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评述是从T夫人的心理角度进行的,T夫人很有心机,她要把勋爵的情感从伯爵那儿拉过来,于是让年轻人明白,伯爵夫人有自己另外的情人,解除勋爵的道德感。
昆德拉补充戴侬小说没有的,依据情势补出T夫人的体态情状,浑圆肥软,突出她的肉感,然后表现慵懒,这适合18世纪贵妇人的标准,古典美人。
做爱。偷情有一些实质性的东西,那是一次可能,一次小心翼翼的心理,在束缚与自由之间把握分寸,这时的快乐应该是瞬间的,无法把握,不会重复的,只有今后的记忆来重温。正因为是用记忆重温,在44章昆德拉把《没有明天》又讲述了一遍,只新强调了一点:T夫人虽然很可爱,但是一个性冷淡者。T夫人劝年轻人回到伯爵夫人身边去。勋爵不知这次偷情有什么意义。最后点出撒谎带来的快乐,相互欺骗也是一种策略,做得不用剥除,让丈夫、侯爵,包括年轻人都相信是真的,享受到快乐这就够了。
这是一个撒谎的快乐。
这三个谎言是从T夫人发出的。对丈夫她掩饰侯爵这个情人显然另怀什么目的。对侯爵她表现的性冷淡也是一种谎言,那么她是否真爱便是个问题,因为年轻人知道T夫人性爱是很热烈的。对年轻的勋爵她劝他回到伯爵夫人那儿去,最后的话是断续的,含有某种沉深心理,表面的话是说给场景中人听的;实际有另一种期待。
本来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快乐,但在复杂的关系中大打折扣,快乐真有吗。或者说它仅是一个希望。
但是侯爵和T夫人的笑声又给出了新的案卷。
叙述者年轻勋爵被愚弄了,这一夜不会断绝了,他一旦离开便会没有明天。因为他爱,他不背叛,所以记忆还在,重温旧梦在他的记忆里发生。
勋爵着古装走进了文森特的眼里,18世纪和20世纪末在这个古堡宾馆里对话了,文森特和勋爵两人跨越两个世纪共同度了昨夜,最美妙的一夜。
勋爵坐着马车回巴黎享受古典的悠闲,而文森特要尽快地逃离,他找自己的摩托车,充满了对速度的爱,在加速中忘却自己,忘却一切。
古典和现代,政治与性爱,他们都离开了古堡,这儿一切都归于宁静,仅是一次幻游,一丛旧梦。
这个古典的虚构进入现代时,便强调了一个新的东西,缓慢,我们极力挽留的东西没有了。
快乐还会有吗,它只不过是一个希望。
万事皆空,这一切都归入了虚无主义。
19
贝克是一个代表知识分子的政治家,从他参加的活动——支持索马里救助难民儿童、参加昆虫学科学会议、去亚洲支持正义事业来看,他是一个在宣传、文化等活动中出现的活动家。贝克的政治活动并不指向他宣称的政治事业,而只是为了与国会议员杜贝奎斯争夺政治风头,政治舞台上的权力之争。贝克的政治上的滑稽表演是对政治家的嘲弄与批判,不断地让他们的争权夺利处于尴尬地位。
这种政治批评的嘲弄没什么特点,也不见得有力量,甚至还不如捷克昆虫学家的政治命运有力量。有意思的是贝克和圣洁女郎的关系。
圣洁女郎是贝克的老校友,在电视台做制片人,结了几次婚又离了几次婚,她有一个亲近的情人摄影师很温顺地崇拜热爱她。而圣洁女郎却疯狂地崇拜贝克。贝克具有天才的讲演能力,吸引人,出效果,而且有许多奇思妙想。这让圣洁女郎疯狂地爱上贝克,但最深沉的原因却是借助政治活动家达到她攀附名人的做法,所以她一心想为贝克做专题片,想法和贝克亲近。(文森特和庞蒂望是极尽可能地挖苦讽刺贝克,揭穿他政治行为中的虚伪性。)
贝克关心的政治,包括他的政治形象,他的重心在政治占尽风头,因而他对圣洁女郎那种公开的攀附非常恼火。女人的绯闻是政治斗争中对手最常规选用的攻击性武器,贝克是非常明白的,连庞蒂望都视圣洁女郎为贝克的一个麻烦,因而贝克对圣洁女郎的态度是非常冷淡恶劣的。
第一个原因她属个人隐私,青少年曾热恋过圣洁女郎并遭到拒绝,伤害了贝克的自尊。
其二,圣洁女郎巧妙地利用这种隐私抬高自己,她策划为他个人做专辑也含有把个人隐私曝光的危险。她的这一手段正如一位女记者1972年出版关于她和基辛格恋爱的故事,女记者迷恋的是自己的事实,而基辛格是无辜的。
其三,贝克恶狠狠地打击这种廉价的讨好。他说,你像是我愚蠢行为的纪念碑,我记忆中的垃圾,年轻时拉的一堆臭狗屎。并把圣洁女郎称为娼妓。正好文森特随手攻击贝克说:他关心的是电视台的人,惟一的女主人,惟一的情妇,因为我敢打赌他没爱过其他任何人,他是世界上最阳痿的人。
最后一点可能更隐蔽些。一个少年时的女人,二十年后经过多次婚姻,又有许多情人的女人,一直追求虚荣,生活已把她磨得那么厚颜无耻,可以想象,她还能再吸引贝克吗。他更不能因为这样一个女人引出绯闻,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他不得不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她。
贝克是一个赤裸裸的功利主义者,也是一个赤裸裸追求权力欲望的,极为自私虚伪的政客。
这种虚伪其实和圣洁女郎的虚伪是相互辉映的,贝克那残酷的打击深深地伤害了她,她正好把这一套转嫁给那个温顺的情人摄影师。只不过圣洁女郎采用性折磨的方法。贝克和摄影师是两个极端的情人,是一个诅咒的两个面孔。如果说她忍受不了贝克的侮辱,她更忍受不了摄影师的平庸,刚好摄影师的爱映照了她自身平庸,这就是更为深一层的伤害,粉碎了她一心追求生活在名人之中并成为名人的美梦,她想要么在生活的高处,要么生活在水下,为了挑衅贝克她穿了最美丽的白色礼服,投入了水中。
圣洁女郎追求名人效应也是赤裸裸的,她追求的虚荣更为率直,但是她受着双重伤害。她在生活中很有普泛性,无数女人都有这样的虚荣心理,到底是追求生活高处的梦想破灭而痛苦呢,还是伴随摄影师的平庸更痛苦,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面。不甘平庸是圣洁女郎骨子里的东西,换句话说平庸构成女人最大的伤害,尤其是那些自我意识强的女人,对出名的欲望就像毒蛇缠绕的心结。她们连死都可以不害怕,但她们害怕平庸。用中国话来说,她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会永远为名利而奋斗的,哪怕遭受无穷的伤害,死而无悔。
20
文森特是一个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第一章他开摩托车出现在作家车的左右,突出他是一个速度的代名词,引出昆德拉和薇拉两个的议论,速度因此而出,缓慢也因此而出。全文中文森特活动与叙述文字量是最大的,可见这个人物作家托寄了他的意图。
文森特和18世纪勋爵对话,明确地联结了飞越世纪的两个享乐主义代表,只是一个站在缓慢一极,另一个站在速度一极。因而文森特变成了一个隐喻,一个象征符号。
文森特是个年轻单纯的昆虫学家,保持对历史博士庞蒂望的孩子般天真的崇拜,特别着迷哲学、政治、文化的谈论,不明白男人为了讨好女人,把朋友推向尴尬的境地。在加斯肯咖啡馆聊天,议论舞蹈家,隐喻的舞蹈理论。昆虫学会的报告让他们厌倦,几个人逃会,文森特特别想在咖啡馆聊天吸引别人的视线,这种出风头的欲望其实也正是他们谈论的舞蹈家理论。可文森特的谈吐根本没法吸引人,他把这归结为声音的魅力,他无法用声音征服观众。每个欲望表达者都想征服那些他能征服的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表达。于是文森特便去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年轻的打字员,朱丽。他用吹捧讨好的方式获得了一个肤浅的打字员的敬慕,引起朱丽的叫好。他想学会用摄像机的表演,包括向他讨厌的贝克学习技艺,阐述自己的舞蹈理论,结果引来了三件套西装小伙子的反驳,他又陷入了困窘难堪,他只好下功夫征服一个女人。从朱丽那儿获得虚荣心的满足,他从萨德《客厅里的哲学》这本书入手,他利用谈性来勾引朱丽,他们在城堡树林,披着月光散步,他想像性、美丽,包括强烈地想到女人的屁眼。
这是一个性变异的想法,特别夸张,色情之极,满天空的屁眼如星星那般闪着眼睛,每个生活在摄像机镜头前的人类现状,如同生活在屁眼下。他对朱丽说: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反抗这个我们并没选择的人类现状。
他用极端的态度反抗现实,(这是伪现实,一个强加在人们头上的现实。)这种鼓动激发了朱丽的热情,甘愿为他献出性。在游泳池里他俩兴奋地发泄,文森特大声喊叫最粗俗的话,在众目之下性交,描绘文森特的阳具像野草莓,他们在游泳池进行性表演,并描写文森特阳具从小到大的变化。在他充满欲望时,却找不到朱丽了。
这时文森特的阳具与性发生了矛盾,需要做爱时,阳具无能为力;想象中编撰激情的故事,阳具又雄风再起,朱丽又和他分开了。他的想象中便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我是一个双头阳具。
想象中的性和实际中的性不统一,于是他又编造新的故事用此去忘掉过去发生的事,想象作为一种补偿。
《缓慢》中的人物,T夫人、勋爵、贝克、杜贝奎克、庞蒂望、马舒、圣洁女郎、摄影师、捷克昆虫学家、朱丽这些人物我们都一一谈到了,似乎也不难理解与评判。而面对文森特我们如何说,却让我们困惑。
文森特注定让所有的评论尴尬。这方面文本中没有人物的自我指认,也没作家的评判。当然,昆德拉借助他表达了一种对速度的批评,似乎不满现代技术产生的后果,但文本中的文森特并没有道德与政治上的批判,似乎对他还有所钟爱,用他充分传导情欲上的享乐主义远离于政治,道德上的舞蹈者,更好地实现个人满足。
文森特是一个有正义有知识吁求的单纯的青年知识分子,他的情欲表演也没什么可指责的。那么我们该如何谈论文森特或者说我们应该建立一个怎样的逻辑起点。
现代文明社会知识分子已成为社会的普遍现实。他们应该有一种怎样的生活,或者说现代生活风格中的知识分子的现状。我们实际已无权规定现代人该怎样生活了,但他们又都有现代的生活状态。
我们生活在哪儿,生活在金钱货币之中,我们生活在现代技术之中,知识分子呢,他还生活在理智之中。金钱、技术、理智是现代社会的特征,是当今三个最重要而又起决定作用的范畴。简言之我们生活在无特性社会中。
无特性。(Characterlosig Keit)无特性是我们借助西美尔使用的概念。我们平素总爱说特性,这是传统社会一个高频率词汇,它应该指任何人任何事在各种不同情况下都会明确地固定地在某个存在方式上具有自己特别的(不同于其他人与事的样态)方式征候。简言之:个性。
无特征是指在任何情况不分人与事的性质区别,不受任何变化的影响都会明确无误地固定在个别的存在方式上。简单说,越具通用而不受干扰的性质越有巨大的作用。上面说的三个概念:理智、金钱、技术便是这样。它们没有个性没有特征,因为一切领域都有巨大作用,只有消失特征才具公共性。越是公共的越能普适。
我们说特征是建立在片面性个性的基础上,而理智、货币、技术是超出这种片面个性类属的范围而适应更大的一切领域。这规定了它不能特征和个性化,因为个性特征使它在许多范围内失效,只有这样它所服务的一切人事范围才能做到人人事事上的价值平等。无特征往往是全面的否定性,在所有技术上它是不固定的,如同金钱和理智,他们的行为是在无限制中自由地寻找对象,在任其一个对象上都能产生作用,他的作用本身不是预先确定的,只要落实到具体对象(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均可以),形成粘合,力量便产生了。
现代社会具有这种无特性的包容量,因而繁殖速度快,在人事上均容易形成动作快,速度快,效益高的特点。在无特征的环境里,人也就会无特征化,普遍适应能力强,什么都能干,不为个性与特征牺牲自己,因而便有了无特性人。因其无特性便会没有真正的朋友和敌人,他们只会以金钱、技术、理智为标准,追求的是具体行为过程。他们一是纯粹,即不偏移,二是客观性,不因情绪或伦理去改变。无特性人实际超越一切选择之上,成为一个宏大的生活空间。也许你依然理解人在中间是主要的,人影响生活的客观性,不是,现代生活中是无特征决定现实风格,什么事都可以发生,什么人都可以出现,同样人也是什么都能干,因为生活的安排已经超出了特征和个性的要求。
无特征的人,用后现代文化语境考查,他是平面人。取消意义,取消终极价值,也没伦理道德的约束。在无特征人的时代里应该是取消意识形态的,人不需要找一个活的理由,不需要奋斗方向。生活中干什么没有必然性,一切都是偶然随机,生活是一个流动的过程。
文森特是现代社会里具有无特征的人,说他只是具有,是因为文森特的价值观还没零度化,例如他还崇拜知识,还对社会中的丑恶保持一种义愤和批评,有出风头和虚荣思想,人生还具有某种表演性,这一切都不能是无特征的人。
但是他最多的行为方式和纯感官的生活又是无特征人的状态。人只是本能地活着,一切都只求满足本能,是一种机械行为的。文森特和朱丽两人在欲望发泄过程里基本上是无目的、纯生理性的,他们也有反应方式,但这种反应是对环境与外人的机械反应。
文森特作为无特征人还是一个浅层的,初见端倪的,还不能从更广阔范围里来说他,正因为如此,文森特的意义还十分有限。从他的身上我们还无法全面论述无特征人。
21
《缓慢》到底是一个写实文本,还是一个幻觉文本。
昆德拉和薇拉去城堡度过一夜是确凿无疑的,其间文森特也肯定住在这
个城堡宾馆。夜里薇拉醒来两次,昆德拉在进行想象性写作。又因为吵闹仅住了一夜。薇拉觉得城堡里闹鬼。第二天早上他们和文森特都离开了这里。
于是要问文森特参加的昆虫学会会议是否在城堡里召开。根据地理环境,游泳池,会议活动,这个会议是明确无误地在这里召开。但又不见昆德拉与会议有关,文森特参加了会议,但会议众多的人员会见昆德拉,会后他们走时也没见一个人影。
小说的一切当然是昆德拉一夜的想象,他自由出入18世纪戴侬小说《没有明天》。文森特亲自参加会议而且说明他经过了灾难性的一夜。由此可见,这部小说是亦虚亦实,亦幻亦真,不断陈述,又不断解构,最后构成了《缓慢》三重文本的属性:作家与夫人的生活,作家解构的古典名著,文森特参加昆虫学会议。这是一个不断重叠又不同时空的特殊组合文本。
《缓慢》无疑是一部长篇小说,有作家的虚构为证。但他又是一个纵横交错、议论风发的随笔式文本。古往今来的人物随意穿行于小说之中,来去均无踪迹可循,从城堡宾馆看,他们只不过是一个个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