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喝醉了!”他身旁有个小伙子说。
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他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朋友们,在跟孩子们,跟祖国告别,向全世界磕头,在吻京城圣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个喝醉的小市民补充说。
“小伙子还年轻嘛!”第三个插了一句。
“还是个高贵的人呢!”有人声音庄重地说。
“如今可分不清谁高贵,谁不高贵。”
所有这些反应和谈话制止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来“我杀了人”这句话也许就要脱口而出了,这时却突然咽了回去。然而他镇静地忍受住了这些叫喊,并没有左顾右盼,径直穿过一条胡同,往警察分局那个方向走去。路上好像有个幻影在他眼前忽然一闪,但是他并不觉得惊奇;他已经预感到,必然会是这样。他在干草广场上第二次跪下来的时候,扭过头去往左边一看,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看到了索尼娅。她躲在广场上一座板棚后面,不让他看见,这么说,在他踏上这悲痛的行程时,一路上她一直伴随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到,而且彻底明白了,不管命运会让他到什么地方去,现在索尼娅将永远跟着他,哪怕去海角天涯。他的心碎了……
然而他已经来到了决定今后命运的地方……
他相当勇敢地走进了院子。得到三楼上去。“还得上楼,暂时还有时间,”他想。总之,他觉得,到决定命运的那个时刻还远着呢,还有很多时间,很多事情还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那道螺旋形的楼梯上还是那样丢满了垃圾和蛋壳,那些住房的门还是那样大敞着,又是那些厨房,从厨房里还是那样冒出一股股油烟和臭气。从那天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没再来过这里。他的腿麻木了,发软了,可是还在往上走。他站下来,停了一会儿,好歇口气,整理一下衣服,这样,进去的时候才会像个人样儿。“可这是为什么?为了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以后,突然想。“既然得喝干这杯苦酒,那不反正一样吗?越脏越好。”就在这一瞬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火药桶中尉的形象在他的想象中突然一闪。“难道真的要去找他吗?不能去找别人?不能去找尼科季姆·福米奇吗?是不是立刻回去,到分局长家里去找他本人呢?至少可以私下里解决……不,不!去找火药桶,火药桶!要喝,那就一下子全都喝下去……”
他浑身发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这一次办公室里的人寥寥无几,里面站着一个管院子的,还有一个平民。警卫都没从隔板后面往外看一眼。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后面一间屋里去了。“也许还可以不说,”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闪了一下。这儿有个穿普通常礼服的司书,坐在一张写字台前,正在抄写什么。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司书。扎苗托夫不在。尼科季姆·福米奇当然也不在。
“谁也不在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问那个坐在写字台前的司书。
“您找谁?”
“啊——啊——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俄罗斯精神……童话里是怎么说来的……我忘了!您——好!”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打了个哆嗦。站在他面前的是火药桶中尉;他突然从第三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这真是命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他为什么在这儿呢?”
“来找我们的?有什么事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看来他心情好极了,甚至有点儿兴奋。)“如果有事,那您来得早了些。我是偶然在这儿的……不过,我能帮忙。我跟您说实在的……您贵姓?贵姓?对不起……”
“拉斯科利尼科夫。”
“啊,对:拉斯科利尼科夫!难道您认为我会忘了!请您不要把我看作这样的人……罗季昂·罗……罗……罗季昂内奇,好像是这样吧?”
“罗季昂·罗曼内奇。”
“对,对——对,罗季昂·罗曼内奇,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正要找您谈谈呢。我甚至打听过好多次了。我,跟您说实在的,当时我们那样对待您,从那以后我真心诚意地感到难过……后来人家告诉我,我才知道,您是位年轻作家,甚至是一位学者……而且,可以这么说吧,已经迈出了最初几步……噢,上帝啊!有哪个作家和学者一开始不做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来呢!我和内人——我们俩都尊重文学,内人更是热爱文学!……热爱文学和艺术!一个人只要是高尚的,那么其余的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识、理智和天才来获得!帽子——譬如说吧,帽子是什么呢?帽子就像薄饼,我可以在齐梅尔曼的帽店里买到它;可是帽子底下保藏着的东西和用帽子掩盖着的东西,我就买不到了!……我,说实在的,甚至想去找您解释解释,可是想,您也许……不过,我还没问:
您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据说,您家里的人来了?”
“是的,母亲和妹妹。”
“我甚至有幸遇到过令妹,是一位很有教养、十分漂亮的姑娘。说实在的,当时我对您过于急躁,我很遗憾。意料不到的事嘛!因为您晕倒了,当时我就用某种眼光来看您,——可是后来这件事彻底弄清楚了!残暴和盲目的狂热!您的愤慨,我是理解的。也许,是因为家里人来了,您要搬家?”
“不,我只不过是……我是顺便来问问……我以为,我可以在这儿找到扎苗托夫。”
“啊,对了!你们成了朋友了;我听说了。嗯,扎苗托夫不在我们这儿,——您碰不到他了。是啊,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离开我们这儿了!从昨天起就不在了,调走了……临调走的时候,甚至跟所有的人都大吵了一场……甚至那么不懂礼貌……他只不过是个轻浮的小孩子;本来他很有前途;是啊,您瞧,他们,我们这些卓越的青年人可真怪!他想要参加什么考试,可是只会在我们这儿说空话,吹牛,考试就这么吹了。这可不像,譬如说吧,您,或者拉祖米欣先生,您的朋友!您是搞学术的,失败不会使您迷失方向!在您看来,人生所有这些诱人的玩意儿,可以说——nihilest①,您是个禁欲主义者,僧侣,隐士!……对您来说,书本,夹在耳朵后边的笔,学术研究,——这才是您心灵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多多少少……请问您看过利文斯通的笔记吗②?”
①拉丁文,意为“什么也不是,等于零。”
②大卫·利文斯通(一八一三——一八七三),英国著名旅行家,非洲考察者。这里可能是指他的《赞比西河游记》(一八六五)。
“没有。”
“我看过了。不过现在到处都有很多虚无主义者;嗯,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啊,我请问您?不过,我和您……我们,不是吗,当然,我们可不是虚无主义者!请您坦率地回答,开诚布公地!”
“不—不是……”
“不,您听我说,您跟我可要开诚布公,您别不好意思,就像自己跟自己一样嘛!公务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您以为,我是想说友谊吗,不,您没猜对!不是友谊,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的感情,对上帝的爱的那种感情。履行公务的时候,我可以是个官方人员,可是我应该永远感到自己是一个公民,是一个人,而且意识到……您刚刚谈到了扎苗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里喝了一杯香槟或者是顿河葡萄酒,于是就照法国人的方式,大闹了一场,出尽了丑,——瞧,这就是您的扎苗托夫!而我,也许可以说,我极端忠诚,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还有地位,我有官衔,担任一定的职务!我有妻室儿女。我在履行公民和人的义务,可是,请问,他是个什么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过教育、品格高尚的人。还有这些接生婆,也到处都是,多得要命①。”
拉斯科利尼科夫疑问地扬起了眉毛。显然,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刚刚离开桌边,他的话滔滔不绝,可是空空洞洞,听起来大半好像是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响声。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勉强听懂了;他疑问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一切会怎样收场。
“我说的是这些剪短头发的少女②,”爱说话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接下去说,“我给她们取了个绰号,管她们叫接生婆,而且认为,这个绰号十分贴切。嘿!嘿!她们拼命钻进医学院,学习解剖学;嗯,请问,要是我病了,我会去请个少女来治病吗?嘿!嘿!”
①火药桶中尉蔑视地把“助产士”叫作“接生婆”。保守派的报刊通常都这样攻击女权运动者。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妇女只能从事两种职业:助产士和教师。
②指医学院的女学生,她们都剪短发。这些女学生毕业后都只能作助产士。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哈哈大笑,对自己这些俏皮话感到非常满意。
“就算这是对于受教育的过分的渴望吧;可是受了教育,也就够了。为什么要滥用呢?为什么要像那个坏蛋扎苗托夫那样,侮辱高贵的人们呢?请问,他为什么要侮辱我?还有这些自杀,出了多少起这样的事啊,——您简直无法想象。都是这样,花完了最后一点儿钱,于是就自杀了。小姑娘,男孩子,老年人……这不是,今天早晨就接到报告,有一位不久前才来到这儿的先生自杀了。尼尔·帕夫雷奇,尼尔·帕夫雷奇!刚才报告的那位绅士,在彼得堡区开枪自杀的那位绅士,他叫什么?”
“斯维德里盖洛夫,”另一间屋里有人声音嘶哑、语气冷淡地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斯维德里盖洛夫!斯维德里盖洛夫开枪自杀了!”他高声惊呼。
“怎么!您认识斯维德里盖洛夫?”
“是的……我认识……他是不久前才来的……”
“是啊,是不久前来的,妻子死了,是个放荡不羁的人,突然开枪自杀了,而且那么丢脸,简直无法想象……在他自己的笔记本里留下了几句话,说他是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自杀的,请不要把他的死归罪于任何人。据说,这个人有钱。请问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认识他……舍妹在他家里作过家庭教师……”
“噢,噢,噢……这么说,您可以跟我们谈谈他的情况了。
您怕也没料到吧?”
“我昨天见过他……他……喝了酒……我什么也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身上,压住了他。
“您脸色好像又发白了。我们这儿空气污浊……”
“是的,我该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请原谅,我打搅了……”
“噢,您说哪里话,请常来!非常欢迎您来,我很高兴这样说……”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甚至伸过手来。
“我只不过想……我要去找扎苗托夫……”
“我明白,我明白,您让我非常高兴。”
“我……很高兴……再见……”拉斯科利尼科夫微笑着说。
他出去了,他摇摇晃晃。他头晕。他感觉不出,自己是不是还在站着。他用右手扶着墙,开始下楼。他好像觉得,迎面来了个管院子的人,手里拿着户口簿,撞了他一下,上楼往办公室去了;还好像觉得,下面一层楼上有条小狗在狂吠,有个女人把一根擀面杖朝它扔了过去,而且高声惊叫起来。他下了楼,来到了院子里。索尼娅就站在院子里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面无人色,脸色白得可怕,神情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脸上露出某种痛苦的、极为悲痛和绝望的神情。她双手一拍。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很难看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他站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转身上楼,又走进了办公室。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已经坐下来,不知在一堆公文里翻寻着什么。刚才上楼来撞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下的那个管院子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啊——啊——啊?您又来了!忘了什么东西吗?……不过您怎么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嘴唇发白,目光呆滞,轻轻地向他走去,走到桌前,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想要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只能听到一些毫不连贯的声音。
“您不舒服,拿椅子来!这里,请坐到椅子上,请坐!拿水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到了椅子上,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露出非常不愉快的惊讶神情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脸。他们两人互相对看了约摸一分钟光景,两人都在等着。水端来了。
“这是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
“您喝水。”
拉斯科利尼科夫用一只手把水推开,轻轻地,一字一顿,然而清清楚楚地说:
“这是我在那时候用斧头杀了那个老太婆——那个官太太,还杀了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抢了东西。”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惊讶得张大了嘴。人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说了一遍……
……
第七章
一
西伯利亚。一条宽阔、荒凉的河,河岸上矗立着一座城市①,这是俄罗斯的行政中心之一;城市里有一座要塞,要塞里面有座监狱。第二类流刑犯②罗季昂·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在这座监狱里给关了九个月。从他犯罪的那天起,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半了。
①指额尔齐斯河畔的鄂木斯克。
②根据一八四五年颁布的俄国刑法典,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的犯人分为三类:第一类在矿场劳动;第二类修建要塞、堡垒;第三类在工厂劳动,主要是在军工厂和熬盐的工场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作为第二类流刑犯人,给关在鄂木斯克监狱里。
他这件案子的审讯过程没遇到多大困难。犯人坚决、确切、明白无误地坚持自己的口供,没有把案情搞乱,没有避重就轻,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忘记一个最小的细节。他毫无遗漏地供述了谋杀的整个过程:他解释了在被害的老太婆手里发现的那件抵押品的秘密(一块有金属薄片的小木板);详细供述了他是怎样从死者身上拿到了钥匙,描绘了那些钥匙的形状,描绘了那个小箱子,以及箱子里装着些什么;甚至列举了其中的几件东西;说明了杀害莉扎薇塔之谜;供述了科赫来敲门的情况,他来了以后,怎样又来了一个大学生,转述了他们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后来,他,犯人,是怎么跑下楼去,以及听到米科尔卡和米季卡尖叫的情况;他又是怎样藏进那套空房子里,怎样回家的,最后指出,那块石头是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上一个院子里,就在大门附近;在那块石头底下果然找到了东西和钱袋。总之,案情十分清楚。然而侦查员和法官们都对这一点感到惊讶:他把钱袋和东西都藏到了石头底下,而没有动用过;使他们更为惊讶的是:他不仅记不清他亲手偷来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就连究竟有几件,也搞不清楚。至于他连一次也没打开过钱袋,甚至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钱,说实在的,这更好像是不可思议的了(钱袋里有三百十七个银卢布和三个二十戈比的钱币;因为长期藏在石头底下,最上面的几张票面最大的钞票已经破损得非常厉害了)。花了好长时间竭力想要弄清:既然被告对其他所有情况都老老实实自愿供认了,为什么独独在这一点上说谎?最后,某些人(特别是一些心理学家)甚至认为这是可能的,认为他的确没有看过钱袋,所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