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紧了嘴唇。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放下,莫看来看去。
抬头看了他一眼。摊主手一抖,烟从指间掉了下来。眨眼间我已跑出十几米远。风和行人迅速往后退去。我憋足了劲,拼命摆动双臂,往棋子桥那边蹿去。我异常担心桥洞下有个警察全副武装在等着我,结果什么都没有。现在回想起当初的这一幕,倒有点笑自己过于紧张。其实根本不用跑的,拿起那把刀我完全可以悠然漫步而去。在这个世道中,没有谁会蠢到去追一个手中拿刀的烂仔的,就连摊主本人也不会。这把刀也许连两块钱都不值,如果去追的话,却很可能把命送掉。现在的人都太精了,爱钱,但更加怕死。在短暂的打劫生涯中,我算是看透了这一点。
讲实话,虽然我打架厉害,但若是真的去搞那些一米八的大块头,还是有些心虚的。但心虚归心虚,搞还是要搞的。本来我可以找些其他的目标,比如说老人、妇女,还有那些仗着家里有钱到处摆谱的初中生。但面对弱小者我无法下手,真的搞了我会看不起自己的。没办法啦,我只好耐心地等待真正的目标出现。已经有一天没吃饭了,胃空得难受。所幸身上的棉衣虽然土,却很保暖。又一阵冷风袭来,我缩了缩脖子。一男一女互相靠着往桥洞这边走过来。女的穿得很鲜艳,在夜色中像团火在燃烧。男的起码有一米七五,似乎打着领带。两个人小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笑声。这让我妒火中烧,从黑暗中跳了出来,站在他们面前,一声不吭,只有手中的刀子闪烁寒光。
出乎我意料,那个男的主动把钱掏出来,动作不慢。
三百元钱就这样轻易地到了手。立刻我坐公共汽车到城市的那一头,找了家店子,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接下来的生意很顺,一个星期之内就捞了五千块,最后一次搞下两千。那个留着日本胡子的中年人很镇定,他说,小兄弟,钱你拿去。其它的你拿着也没用,不如还给我。
包里装着张身份证,还有一张硬硬的卡片。我想我拿着真的没什么用,抽出票子后便退给他。中年人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闪闪发亮。他的风度让我佩服,也有些惭愧。转身我匆匆逃离。
五千块是笔巨款,面对它我简直有点手足无措。想来想去决定留五百块,其余的存银行。去存钱时我特意换上新买的西装,还理了个平头。我自觉形象很好,挺起胸往一个叫人民银行的地方钻。其实在路上还看到过其它银行,有个叫工商银行的,还有个叫建设银行。不过我想自己既不是商人,又没搞建筑,恐怕是没有什么资格往这些地方蹿的。只有人民银行这几个字贴心。我虽然不怎么学好,但总还是人民中的一员。于是兴冲冲地往里面闯。
传达室里坐着一群人,围着个火炉扯白话,没怎么注意到我。穿过传达室,走出两步后,我才听到背后有人喊,找哪个的?
被喊回传达室后,我气冲冲地说,我是来存钱的。
室中的人们立刻像鸭子一样大笑起来。我瞪着这些变形的脸,不晓得讲错了什么。
这里不存钱。你快走。
银行里未必不准存钱?我向那个耍我的人靠近一步。
有个戴眼镜的胖子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说,除了我们这里,其它的银行都可以存钱。
胖子不像在蒙人。我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传达室。正好斜对面有家小银行,门上框着中国农业银行几个字。犹豫了一下后我对直走过去,边走边想,我不是商人,不是包头,是农民总可以吧?
半个小时后我才从小银行走出来,内衣口袋里多了张活期存折,硬硬的很扎实。才出门口,我就被撞了个满怀。那家伙连声说对不起,一双手却摸到我上衣内口袋里来了,那儿塞着五百块钱呢。想也没想我就一膝头撞在他小腹上。这是从街边电视中拣来的,很有效,那人马上蹲了下去。
旁边立刻围过来三个人,都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他们很会围,分开来各占一个点,成半弧形,合拢来就会像网一样把我兜住。不过我一点都不怕,我练出来了。我可不能让他们合拢然后像收拾一条死鱼那样把我收拾掉,我抽出了刀。
一尺半长的刀,舞得快时刀光暴涨就有两尺长。在打斗中我可没这么精确地计算过。打斗时热血冲脑,一切只看得见一个轮廓。那张网迅速裂开。我冲了出去,飙进一条小弄子。背后有人在追。搞冲刺快过我的人不多,但我不耐烦跑长了,那样子会气喘吁吁的很没劲。拐过一个角落我就停下,身子贴在墙上,拿刀的手上有几滴血,但那不是我的。
脚步声迅速逼近。只有一个人。他跑得太急了,在拐弯的时候都没减速。不过他有经验,没有贴墙跑。看见我时他想定下,却没刹住。这样的时机怎敢放过,更何况他手上也现出把刀子。刀子很快掉在地上,还有一截手指。不过那人很硬扎,还要对冲过来,我只好一肘顿在他颈上。生理卫生我学得不错,晓得那里有条大动脉。他果然栽倒在地上,瘫了一样。
后面跟上来的瘦高个看到这场面,脸都白了。我晓得他没量,又不敢溜掉,冷笑一声,走开了。
在个小旅馆里我躲了三天,整个人都发了霉。第四天洗了澡后,我决定去找个好一点的馆子美美地吃上一顿。这个鸟馆的伙食太差了,吃是吃得饱,但我现在讲口味了。有钱跟没钱就是不一样。没钱的时候屁都没得吃,还讲口味?
阳光有些冷,但我浑身发热,所以觉得很舒服。我说过我身体里有把火。尽管才洗了冷水澡(这让旅馆的老板眼睛发直——我是站在他院子里直接用水管冲的),火又开始旺起来。要解决的问题很多:住的地方(总不能老是住旅馆吧),还有,女人的问题(想到这两个字我就面红耳赤,火全烧上来了)。但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吃的问题。是到个普通的店子里,还是到个大餐馆中真正地奢侈一回?我犹豫不决。关键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大餐馆堂皇的气派令我自惭形秽。那应该是绅士淑女出入的高贵场合,像我这样的小混混也配去?不过我又想进去。高中我上不了,大学我进不了,未必连餐馆都进不得么?未必我生来就这么命贱?我不信。
有人拍我的肩。我迅速往旁边一跳,只差没把刀抽出来。还好,来人不是昨天那帮人中的,而且笑得很友好。
我叫虎头。那天你跟人打架,我看见了。你很厉害。交个朋友吧。
这人确实像只老虎,但我不能就这么信了他。凭什么?
凭我跟那帮人有仇。虎头见我还不信,挽起袖子,指着左臂上的一条疤,这就是他们砍的。
疤很长,在阳光下通体发亮。他眼中露出怨毒之色。再看看周围,没发现昨天那几个人。我点点头,我要去吃饭,一起去么?
他要到对面的一家餐馆中去,我却拉着他跳上迎面驰来的公共汽车,随便在一个站下了车,再绕来绕去找到一家叫“贵鲜”的大餐馆,挺起胸闯了进去。
虎头的真名叫许金亭,跟虎毫不沾边。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名,都喊他虎头。道上的人大都有个诨名,花头三大洋狗什么的。虎头觉得这名字很威风,不但是只虎,而且是个头,所以听到别人这么喊,常常咧嘴一笑。但客观地讲,他是只虎,但不适合当头。我是他最好的兄弟,讲这话毫无偏见。虎头彪猛,义气,量大,经验也很足,但当头的脑袋要转得快,虎头不行,所以几次落入圈套。不过他命大倒是真的——别人像他那样早死了好几次了,虎头却依旧活蹦乱跳,拍着肩膀跟我扯他的故事。
十三岁跟老爸跑到市里来挣票子,在个施工队混饭。干了两年,老爸从手脚架上摔下来,头撞在一堆石灰石上,当场报销。包头一分钱也没赔,反而一脚把虎头踢了出去。把老爸迁回乡里安葬后,虎头又跑到市里来。他开始懂得这个世界是讲恶的,就去混帮派。因为打架总是冲在前面,老大赏识,升了个小头目。然后找到那个包头,打碎脑袋,再装在麻袋里绑块石头丢到河中心。听到这里,我才明白为什么一接近那条河就想作呕,原来河底有许多这样的尸体在腐烂啊。
你就不怕被抓住么?
虎头哈哈大笑,然后压低声音说,现在人命不值钱。公安局的人经费不足,破趟案还要自己掏钱。只要不是大案,上面做了批示的,哪个愿意去破。所以只要把事做得隐蔽一点,保险没事。
苏丽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我对着门坐,看了她一眼,心脏猛地一跳,像是不提防触了电。
跟阿红操练完后,其实还早得很。河中一团团灯光冷冰冰的。没有鱼跃惊水的声音,这条河里的鱼大概早就搬家了,来不及走的就只好死翘翘。灯光旁边一团一团暗影走过。我感觉到暗影中射来的目光充满警惕。这不单是在注视我。城市里的人们就这样相互注视彼此提防。他们都习惯了,只有我觉得这样活着没点意思。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具有戒心,甚至对虎头,对阿红,我都有所提防。奶奶死了,这个世界哪里还有让我没有戒心的人呢?餐馆那个小姐的形象又一次跳了出来,在夜色中如此生动。我没跟她讲过话,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但我觉得她亲切异常。
有很多办法可以搞定她。比如说,让虎头喊几个弟兄去半路拦截,然后我从天而降,大展神威,然后呢,就不用讲了。但我不想对她使诈——那样就算到了手,心里也会不舒服的。虎头替我打听清楚了,她叫苏丽,是从乡下来打工的,跟帮姐妹一起租房子住。住得不远,离餐馆只有两站路,但下车后还要穿过一条弄子。干脆在弄子里把她放倒,先做了再说,虎头咧开嘴道,满面发光,自以为提了个绝妙的主意。
横了他一眼,我站起来,吃饭去?
到哪吃?
还用讲吗?
我决心用最老实的办法,同时也是最直接的,就像我打架时常用的招式一样。我知道这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买单时我没有付小费,而是往盘中放了一朵玫瑰,然后不再看她。
她笑了一下。笑声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土得要命:一身百来块钱的西装绷在身上贴紧的,随时都有可能涨破;拿着朵玫瑰往人家盘里放,脸却绷得跟西装一样紧。但这还不是苏丽发笑的原因。她是看到我的西装袖口上的商标才发笑的。满世界的人穿西装都不撕商标,她笑什么笑?
西装上的商标要撕掉的。第一次约会她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我搞不清她是从哪里学来这么多臭规矩,但还是把左手伸到她面前,一言不发。
苏丽一笑,低下头,掏出把带天蓝色柄套的小剪刀。她的动作很轻柔,但手有点微微发颤。
在家里老几?
老满。
几姊妹?
两个姐姐。
都出来了。
在东莞。
你不去?
不想去。
赚了钱还想回去吧?
不晓得。
莫蒙我。现在都是这样,在外面挣了钱,然后回去结婚。你爸爸怕是连未婚夫都替你找好了。
后来苏丽告诉我,当时听到这一句,真想剪我一刀,然后离开。
那你怎么不走喽?
人家喜欢你耶。
我那时那么土,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嘛,没理由的。
那你第一次看到我,有什么印象?
你眼睛好亮的,还有,理了个平头,我喜欢。
说这话时苏丽摸着我的板寸头。我们两个又冲动起来。她腰细,腿长,头发披散下来,一晃一晃的,像家乡小河的清波。她的皮肤让我想起出奔之路上的大雪。在雪中我体内的火燃烧得更旺。
有一段时间,虎头有点嫉妒我跟苏丽的亲密关系。妈的,不要找到码子就忘了兄弟,他猛烈地拍我的肩。
一笑,我没做声。虎头当然会嫉妒。苏丽长得比刘艳梅有味,性格比刘艳梅要好,而且,虎头其实也喜欢苏丽的。不是冤枉他,凭直觉,凭观察,我的判断错不了。不过没关系,好兄弟依旧是好兄弟,不能因为女人而生了意见。这道理,两个人都懂。
起初是跟着虎头混帮派,一个月后我就退出了。不为别的,我独来独往惯了,混在一大堆人中吆三喝四的很不习惯。说实在话,我也看不起那帮子小喽罗。他们其实没什么胆,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干些欺软怕硬的勾当而已。真要他们中的哪个去单挑,除非对手是个婴儿或残疾人,否则腿总要打点颤的,说不定还会临阵嚎啕大哭。这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一个平时气势汹汹像是能上山打虎下海擒龙的愣头青,那次打群架留他断后,结果吓得尿了裤子。还是我看到势头不对,把他换了下来,否则一定要被打出猪脑子来。看不起,真的看不起。
虎头一晓得我要退出,立刻拍桌子瞪眼睛,大骂我不是兄弟,不够义气,不肯帮他。骂也没用,我想退就得退。不过把话讲清了,虎头兄弟的事,一样是我的事,这和退不退没什么关系。
这样讲了,虎头才肯放过我。随你随你,他一脸无奈,反正你还没喝过鸡血酒,不算门里人,老大不会怪。
等你做了老大我再进来吧。四周无人,我讲了句很犯忌的话。
虎头几乎是打了个寒颤,向周围张望了好一阵。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老大王一川。怪不得他,连我在王一川面前也有点寒毛。他老大,怎么说呢,也就那么一个不高不矮的人,话不多,但坐在那里周围三尺都有股气罩着,阴阴的,不知不觉就能渗进你的五脏六腑,让你心虚得要命。一物降一物。虎头被他老大降着,就像木偶被线牵制。我不喜欢这样,但进了这道门就由不得自己了。看清这一点后,我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到庆幸。
那你以后靠什么吃饭?
我打算吃了难饭。
虎头没再说什么,揽住了我的肩。
关于苏丽,我还想再谈谈。奶奶死后,她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不敢说爱,反正一看到她就舒服,离不开她,情愿为她拼命。就这样,多用几个漂亮的词反而显得有点假了。
最先迷住我的是那双眼睛,有点丹凤眼的味道,很媚,看一下心就溶了,却一点都不显轻浮。脸颊边两团红晕保持着乡村小妹子的纯朴。要城市感有城市感,要乡村味有乡村味,这样的女人你说到哪里去找?我不把她箍紧在怀里才怪。
苏丽比较节俭,惟独买衣服舍得。她对穿衣打扮天生的在行。什么颜色配什么颜色,什么款式配什么款式,心得之多可以写本书,保证畅销,而这本书的封面和插图就应该用她穿着各色衣服的靓照。苏丽会穿又穿得出,而且永远不花哨,只是暗暗地趋时。这跟一个人的性格有关。苏丽天生不是那种嚣张型的女人,她只是安静地俊俏着,有一个人认真地欣赏就够了。这个人正好是我,所以我感到自己的命运不全是悲惨。对她我简直无话可说,太好了,除了一点——苏丽不往家里寄钱我心里不舒服。不孝顺的人我看不惯的,我不希望自己的码子是这种人。苏丽不像是只顾自己享受的那种,那她是因为什么?
公交车上的人过于紧密团结,一进去前后左右就被封死,几乎动弹不得。一只手贴在我屁股上慢慢地动。装做没有感觉,我头望窗外,身体突然用力一转,右手五指叉住了那只贼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