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的办法,正在挖第一道战壕的时候,据说,那些聪明人都高兴死了,放心了,因为既然敌人要正规围困,那么事情至少要拖两个月!您又在笑,又不相信吗?当然,您也是对的。您是对的,您是对的!这都是特殊情况,我同意您的看法;刚才所说的情况的确特殊!不过,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同时您也应该看到:一般情况,可供一切法律程序和法规借鉴的、作为制定这些程序和法规的依据、并据以写进书本里的一般情况,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各种案件,每个案件,譬如,就拿犯罪来说吧,一旦在现实中发生,立刻就会变成完全特殊的情况;有时会变得那么特殊,和以前的任何案件都不相同。有时也会发生这类滑稽可笑的情况。如果我让某一位先生完全自由:即不逮捕他,也不惊动他,可是让他每时每刻都知道,或者至少是怀疑,我什么都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全部底细,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监视着他,如果让他有意识地经常疑神疑鬼,提心吊胆,那么,真的,他一定会心慌意乱,真的,一定会来投案自首,大概还会干出什么别的事来,那可就像二二得四一样,也可以说,像数学一样明确了,——这可是让人高兴的事。就连傻头傻脑的乡下佬也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至于我们这样的人,有现代人的头脑,又受过某一方面的教育,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亲爱的朋友,了解一个人受过哪方面的教育,这可是非常重要的。而神经,神经,您可不能把神经忘了!因为现在人们的神经都有毛病,不太正常,容易激动!……都是那么爱发脾气!我跟您说,必要的时候,这就好像是材料的源泉!我何必为他还没给逮住,还在城里自由活动而担心呢!由他去,让他暂时自由活动吧,由他去;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是我的猎物,他逃不出我的掌心!再说,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嘿!嘿!逃往国外吗?波兰人会逃到国外去,他却不会,何况我还在监视他,采取了某些措施呢。深入祖国腹地吗?可是住在那里的都是农民,穿粗麻布衣服的,真正的俄罗斯农民;而这样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现代人却宁愿坐牢,也不愿和像我们农民那样的外国人生活在一起,嘿——嘿!不过这都是废话,是从表面上来看。逃跑,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真正逃跑;可主要问题不在这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无处可逃,所以才逃不出我的掌心,而是因为在心理上他不可能从我这儿逃脱,嘿——嘿!这话怎么讲呢!由于自然法则,即使他有去处,他也决逃不出我的掌心。您见过飞蛾扑火吗?嗯,就像飞蛾总是围绕着蜡烛盘旋一样,他也将总是围着我转来转去,总是离不开我;对他来说,自由将不再是可贵的,他将犹豫不决,不知所措,作茧自缚,好似落入网中,自己把自己吓死!……不仅如此:他自己还会为我准备下像二二得四那样明确的、数学般的证据,——只要我给他点儿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将一直围绕着我转来转去,圈子越缩越小,终于,一啪一下子!一直飞进我的嘴里,于是我就把他一口吞下去,这可是让人很高兴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吗?”
①一八五四年九月八日俄军在阿尔马战役中战败,退守塞瓦斯托波尔,英法联军围困塞瓦斯托波尔长达十一个月。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他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那样十分紧张地盯着波尔菲里的脸。
“这一课上得好!”他想,不由得浑身发冷。“这已经不是像昨天那样猫逗老鼠了。他不是徒劳地向我显示自己的才能,而是……暗示:在这方面他要聪明得多。这里还有别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呢?唉,胡扯,老兄,你是在吓唬我,你是在耍花招!你没有证据,昨天的那个人也不存在!你只不过想把我搞糊涂,想过早地惹我生气,在这种情况下出其不意抓住我的把柄,不过你错了,你打错了主意,打错了主意!不过为什么,为什么向我作这样明显的暗示呢?……他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神经不正常上吗!……不,老兄,你错了,你打错了算盘,哪怕你布置下了什么圈套……好,且看你布置下了什么圈套吧。”
他竭力克制着,作好思想准备来面对一场无法预见的可怕的灾难。有时他真想立刻扑过去,当场掐死波尔菲里。还在他进来的时候,他就担心会恨到这种程度。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在狂跳,唾沫已经干在嘴唇上了。不过他还是下决心保持沉默,不到时候决不说话。他明白,处在他目前的地位,这是最好的策略,因为这样不但自己不会说漏了嘴,而且,相反地,能以自己的沉默来激怒敌人,大概敌人反倒会不慎失言,向他透露出点儿什么来。至少他抱有这样的希望。
“不,我看得出来,您不相信,您一直以为我是在跟您开并无恶意的玩笑,”波尔菲里接着话茬说,越来越快活,高兴得嘿嘿地笑个不停,又在屋里转起圈子来了,“当然啦,您是对的;我天生就是这副模样,这是上帝亲自安排的,只会让人觉得好笑;布丰①;不过我要告诉您,我还要再说一遍,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您还是个年轻人,可以这么说吧,刚刚进入青年时期,所以和所有青年人一样,最看重的就是人的智慧。开玩笑的机智和抽象的道理在引诱你们。譬如说吧,据我对军事的理解,可以说,这就完全跟从前奥地利的御前军事会议一样:他们在纸上谈兵,打败了拿破仑,还俘虏了他,他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最机智的方法把一切都计算过了,作出了结论,可是你瞧,马克将军率全军投降了②,嘿——嘿——嘿!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在嘲笑我,笑我这样一个文职人员,总是从军事史上挑选例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嗜好,我喜欢军事,太喜欢看这些作战报告了……我完全选错了职业。我真该在军队里服务,真的。也许,成不了拿破仑,不过当个少校嘛,倒还可以,嘿——嘿——嘿!那么好吧,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我要把这个,也就是特殊情况的全部真情,全部详情细节,统统都告诉您:现实和人的天性非常重要,有时会让最有远见的打算落空!唉,请您听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可是一本正经地对您说(说这话的时候,这个未必有三十五岁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当真好像突然变老了: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老起来,不知怎的全身也弯了,变得弯腰驼背,活像个老头子了),何况我还是个直爽的人……我是不是个直爽的人?您认为呢?大概,我是够直爽的了,因为我把这样一些事情毫无代价地告诉了您,还不要求得到奖赏,嘿——嘿!嗯,那么我接着往下说:照我看,机智这玩意儿太美妙了;可以说,这是大自然的光彩,人生的慰藉,看来,它会玩弄一些多狡诈的诡计啊,所以,有时一个可怜的侦查员哪里能猜得透它玩的把戏,何况他本人也往往耽于幻想呢,因为他也是人嘛!然而人的天性救了这个可怜的侦查员,这可真是要命!那个醉心于说俏皮话,‘正在跨过一切障碍’(正如您以最机智的巧妙方式所形容的)的青年却没想到这一点。假定说吧,他也会撒谎,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人,是个特殊情况,是个incognito③,他撒谎撒得十分巧妙,用的是最狡猾的方法;似乎他胜利了,可以享受自己机智的成果了,可是他扑通一下子摔倒了!而且是在最引人注目、对他来说也是最糟糕的地方突然昏倒了。就假定说,他有病,有时屋里也很闷,不过这毕竟引起了注意!毕竟向人作了某种暗示!他撒谎的本事无与伦比,却没能考虑到自己的天性。他的狡诈到哪里去了呢!另一次,他醉心于玩弄自己的机智,开始愚弄那个怀疑他的人,仿佛故意变得面无人色,就像演戏一样,可是他的表演太自然了,面色白得太逼真了,于是就又向人作了某种暗示!虽然起初他的欺骗奏效了,可是一夜之间那个受骗的人就会明白过来,如果他也是个精明的小伙子的话。要知道,每一步都是这样!他为什么要抢先一步,谈那些人家根本没问他的事,为什么滔滔不绝地谈起那些本不该谈,而且恰恰相反,应该保持缄默的事情,为什么一有机会就插进一些各式各样的比喻,嘿——嘿!他还自己跑了来,问:为什么这么久还不逮捕他?嘿——嘿——嘿!就连最机智的人,就连心理学家和文学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人的天性是一面镜子,一面最明亮的镜子!那就对镜顾影自怜吧!不过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是不是觉得闷,要不要打开窗子?”
①法文bouffon的音译,“小丑”之意。
②一八○五年十月,马克将军统率的奥地利军队在乌尔姆附近突然被拿破仑的军队包围,只好向拿破仑投降。
③拉丁文,“匿名者”之意。
“噢,请别担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请别担心!”
波尔菲里面对着他站住了,稍等了一会儿,突然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起来,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他那完全是疯癫性的狂笑。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他声音响亮、清清楚楚地说,尽管他的腿在发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我终于看清了,您肯定怀疑,是我杀死了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我要向您声明,这一切早就让我感到腻烦了。如果您认为有权对我起诉,那就起诉好了;如果认为有权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可是当面嘲笑我,折磨我,我是不答应的。”
他的嘴唇突然抖动起来,眼里冒出怒火,一直克制着的声音也变得响亮了。
“我决不答应!”他突然大喊一声,握紧拳头,拼命用力捶了捶桌子,“您听到了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我决不答应!”
“哎哟,上帝啊,这又是怎么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惊呼,看来,他完全吓坏了,“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我的恩人!您怎么了?”
“我决不答应!”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大喊一声。
“老兄,轻一点儿!别人会听到的,会进来的!嗯,那么我们对他们说什么呢,您想想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把自己的脸凑近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脸,惊恐地低声说。
“我决不答应!决不答应!”拉斯科利尼科夫机械地反复说,不过也突然压低了声音,完全变成喃喃低语了。
波尔菲里迅速转身,跑过去开窗子。
“放点儿新鲜空气进来,新鲜空气!亲爱的,您最好喝点儿水,病又发作了,不是吗!”于是他往门口跑去,想去要水,可是,就在这儿墙角落里,恰好发现了一个装着水的长颈玻璃瓶。
“老兄,喝吧,”他拿着那瓶水跑回他这里,低声说,“也许会对您有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惊恐和同情是那么自然,所以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了,并且怀着惊异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不过他还是没有喝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您这样会把自己弄得发疯的,请您相信我的话,哎——呀!哎——哟!您喝水嘛!哪怕稍喝一点儿也好!”
他到底还是让他接过了那杯水。拉斯科利尼科夫下意识地把杯子端到嘴边,但突然醒悟,厌恶地又把它放到桌子上。
“是的,您又发病了!亲爱的朋友,您大概又弄得旧病复发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友好而同情地抑扬顿挫地说,不过还一直带着惊慌失措的神色。“上帝啊!唉,您怎么这样不知保重呢?昨天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也去过我家,——我同意,我同意,我的性格很不好,尖酸刻薄,可是他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啊!……上帝啊!昨天您来过以后,他又来了,我们一道吃饭,说了很多,很多,我只能摊开双手,无言对答;唉,我想,……唉,你呀,天哪!他是从您那儿来吗?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坐一会儿吧!”
“不,他不是从我那儿去的!不过我知道他去找您,也知道他去做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回答。
“您知道吗?”
“知道,这又怎么呢?”
“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知道的还不只是您的这样一些崇高的行为;什么我都知道!因为我知道,天快黑的时候,您曾经去租房子,还拉了拉门铃,问起过那摊血,把两个工人和管院子的都搞糊涂了。因为我理解您当时的心情……这样您当真会把自己搞疯了的,真的!您会搞得自己晕头转向!您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是高尚的愤怒,是由于受到了侮辱,最初是命运,随后是分局局长侮辱了您,于是您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可以这么说吧,想让大家快点儿说出来,这样来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因为这些愚蠢的猜测和怀疑已经让您烦透了。是这样吧?我猜到您的心情了吗?……只不过您这样不仅会把自己,而且也会把拉祖米欣搞得糊里糊涂;因为您自己也知道,对于这种事情来说,他这个人心肠可是太好了。您有病,他却有高尚的品德,所以您的病很容易传染给他……老兄,等您心情平静下来,我要讲给您听……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请休息一下,您的脸色很难看;坐一会儿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已经不再发抖了,全身却在发烧。他深感惊讶,紧张地听着惊恐而友好地照料他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话。波尔菲里的话,他连一句也不相信,虽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倾向于相信他。波尔菲里出乎意料地谈到租房子的事,把他完全惊呆了。“怎么,看来他已经知道租房子的事了?”他突然想,“而且是他亲自对我说的!”
“是啊,在我们办的案子里也有过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况,一种病态心理现象,”波尔菲里很快地接着说下去。“有一个人也是硬要说自己是杀人凶手,而且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他造成一种幻觉,提出了证据,详细述说了杀人的情况,把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糊里糊涂,真假难分,可是为什么呢?他完全是无意地、在某种程度上卷进了这件凶杀案,但只不过是多少有些牵连,而当他知道,他让凶手们有了借口,于是就发愁了,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完全疯了,而且硬要让自己相信,他就是杀人凶手!最后参政院审清了这件案子,这个不幸的人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感谢参政院!唉——,唉呀——唉呀——唉呀!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兄?如果有意刺激自己的神经,每天每夜去拉门铃,还要问那摊血,那么这样是会引起热病的!我在实际办案的时候研究过心理学。要知道,这样有时会让人想从窗口或者钟楼上跳下去,这种感觉甚至是诱人的。拉门铃也是如此……这是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是病啊!您太不把自己的病当作一回事了。您最好还是找一位有经验的医生给看看,不然的话,您的这个胖子医生……您在说胡话!只不过由于您神智不清,才弄出了这些事情!……”
霎时间一切都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旋转起来。
“莫非,”这个想法忽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莫非他现在也是在说谎吗?不可能,不可能!”他驱走了这个想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