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容我想完这些,事情就发生了。女孩打了一下车把,车头冲着我缓缓逼过来,我只好往路边靠,尽量往边靠,可女孩还是不依不饶地向我逼过来。我被她逼得只好停下来,自行车轮子紧挨着她的车轮子。那两个轮子紧挨在一起,看上去是多么的不协调,像一个长相丑陋的女人蹲在花丛里照相。我用一只脚点着地,抬头瞪了她一眼——我的车轮子和她的车轮子比起来是蹩脚的,我也应该蹩脚些。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车轮子,我的哥们。虽然隔着一道挡风玻璃,其实我们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女孩在车子里甩了一下整齐的头发,捂着嘴笑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狠狠咬了我一下。我神经的通道好像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塞住了,看来我还不能蹩脚下去。女孩打开车窗,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冲我来了一句,哎,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觉得自己的那条通道被塞得更紧了,我张开嘴巴,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自己,你,你说我。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一拍脑门,莫非你,你是许红萼。女孩愣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头,随即笑了,对啊对啊,我是许红萼,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我去艺术学院看望一个朋友,没找到,就随便遛达遛达,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们可七八年没见了。是啊,七八年没见了,你还是那个样子,你没别的事情吧。啊,没什么事情,就随便遛达遛达。那你上来吧。许红萼示意我上她的车,我也是来这儿随便遛达遛达,既然遇到了你,我们不妨一块儿遛达。我笑了,指着她说,你,你也真是,怎么想起来跑到这个鬼地方遛达。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车子锁到路边上,钻进了许红萼的车子。
许红萼重新发动车子,只抿着嘴笑,却不言语。在我看来那笑容有些神秘莫测,有些不怀好意,那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说,你怎么想起来跑到这个鬼地方遛达。
许红萼仍然笑,好像还思考了一下,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我说是吧,她果然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来到这里,遇见我只是纯属巧合。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秘密,既然她不说,我也就不再追问,任车子向我刚才走过的路开过去。
我实习时认识了许红萼。当初的认识和我们七八年后的相遇并没有多大联系,那时的许红萼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高二年级的学生。我想我都还能记起她当初的面容,记起那张脸。何况只过了七八年,弹指一挥间,记住那张脸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更主要的是我忘不了那张脸。带了她所在班级的两个月的语文课后,我就告别了她和她的同学们,以后再也没和她班里的任何一个学生碰过面。刚离开她和她的同学们时,我还经常怀里揣着一点希望,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遇见许红萼。但我也知道这希望是微弱的,我是说我并不十分在乎和她的相遇,所以时间一长,我就忘记了怀里揣着的东西,以至于真的相遇时,也没有多少惊喜──我倒是梦见过两次许红萼,但这两次梦境我都无法复述。梦境并不低劣下流,而是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我可以永远记住那一张脸,却不一定非要记住这两次梦境。何况还有那么多美的或恶的梦覆盖了它们。
所以我敢肯定,开车的女孩就是许红萼。即使她不是我也无所谓,因为她承认了她就是许红萼,她承认她是许红萼,我为什么还要怀疑她呢。
要说那一个班的学生留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无论怎么排,许红萼也只能排到十几位,在她前面是一些调皮捣蛋的男生和长相出众的女生。我一点一点地发现许红萼,就像游人进入一片风景区那样,最让他动心的风景不一定一进去就看到了。给他们上第一节课时,他们的面孔在我脑海里模糊一片,因为有一半的时间我都是勒着头的,好一字不落地咏读备课,四分之一的时间背对着他们板书,还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就是大而化之地看他们,看坐在最后面听课的老师和教室后墙上的黑板。上了几节课后,我就扔掉了备课簿,板书也相对少了,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看他们了。一对男生和一对女生在下面交头接耳,嘿嘿窃笑,他们的声音并不大,都拼命地压低自己的嗓门。但在课堂上,教室里是只容许有我的声音的,他们只能在回答我的提问时才可以发出声音。这时候他们想不说话都不行,否则我就会在心里骂句笨蛋,然后宽容和蔼地说出两个字:坐下。我掐断自己的话头,站在讲台上看他们。认真听课的同学抬起头,看了看我,然后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两个男生的反应还算灵敏,快速往我这儿扫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上变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嘴脸看自己的书本(嘿嘿,我讲到哪儿了,我要是让你们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嘿嘿)。两个女生的反应就比较迟钝,两颗小脑袋几乎埋进了抽屉里,唧唧唧唧地说着,不时发出两声又压抑又轻微又尖锐的笑声。我两手支着讲台,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支粉笔轻轻颠着,眼睛盯在两个女生的座位上。同学们的眼睛都跟着我转,然后正过神来,女生们正儿八经地坐在那儿,一脸无辜的样子,不少男生则拼命地憋住笑,满脸的幸灾乐祸。两个女生大概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坐在她们后排的两个男生一脸的严肃正经,并不去提醒她们。这时候坐在她们前排的一个女生回了一下头,用圆珠笔敲了几下她们的课桌。两个女生像逛公园时看见了狮子冲出笼子那样猛醒过来,从云端落回到教室里。其中一个由于太慌乱,脑袋撞到了桌子上,惹得满堂哄笑,而她只能强忍疼痛。我用眼睛对那个回头敲她们课桌的女生说了声谢谢,那个女生抿然一笑,遂将笔头含进自己红润亮泽的嘴唇。趁让同学看一段课文回答提问的时间,我对照着讲台上的坐次名单知道了她的名字:许红萼。许红萼,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许红萼站了起来,洁白洁白的脸蛋上一片茫然,原来她也在开小差。这次我没在心里说笨蛋,只有男生我才会这样说。
事后一次闲聊时,许红萼班上的学习委员告诉我说,余老师,人家许红萼骂你没良心呢,人家替你维持课堂秩序,你却整人家。我和周围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我很想知道许红萼是怎么骂我的,学习委员却没有说。我猜许红萼是真的生气了,心底居然产生一点点愧疚。这样一来,我就加深了对她的印象。她调换了位子,坐在向阳的窗户下,阳光照射进来,打在她身上。她很少抬头看我讲课,总是勒着头,总是衔着笔头,总是静悄悄地不发出一丝声音。一堂课下来,她都安静得像一潭子水,没有任何小动作,只有我让他们把书本翻到某某页或抄写我的板书时例外。有时候我就玩弄起幽默,并不是要故意逗她,但我很关心她的反应。她的反应不同于任何人,大部分人放松地大声笑出来,只有她,仍然勒着头,又开心又喜悦地偷笑。有时候她也会快速抬头,发现我正似是而非地看她,便以更快的速度勒下头,一种不易察觉的羞怯代替了原先的笑容。这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抓住她抬头──这难得的机会向她放电,我的确这样做了。拒绝和接受我的电流,对她来说都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但她在这两难中并不紧张,而是更加可爱。春天的阳光是温暖的,她的头发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只有少女的发质是这样的。她在窗台下安静地端坐,像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在初春的阳光里偷偷地张开自己。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事情没有发生吗?
以后我照常提问许红萼,但只在确信她认真听课了,而且一定能回答出来才提问她。后来就又有几个女生把她们之间的议论说给我听,她们说我偏心,说我总是把最容易回答的问题留给许红萼,并且在回答之前还要进行十分露骨的提示。最不能让她们容忍的是,许红萼每次回答完问题,不管回答的好不好,正不正确,我都会很夸张地来一句:很好,请坐。很好,许红萼同学回答得很好,请坐。那些女生夸张地学我上课时的样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我有那样吗,紧接着我又说,你们可别胡掰,传到你们班主任耳朵里可就不大好了。几个女生就跳起来,这么说,你是承认喽。话没说完人已逃出老远,这些丫头片子。
车子的速度快起来。许红萼把车子开得的确很快,好像要急于到达某个地方,然后干一件事情。我说,我还以为你刚学会开车呢,不敢开快。我说着扭头看了一眼许红萼,她很专注,车窗外的阳光照亮她的鼻翼,脸上的曲线在经过过滤的阳光下有些动人。我不能确定,眼前的这张脸蛋到底是不是当年的许红萼。但这仍然使我想起了七八年前的阳光,只是阳光下的那张脸变化很大,如果她不点头承认,我不会相信她就是七八年前的许红萼,我会掉头离去,而且以后也会很少想起这个人。你果真是许红萼吗。我再次质疑地看了一眼那张脸。
专注的红萼当然听不到我内心的质疑,她打开CD盒,取出一张盘片。车厢里弥漫起节奏明快而性感的音乐,听起来不坏。那张脸笑了,我最喜欢这支组合。说这些的时候并不看我一眼,却表达着一种隐约的语言:快了,快了。
许红萼现在是一家化工企业的营销主管,大学读的是精细化工专业。我问她这个专业含哪些科目,她说到现在,连自己都弄不清学了哪些科目,她不喜欢学习,像高中时一样不喜欢。她差一点没能上大学,是父亲托人又花钱,她才进了大学。一上大学,她就住进学校,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和父母住一起了。一起住了十八年,她都快要腻味死了。大四上学期,她和几个同学去给一家新开张的公司做礼仪小姐,公司老板看中了她,就明确告诉她,想包她。那一段时间许红萼正闲得慌,那个大佬正好吊起了许红萼的胃口。大佬很为许红萼还是个处女感动,后来就买了一辆小车,把钥匙交给了她。老总的根据地在深圳,只是偶尔来南京。只有这时候许红萼才是属于他的,其余时间她只属于她自己。
要到的地方总算到了,那张脸上仍然充满另一种期待,是另一种期待。许红萼把车子停好,拉着我的手进入一套二居室的房子,装修得不错。这还是我第一次接触红萼的皮肤,你知道,待会儿我将接触到她身体的更多部位。窗帘早已拉得严严实实,红萼说这样就可以挡住屋外夏天的热浪。南京的夏天实在太热,要不是闷得无聊,她才不愿意跑出去呢。
她为什么要在炎热的夏日午后往那个地方跑呢。这是她的秘密,我忘记了她说过这是秘密,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这么热的天,开车去东郊的树阴下乘凉还差不多,你怎么会跑到那条街上。那张脸仍然不理我,只是告诉我打开空调凉快凉快,然后钻进了卫生间。等那张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是一片的潮红,仿佛她内脏的血液都涌到了皮肤表层。她冲了澡,只穿一件半透明的丝质短裙,原先穿着的紫色文胸和不知道颜色的内裤扔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那张脸没提起过我带她们课的那段日子,那张脸没提起任何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那张脸好像不记得从前。
我说,我起先并没注意到你,慢慢才发现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那张脸没有反应。
我说,等到实习结束,我发现自己还真有点喜欢上你了,只是那时你还是个中学生,也就没太在意这份欢喜。
那张脸仍然没有反应,要说有,也只有我们的身体搅缠在一起时给她带来的迷醉。
红萼,真没想到我们七八年后又相遇了,而且靠得这么近!
是啊,我也没想到能碰到你。
你告诉我,你当初是否也喜欢上了我。
不知道。
告诉我,我现在要知道。
这个问题好无聊。
无聊,你说我无聊!难道你不无聊。
我也无聊。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很无聊。
怎么看出来的。
不无聊,你跑到那样肮脏的街上去干什么呢。
你要听实话吗。
是的。
我告诉你,我是想去找个身强力壮的农民工。
……
那张脸上终于不再有专注和期待,她平静下来,安静如进入梦乡的婴儿的脸蛋。那张脸上的眼睛狡黠地看着我。她伸出手,拉我走进浴室,冲洗掉留在我们身上的汗水和脏东西。那张脸,当初看上去是一个多么老实的女孩。仍然还是那样一张脸,我接纳了那张脸。
实习的时间很短,就两个月。
我发现许红萼的成绩平平。她没有其他女生活跃,总是不吱声,真搞不懂她的脑袋瓜子在想什么。用在功课上的精力肯定不多,上课时有一大半时间在开小差。课间休息和课外活动时很少看见她和同学打打闹闹,放学了就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回家。她的自行车很好看,款式别致,颜色鲜艳,和她很般配。有一天放学时下起了雨,我在校门口遇见她,看见她在春天的小雨里推着单车,头发上积聚了一些细密晶亮的雨珠。我就在后面喊住她,她回过头,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和羞涩掠过那张脸。我把自己的雨伞递过去,这个给你。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表情,不,不要,说着就踏上单车,飞驶而去。我站在那儿不禁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过于简短,没摆出一副老师的样子。而且专制。
以后的课堂上,我彻骨地感觉到过一双眼睛,在我板书时凝视我。等我回过头来去搜寻时,并没有发现那双眼睛。她的脑袋已经醒悟了似的猛低下去,但羞涩已爬上了那张脸。这样的情形一共有三次,一共就三次。我对着全班同学蔚然一笑,谁也不知道我笑的什么。
高二年级教研组长告诉我们实习的带队老师,余橹在课堂上的表现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会走神。带队老师问我走神时想了些什么,我做作地瞪大眼睛,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我哪有走神。
走神的是许红萼。这个学生,我真拿她没办法,成绩又不好,为什么不能把精力集中在功课上呢。说真的,我因此有点焦虑,我应该找她谈谈才对。我不喜欢在这些学生面前摆出一副老师的样子,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有许多地方不及他们,有时候我还会莫名其妙地羡慕或者嫉妒他们。为什么他们可以是许红萼的同学,而我却要是她的实习老师。我同样不愿在许红萼面前摆出一副老师的样子,因为我觉得那样会伤害她。许红萼,你将来想上什么大学。淡淡地一笑,勒着头,不知道。你们班的同学可都是很自信的啊,什么南大北大的,顺口就说出来了。那是他们的事情。是啊,那是他们的事情,可我觉得,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前程(我应该说:你这样的女孩更应该拥有美好的前程)。嗯,很乖的声音,嗯,谢谢余老师。你不要叫我老师,其实我们(都是同龄人),你就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嗯,余橹,你怎么会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剩下的一支船桨”的意思,我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末世的味道,我更喜欢把它理解为“最后一支船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已经偏离了主题。)许红萼仍然勒着头,嘴里含着一支笔笑起来,最后一支船桨,好玩。你应该把学习搞好,现在你可能意识不到,但将来你一定会认识到,趁这个时候多学点东西有多重要。
许红萼沉默了,用力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