来,宋临立刻跟了上去。
出了衙门,宋大人不远不近地缀着。轿子快,他也快,轿子慢,他也慢,轿子陡然停止,他也跟着停止。
朱佑杭从窗口探出身来,微微一笑,还没等宋临反应过来,人家又退了回去,执折扇的手伸出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棂。
宋临鄙夷,“故作镇定!你根本没把握掌控我!……嗯?”眼见轿子拐了个弯,进了一条小巷子,宋临纳闷,“难道……他不回家?”
宋临紧赶几步,别到墙角,思虑片刻,暗想:肯定下了轿了,正等着抓我的现行!
悄悄伸了个头,宋临大笑。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