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腊梅
她用手绢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擦出明净的一块来,身子伏在窗台上,两只圆润小巧的手托
住很俊的脸蛋,傻呵呵地望着窗外,她的美丽加上这种骄憨的姿态,是极其动人的。不过,
从她的脸上可以确切地看出来,这是一个心绪不佳的人。大凡人的忧伤很难埋藏的时候,常
常就明显地挽结在双眉之间。这的一个有苦难言的人——我们会慢慢知道一切的。
现在,她伏在那窗台上,一动不动,只是专心致志地瞅着外面。外面,密集的雪花儿,
正经飘飘地飞着,转着,颤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院子里已经白茸茸地像铺了一层羊毛毡。远
处,城市的建筑物和建筑物后面无穷无尽的山恋,也已经白了;白得模模糊糊的。白花花的
雪,又把北方季里丑陋不堪的大地覆盖了。可是,在这样的风天雪地里,大地上也并不是没
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现在,就在这姑娘视线所及的院子南墙根儿,那丛枝条灰白、没有
一片绿叶的腊梅树,碎金一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繁。此刻,她正是在看那花的。这已经不
知是今天第几次站在这里了。透过玻璃,在一片迷□中看那花,她觉得每一朵花都好像是一
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而这无数灿烂的微笑似乎都对着这块玻璃,对着她。于是,她自己也
莫名其妙地冲那花一笑。笑完了,脸色却变得像要哭一般。
她记得前几天,那树上还只是一些玉米粒一般大小的花苞,想不到今天竟然在这风天雪
地里,赌气似地绽开了花瓣儿,多好强的花朵啊!不一会,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转身开了房
门,踩着软绵绵的雪地,飞跑过院子,站到了腊梅树跟前。她轻轻折下一枝来,把枝条上成
串的黄花凑到鼻子尖儿上拼命嗅了一下。然后,又在冻得红艳艳的脸蛋上亲昵地偎了偎。雪
很快染白了她乌黑的头发。她甩了甩头,手里举着这枝花,像举着一面旗帜似地向自己的屋
子跑去。她拉开自己的门,愣住了,她看见,就在她出去的这一会的时间里,屋子里已经进
来了两个人,他们现在正坐在她的床铺上。愁云立刻又笼罩在她的脸上。多少天来,她竭力
想躲避这两个人,可是现在看来她已经无法脱身了。靠桌子一边的床头上,坐着她的领导,
这个招待所的女所长。她穿着短呢大衣,那张看来很慈祥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令人畏惧的
宽宏大量的笑容。另一个是所长的儿子,正靠着她的铺盖卷儿,大大方方地抽着烟。见她回
来,母子二人都站起来,所长亲切地笑着说:“哟,这么好看的花,专拣这风雪天里开哩,
心疼死人了!”说着就走过来,一只手亲昵地在她肩上捏了捏,又抚摸了一下,关怀地说:
“琴,你穿的太单薄了,可千万小心着凉啊!听说这几天正闹流行性感冒哩……”
所长的儿子看来急忙找不出合适的什么话,只是直挺挺站在他妈身后,一只手在头上轻
轻揉搓着几根不服贴的头发。
她对所长的关怀报以淳朴的一笑,说:“不要紧……”
她把手里那枝腊梅花匆忙地插在一个早已准备好了的水瓶里,然后给两个客人倒了两杯
开水,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她现在不知道做什么是好,随手拉开桌子的抽屉,想找那件没
有打完的毛衣,但没找见,她一时也记不起放在什么地方了。于是,她只好又局促地站在窗
前,两只手揉搓着衣角,心慌意乱地望着窗外。刚才揩净的那一小块玻璃又变得模糊了。外
面像是起风了,影影绰绰看见雪片儿在窗前狂飞乱舞,,更远的地方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的眼光在那一片纷沓迷离中寻找亲爱的、黄灿灿的腊梅花,但终于没能瞧见。房子里,暖
气管发出一阵阵叫人瞌睡的咝咝声,一阵很难堪的沉默后,她赁感觉知道所长已经站在她的
身边了。
是的,所长已经满脸带笑地看着她了。沉甸甸的胳膊像往常一样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轻
轻地、带着一种疑问的口气问她:“琴,给阿姨说,这几天想得怎样?不好意思说?这有什
么不好意思的!你呀,真是个乡里娃娃!而今的年轻人,谁还在这号事上羞答答的!不过,
话又说回来,阿姨也正是看上你的这点了。别看城里那时髦女子,尽是些骚货!怎么,还是
不愿意?琴呀,阿姨不知道你是嫌阿家什么不好?怕跟了我广前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还
是……”
她转过身来,尽量不使她的领导看见她眼睛里旋转的泪水,说:“吴所长,阿姨,您对
我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我已经给您说过,我……有了。”
这时候,所长的儿子像喉咙上卡了什么东西似的,用劲地咳嗽了一声。所长扭头狠狠瞪
了他一眼,接着回过头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说:“就是你说的你们村那个……那后生叫什
么来着?”“康庄。”她抬起头,认真地对所长说。
“噢,康庄!”所长也带着一种认真的理解和同情,宽宏大量地说:“这我完全理解,
从小在一起长大,石头都能捂热哩,何况人……”她略微停了一下,转而用饱经世故的眼光
看着她,手继续在她肩上抚摸着,开导她说:“琴呀,你实在是个憨女子!你还年轻,阿姨
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你不妨听阿姨给你说,感情,就是那么绝对吗?世界上,可有经感
情更强大的东西哩。是些什么东西,阿姨先不给你说,你活一回人,会慢慢体会到的。我现
在只是给你说,一切都可以变的。你可以变,你那个康庄也可以变。旁的不说,就说我广前
他爸吧,他原来也和一个农村女子成了亲,可解放了,进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后来还不
是跟我结了婚吗?这情况也不是广前他爸一个人,比他大的领导都有这情况哩。我也是一
样,原来的男人没本事,后来找了广前他爸,我才真正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
“吴所长,您已经给我说过几次这话了,我也考虑过,但不管怎样,我决不能这样,我
在良心上过不去。再说,我和康庄一起长大,虽然现在还在农村劳动,但我心里……爱
他。”她现在已经抬起头,也不怕所长看见她眼里的泪水了,她觉得她从来也没这么胆大
过,并且第一次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爱”这个词!爱,是的,在她看来,这是什么力量也改
变不了的。吴所长说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能改变这东西,但她现在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
这“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就是有这种力量吧,它可以改变别人,怎能改变了她冯玉琴
呢?
“妈,走吧!烦死人了,你真能罗嗦!我晚上还要看《三笑》哩!”女所长的儿子从床
上下来,把烟头轻轻往墙角丢去,不偏不倚,正好落进痰盂里,这个小小的成功暂时看来压
过了他妈的巨大失败给他带来的不愉快,自鸣得意地把头一扬,嘴里轻轻弹了一下舌。所长
没理睬儿子,脸上带着顽强的笑容,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势:“琴娃,你再好好想一想。阿姨
三番五次对你说这事,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说实话,我广前也不是找不下对象。这城里可
以说要挑哪个就是哪个,可我们都看不上眼。我广前性格上有点慌,不能再找个慌慌对慌
慌。因此上,我们全家就瞅下个你,你跟了我广前,我们能亏待了你吗?你再好好想想吧!
广前他父亲前几天还一再打问这事哩,你知道,广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书记,眼下正国民
经济调整哩,工作实在是忙,平时家务事一概不管。上次他来招待所见了你一面,喜欢得不
得了,一再对我说:‘咱广前就得这么个俊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阿姨当初一见你,
就动了心,因此……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说……广前,咱走,我听见你
爸爸的汽车来了。”
所长的儿子认为在她面前耍点聪敏的机会到了,用干部子弟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冲她这
面一笑,头潇洒地一扬,说:“得,看我妈!对我爸的汽车双对我爸还熟悉!”
他妈对这种不合时宜的愚蠢玩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摇花白的头:“你呀,总是爱
说这种怪话……”说着把呢大衣的扣子扣上,和儿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叹了一口气,过来在水瓶里取出那枝腊梅花,久久地看着,两颗泪
珠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脸蛋上。生活啊,生活,你把人逼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记得半
年前,她冯玉琴还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劳动。当然,生活是苦一些,一年半载,见点白面
星儿都难。可是,精神是自由的,畅快的。她和她幼年时一起长大的康庄哥一块出山劳动,
一块谈天说地,生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甜味。现在,整天白米白面,肉上肉下,但她觉得心
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不痛快。她记得,是那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如此的变化。那
天,就是吴所长,来到了他们村,说是什么部有个领导人要来这地区检查工作,她亲自出动
来他们这里寻找当地出的一些土特产?结果发现她长得漂亮(她自己也怀着骄傲的心情承认
自己这个天生的优点)。于是,她就和他们那里出的土特产一起被吴所长带回了这个城市。
所长说地区招待所是全地区的门面,南非要相貌好的姑娘来当服务员。当时,她自己对这事
倒也不是那么热心。这也不是说不愿意来城里工作,而主要是觉得利用自己的“好相貌”来
参加工作,心里感到很不美气。但她亲爱的康庄哥竭力支持她来。他对她说:“咱高中毕
业。大学考不上,又没靠山和后门。什么出路也没了。你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机会,千万不
敢耽搁了。否则,咱就得一辈子呆在咱这穷山沟里!你先生。等你转正了,想方设法再往山
拉扯我!听说人家吴所长的爱人是地委一把手,权大着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们的前途就
无量。再说,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里又没其它指靠,就你一个女娃娃家挣那点工
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你参加了工作,就挣上工资了,虽然钱不多,但是长流水不断,
维持个穷家薄业总比你在队里劳动强。至于你走后,你家里两个老人,暂时有我哩……”康
庄哥的话说动了她的心,她就来了,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长这么热心地把她带来当服
务员,并不单是要拿她的“好相貌”来为这个地区“撑门面”,而是给她的儿子找媳妇哩!
所骈对她好,平时在生活上也非常关心,关心的已经被另外的服务员背后骂上她了。可这种
关心是多么的令人不舒服。是的,别人要是抱着个人自私的目的关心你,比打你骂你都使人
更难受。她明白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就像饭碗里吃出来苍蝇一样不舒服,再说,亲爱的康
庄哥虽然是个农民,但她爱他。这爱,是那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路、熟悉的小河和熟悉的
河村庄长期陶冶出来的、和生命一样珍贵的感情结晶。对她来说,要割舍这种感情,就像要
割舍她的胳膊腿一样。她决不能再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感情了。尽管她和康庄哥从来也没说出
过“我爱你”,但他们心里明白他们的事情。再说,话说回来,即使是没有康庄,她也不会
爱所长的儿子的。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享受不了这种荣华富贵。她要是跟了地委书记
的儿子,她将是这个家庭和她丈夫的奴隶——尽管物质上她一生可能会富有,但精神上她肯
定将会是一个奴隶。抛开这些不说,她也根本不喜欢所长的儿子——别看他爸是地委书记!
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他是什么派头嘛!架上他爸的势,经常不掏钱住在招待
所的特级房子里,一住就是许多天,晚上,三朋四友,喝酒吃肉,吆五叫六,醉得吐一床。
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间来,二郎腿一跷,一坐就是大半夜,说香港,道美国……后来,所长便
直截了当在她面前提亲了,她也就直截了当说不同意。为了让他们母子二人彻底歇心,她还
鼓起勇气把她和康庄的关系也给所长公布了。可是这母子俩却不歇心,甚至专门把地委书记
拉来看了她一回。所长还给旁人话言话语说,她的合同期到年度就要满了,能不能转正还是
个问题。所长说她“很急”,因为地委最近有了“新精神”,说马上要精简一批合同工哩。
她知道这是所长捎话给她听,威胁她哩。另外,所长的儿子广前也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对
她纯粹骚情起来了。今晚,在这大风大雪里,他们母子又不辞劳动苦地做她的工作来了。此
刻,她的胸口像塞了一把猪毛,扎烘烘的难受。一种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像烘红的铁一样烫着
她的心。她决定很快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她再不愿意忍受这种折磨了。她不会屈服的!
别看他们有钱有权,她并不爱这种荣华富贵。俗话说,千块块金砖万两两银,买房买地买不
了人……
窗外已经听见风的吼叫声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着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灯前,脸上挂
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出神地看着那一枝金黄色的、放着凛冽清香的腊梅花。花中医,它怎
敢在这冰雪里开放得这么娇艳呢?她猛然想道:“人,难道不可以和这花一样吗?不畏强
暴,不怕艰险,就是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贵的品质。冯玉琴!你难道不应
该这样吗?想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不幸的农村姑娘忍不住鸷泪盈眶,竟用那两片绯红的嘴辱
在这枝金黄的花朵上轻轻吻了一下。
现在,她很快把这亲爱的花朵放回到那个水瓶里,情绪激昂地坐在了桌前。她铺开几张
白纸,开始给康庄写信。她将在信上要求亲爱的康庄哥赶快来接她,说她将要和他很快地建
立家庭,在他们那穷乡僻壤创造他们的幸福生活;她还要对他说,只要人活得正派和问心无
愧,他们就是一辈子当农民,也照样会很幸福的;当然,她还要告诉他,在这个地方有一棵
腊梅树,它怎样在冰天雪地里开放着金灿灿的花朵……
她刚在纸上写上“亲爱的康庄哥”几个字,就听见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她的心立刻缩成
了一团。她惊骇地想:是不是所长和她儿子又来了!或者仅仅是所长的儿子一个人来了?如
果光是所长儿子一个人来,那可是多么叫人害怕的事啊!天这样晚了,又刮风下雪的,院子
里没有一个人……可她细细一想,觉得不像是所长的儿子,因为他进她的房间从来都不敲
门,常常猛不防就闯进来了。
她于是她写了几个字的信纸又放回到抽屉里,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来去开
门。
随着打开的门板,风雪裹进了一个人。她定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竟然是她想
着和盼着的康庄哥啊!
这的确是康庄,她看见他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站在她的面前,两只手互相局促地搓着。
原来很削瘦的他,现在居然脸盘胖胖的,有点城里人说的发福的样子。头发也理得整整齐
齐,似乎比原来也黑亮了一些。身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涤卡衣服,新倒是很新,但上面似乎
沾着许多油腻,显得很污脏。她半天才从一种巨大的惊喜中反应过来,赶忙问他:“你什么
时候来的呀?今天?刚才?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家?我爸?我妈?你们家?
谁?……噢,先不说这些!你一定跑累了,我给你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