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眉和两个女生被两个社会青年挡在那里。有个家伙正伸手去摸苏小眉的脸。想都没想我就冲上去一拳打在他脸上。这一拳打得我手都酸了。那两个人一时懵了,待看清楚是个初中学生时,马上疯狂反扑。我招架了几下,就感到支撑不住了。旁人都站开了,只有苏小眉在喊,快去喊老师。于是有脚步声急促远去。咬紧牙,我乱踢乱舞,突然感到压力迅速减清。一看,大侠竟然冲了上来,箍住一个家伙的脖子,嘴里大喊,不准两个打一个。跟我对打的这个马上扑上去猛击他的脸。正准备冲上去,门卫跑来了。他是工人出身,特有劲,一手揪一个,往保卫科走去。那两个家伙碰到狠人就不行了,乖乖地跟着他走。我看见大侠站在那里,捂着半边脸,便走上去,问,不要紧吧。
大侠放下手,脸上青了一块。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咧开嘴一笑,又像在哭。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显得手足无措,模仿电视中的镜头,抱了一下拳,就迈开大步走了。苏小眉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去医务室。我没动,看着大侠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口,才看了苏小眉一眼。她的眼睛红红的。
不久以后,因为被发现有早恋行为,我的寄宿生涯提前结束了。为了防止我的不轨行为,家里规定中午下午必须在下课后二十分钟内到家,否则就是断饭,跪搓衣板。晚自习也在家里上。我就很少能有机会见到大侠了。只是有次早上,我吃饭迟了点,为了赶时间,没走大路,从小巷子里插近道。在个胡同里,我竟然看见了大侠。他依然是破军裤,短衬衣,发乱如草,似乎更加瘦了。手里提着个掉尽了漆的马桶,他在张望着什么。擦肩而过时,我对他一笑。他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就去看别处。我听到他喃喃地说,厕所怎么没看见了。我很想告诉他,可惜我也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厕所,所以只能回首看他提着马桶,弓着背,消失在拐角处。
愤怒青年
马笑泉
我叫楚小龙,吃了难饭的,在道上我很有名。年轻一辈中,讲狠,没有人比得我赢。如果你跟一个人有仇,或者干脆是看不惯,你可以请我修理修理。我会严格按照你的要求,弄瞎他一只眼睛,或者剁下他左手的五根指头丢到臭气熏天的穿城河中。如果价钱合适的话,也可以让他永远消失,就像一滴水那样蒸发得干干净净。
人干什么都有原则。没有原则的人永远叫人瞧不起。就算那些干得最贱的人,也有。比如说,阿红,小有姿色的一只流莺,她比那些奸商诚实得多,甚至比那些满脸高贵却一心想要傍个大款的所谓淑女可爱得多。她完全靠自己,坚持原则,并且按时给乡下的老娘汇款,所以我觉得她可爱。我也有原则:我要修理的对象必须是罪有应得。这样的话,生意就不算太好。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做点别的,比如说去收账,反正饿不死。
外面一定在落雪,满世界沙沙地响。牢房里黑暗、冰冷,被子硬梆梆的,里面的棉絮一定有好几年没见太阳了。不过我不怕冷。冬天我常光着膀子,用雪擦身。十五岁时我就这么干,十五岁时我的身体里面有把火。没人管我。奶奶在屋子里睡觉。除了她我就再没有什么亲人了。我其他的亲人呢?我的爸爸和妈妈呢?他们都到哪去了?奶奶从没跟我提起过,我也就从不问。反正从记事起,我就跟着奶奶。她是个捡破烂的,夏天常穿着件补丁叠补丁的老头衫在日头下四处晃动。她是我们那个小城里最尽职的义务清洁工,在各种大小垃圾堆边你都可以看见她弯着腰,费力地寻找着什么。但在下雪的冬天里你就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奶奶最怕冷,一到冬天就躲进那张摇摇晃晃的床,把麻纱帐放下,就连我也难得见她露面,只听见从帐中不断地传出咳嗽声。整个冬天奶奶就躲在帐子里咳嗽,几乎不吃什么东西。每次放学回来,我就会看到乌黑的小饭桌上扣着个罩子,提起来就露出一个人的菜。菜很少,有时就是一碟腌萝卜条。我就只好拼命吃饭。奶奶知道我吃长饭,所以煮得不少。其实菜她也尽量了,没办法弄得更多一点。家里很穷的。本来我不想读书,也去捡破烂,等大一点再去干苦力。这个想法讲出来后,立刻就挨了一顿痛骂。没出息的货,奶奶骂着骂着眼泪就出来了,然后就叹自己命苦。没办法啦,我只好再次拿起帆布书包。这是奶奶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洗了补了就挂在我肩上,一直从小学挂到初中。我知道它替我招来不少耻笑。但他们从不敢当面议论的。如果是那样,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要头破血流。我性格很烈的,远近闻名,而且很会打架。街上的那些小流氓一般也不敢来招惹我,甚至还想拉我入伙。但我不肯,我晓得那样子奶奶会很伤心,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去上学。在教室门口也许会碰见班主任,也是我的数学老师,一个干瘦的穿中山装的眼镜货。他没准会黑着脸说,楚小龙,你昨天的数学又考了三十分。那样我会很丢脸,站在门口,进退不得。他是老师,我没办法揍他。他拿我也没办法——本来他可以把我甩到差生班去的,就像扔一袋垃圾那样简单,但他有点舍不得——我走了谁替他去拿年级作文竞赛的头名呢?我已经拿了两次。今年的作文竞赛就要来了,他怎么舍得放我走呢?不过他很阴险,也许心里盘算着在最后一期把我踢出去。我知道他会这么想的。我很聪明。这是教语文的霍老师讲的。他说有的人聪明在数学,有的人聪明在语文,有的人样样都还行,但没一样显得特别聪明。我就是那个写作文特显聪明的人,并且记忆力惊人,几十篇古文哗啦哗啦倒背如流,但一考数学就惨不忍睹。霍老师见了我总是叹气连连,他是在替我难过。你呀,将来最适合进大学中文系,出来后再当作家。又一次霍老师当面跟我讲。但事实上我连高中都考不上。霍老师对这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替我难过。他妈的我就不明白数学要搞那么高深干什么?一般人学到四则运算这辈子就够用了。你硬是对几何微积分情有独钟上了大学再去深造不就得了吗?数学能锻炼逻辑思维这我明白,但有些人天生形象思维好逻辑思维一塌糊涂这是改不过来的事,你就让他全力发展形象思维好了。又何必打着全面发展的招牌硬把人弄得痛苦不堪,结果连本来的优势都不能发挥出来呢?一只老鹰再怎么整也学不会蝶泳,可它飞得很有劲啊!但我知道自己飞不起来的。我很会飞但他们要考我蝶泳。现实如此我只有认了。现实是很荒唐的,但你又无力去改变它,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悲哀所在。困在教室里我看着升学考试的狰狞面孔一天天地逼近。我本来可以不理它,甚至可以一拳打它个稀巴烂,但想起奶奶伤心的样子我就动弹不得。我无比害怕那一天的到来。这已是1992年11月的中旬,我刚拿了本年度作文竞赛初中部的头名,心里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它也许是我人生中拿的最后一次奖啦。这种预感如此强烈,像鹰爪一样牢牢抓住了我。走在冷风呼啸的路上,我没有觉察到黄帆布书包的底部正在一点一点地裂开,而沉重如铅的书本正探出坚硬的棱角。肚子很饿,我只想快点回家。拐进终年潮湿的胡同,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我看到桌上是空的。这时“哗”地一声,书包底全撕开了,书本肆无忌惮地往地上蹿,摔得满地都是。把书包往地上一甩,我冲到床前掀开帐子。奶奶已经硬了,被子上咳了许多血痰。冷风从外面窜进来,门左右摇摆。我愣了几分钟,然后大哭起来。
老人家临终前把手探到垫被底下,在那里我找到了三千块钱,都是些十块的,用橡皮筋扎着。奶奶一辈子省吃俭用,从垃圾堆里刨食,毛票换成块票,块票换成十块,整整齐齐地扎着。我晓得她还想看我读高中上大学的。但一切都不可能啦。给她办了丧事,在墓前磕了三个头,我怀揣着剩下的一百来块钱,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县城。路上大雪纷飞。那场雪早得令人吃惊,而且丰富异常。
现在要是放我出去,就在这院子里,我还敢光着身子用雪擦身。不冷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受用。我喜欢追求刺激的感觉,那味道很爽你知不知道,但有一条,对身体不利的事坚决不做。吸毒,无疑是件非常刺激的事,但谁要把白粉递到面前来我保证跟他翻脸。虎头,我最好的兄弟,就是毁在这上头的,所以我格外见不得这玩意。烟也不抽的。酒,只喝药酒,能补气。就是在色上面有点收不住,但绝不会蠢到自伤身体的地步。像有个家伙,脱光了和四个女人干,结果被送进医院吊盐水,好了也是元气大伤,再也补不回来的,真的是宝里宝气。讲到吃,我是出名的讲究。从小没吃到什么,现在挣钱又是拿命在换,不吃好一点,怎么对得起自己?不过光有钱没用,还要懂得吃,否则伤胃。那些光知道胡吃海喝不晓得搭配不讲究时令的人,我向来是看不起的。吃这玩意,色香味当然很重要,但排在第一位的还是个补字。药补不如食补,但也不能乱补,还要看时令看气候。现在满街都是夏天吃狗肉冬天喝蛇胆酒的爷们。这些人都补倒了。狗肉性燥,夏天去吃,不虚火急窜才怪;蛇胆性凉,也不太适宜在冬天喝。有一次没忍住,把这道理摆出来讲了一通,却招来哈哈大笑。道上的一个大哥拍着我的肩头说,现在有空调,冬天夏天可以倒过来,怕个鸟。他也不想想出了门太阳还是太阳北风还是北风。算了,跟他们没什么说的,埋头自己吃自己的得了。我吃起东西来特慢,苏丽说我跟狼一样,恨不得要把每一点肉每一块骨头嚼到没有才肯咽下去。不过后来她也拣了我的样。两个人经常点一条蛇,再配两个小菜,一道汤,细细地吃上两个钟头。我最看不惯满满地点上一桌,最后什么也没吃到的人。吃要吃得精,因此要吃得专。吃狗肉就吃狗肉,吃王八就吃王八,不要什么都想尝到,最后什么都没尝出个味来,肚子却差点胀破。饭前最好来点水果,清清肠胃,或来点汤垫垫底,饭后嘛,喝喝茶,打打牌,或者去河边唱唱卡拉OK。等到消化得差不多了,再去洗个桑拿,找个顺眼的妹子共同运动。这么说我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是的,因为人生苦短,而我的生命可能更为短暂。
在苏丽之前我有过不少女人,阿红是第一个。初次见面时我土得要命,一身新买的西装在身上绷得贴紧,袖口上的商标都没有剪掉。闻到满鼻的香气就勾下脑袋,不敢去看。
这是红姐。虎头介绍道,一派老手的口吻,其实他才大了我两岁。
哟,还是个伢子!阿红笑得肆无忌惮。
听到这话我就火了,抬起头,眼里射出的目光把她吓了一跳。但阿红很快镇定下来,抽出支烟点燃。虎头在她耳边低声讲了两句,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让我更加恼火。后来就剩下我们两个,面对面的,却不说话。青烟从她的红嘴唇一口一口地漾出,搞得满屋都是。
我不喜欢你抽烟?
你讲什么?
我不喜欢闻到烟味。
你有毛病……喂,你干什么?喂……
我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抢下烟甩在地上,然后箍紧她。这是我第一次。完事后去掏钱,却被她拦住,反而发了我一个红包。看到我瞪大眼睛,她又笑了,伸手摸摸我的脸,这是规矩,你一定要收下。
这是什么规矩,我他妈的一点都不懂。出门后愤愤地把红包甩进河里。管它是什么规矩,反正我不用女人的钱。
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想说说对女人的看法。女人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什么都有。但在我眼中,无非是犯贱的和不犯贱的,顺眼的和不顺眼的。有的女人天生命贱,你对她好一点她还反而不自在,甚至昂着张脸扳翘。你要是踩她两脚,她却眉开眼笑地缠上来,低声下气来伺候你。有的女人看一眼你就晓得不能对她轻薄,不仅如此,你简直还应该尊重她。我还要补充的是,犯贱的不一定是美容院的小姐(比如说阿红,我从不认为她贱),有时更多的倒是那些所谓正派人家的千金(比如虎头的码子刘艳梅)。讲到顺眼不顺眼,各人标准不同,但无疑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这杆秤很可能不是后天刻意去打造的,而是天生就摆在那里。比如我看苏丽就很顺眼,看到刘晓庆就烦躁,虽然她们都属于漂亮一路。对此我说不出什么道理,也不想去寻根究底。反正看到顺眼的就想法子接近她,看到不顺眼的就远远避开,就这么简单。
刘艳梅是我惟一看不顺眼却又无法避开的女人。十三岁时就让人开了苞,不是被强奸,而是主动与人合作。十五岁认识虎头时,还在读初二(她留了一级)。虎头当时才出道,还没混出什么名堂,突然有个女学生来投怀送抱,而且还是某局长的千金,当然大喜过望,以为拣了个元宝。等到弄明白刘艳梅是什么货色后,已是烂牛屎上身,甩也甩不脱了。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刘艳梅那么喜欢跟我们这些烂仔和。她出身那么好,样子嘛,虽然我看不顺眼,但还是要讲句有味。就算读书不发狠,她老爸也会想办法弄个自费指标让她上大学的,找工作什么的大概也不劳她费心。她前途似锦却偏要往烂泥地里滚。我是没机会才到这条路上来的,所以我想不通。
十六岁那年我埋葬了奶奶,从县里跑到市里,举目无亲,晚上就缩到桥洞里或水泥管中睡,冻得要死。一百来块钱没能维持多久。我几次吃饭都被敲了诈诈——老板欺负我是个小孩,而且操的不是本地话。他们讲我吃饭太吃得多了,要另外算钱,结果饭钱还超过了菜钱。这件事我现在想起都寒心,并且,要是再听到有人宣讲人性本善,就一定会往地上猛吐一口掉头而去。那些老板我都记得的,能找到的后来我都找过了。其中一个发了,开了间不小的餐馆。不过有一夜餐馆的门窗玻璃全部报销。有仇必报不仅是道上铁打的规矩,而且是我的天性。十六岁那年,仇恨的火焰第一次燃烧不可遏制,烧红了我的眼睛。我注视世界的目光愤怒而冲动,因此我走上了月黑风高的打劫之路。
首次打劫不是为了钱,而是一把刀。当我向那个小地摊一步步靠近时,心在胸膛中狂跳。我甚至怀疑蹲在地上的那个小摊主已听到心跳的声音。但他只是表情呆滞地抽着烟,根本没料到有个人会看中他摊上的破铜烂铁并打算冒着风险来搞抢劫。小摊上躺着五花八门的铁器,有锤子,有扳手,甚至还有一把用来开石的铁钎。水果刀就躺在铁钎旁边,一尺半长,一泓寒水似地卧在那。肩头被撞了一下,我的心几乎被撞出来。一看,还好,不是警察。这个冒失的学生伢子被我瞪了一眼,骇出满脸笑容,连声用普通话说对不起。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很恶,也就不那么胆怯,大摇大摆地走到摊前。摊主突然摆出微笑,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都是些好货,他指了指地下。
蹲下去,我拿起水果刀,份量不重,很顺手。
不锈钢的,快得很。
不用他讲我也晓得这把刀快得很。
五块钱,要么?
我抿紧了嘴唇。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放下,莫看来看去。
抬头看了他一眼。摊主手一抖,烟从指间掉了下来。眨眼间我已跑出十几米远。风和行人迅速往后退去。我憋足了劲,拼命摆动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