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樱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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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樱桃版-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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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开开呀,你还活着没有?他一直在睡!”娜斯塔西娅用拳头敲着门,大声叫喊,“整天整天地睡,像狗一样!就是条狗!开开呀,还是不开呢。都十点多了。”
  “也许,不在家!”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啊!这是管院子的人的声音……他要干什么?”
  他一跃而起,坐在沙发上。心跳得厉害,甚至觉得心痛。
  “那门钩是谁扣上的?”娜斯塔西娅反驳说,“瞧,锁起来了呢!怎么,怕把他偷走吗?开门,聪明人,醒醒吧!”
  “他们要干什么?管院子的干吗要来?一切都清楚了。是拒捕,还是开门?完了……”
  他欠起身来,弯腰向前,拿掉门钩。
  他这间小屋整个儿就只有这么大,不用从床上起来,就可以拿掉门钩。
  果然不错:门口站着管院子的和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带着挑衅和绝望的神情朝管院子的瞅了一眼。管院子的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用深绿色火漆封住的、对折着的灰纸。
  “通知,办公室送来的,”他一面把那张纸递过去,一面说。
  “什么办公室?……”
  “就是说,叫你去警察局,去办公室。谁都知道,是什么办公室。”
  “去警察局!……去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要你去,你就去。”他仔细看了看他,又往四下里望望,转身走了出去。
  “你好像病得很厉害?”娜斯塔西娅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说,有一瞬间,管院子的也回过头来。“从昨儿个起你就在发烧,”她加上一句。
  他没回答,手里拿着那张纸,没有拆开它。
  “那你就别起来了,”娜斯塔西娅可怜起他来,看到他从沙发上把脚伸下来,于是接下去说。“病了,就别去:又不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一看:右手里拿着割下来的几条毛边,一只袜子,还有几块从口袋上撕下来的衬里。他就这样拿着它们睡着了。后来他想了一阵,想起来了,原来他发烧的时候半睡半醒,把这些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就这样又睡着了。
  “瞧,他弄来了些什么破烂儿,攥着它们睡觉,就好像攥着什么宝贝儿似的……”娜斯塔西娅病态地、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他立刻把这些东西塞到大衣底下,并且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虽然那时候他不大可能完全有条有理地进行思考,可是他感觉到,如果来逮捕他,是不会像这样对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喝茶吗?要,还是不要?我给你拿来;茶还有呢……”
  “不要……我要出去:我这就出去,”他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
  “去吧,恐怕连楼梯都下不去呢?”
  “我要出去……”
  “随你的便。”
  她跟在管院子的人后面走了。他立刻冲到亮处,仔细察看袜子和毛边:“有血迹,不过不十分明显;血迹都弄脏了,有些给蹭掉了,而且已经褪了色。事先不知道的人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么娜斯塔西娅从远处什么也不会发现,谢天谢地!”于是他心惊胆战地拆开通知书,看了起来;他看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是警察分局送来的一张普通通知书,叫他今天九点半到分局局长办公室去。
  “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就我本身而言,我和警察局从来不发生任何关系!而且为什么恰好是今天?”他痛苦地困惑不解地思索着。“上帝啊,但愿快点儿吧!”他本想跪下来祈祷,可是连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不是笑祈祷,而是笑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完蛋就完蛋吧,反正一样!把袜子也穿上!”他突然想,“踩在尘土里会弄得更脏,血迹就看不出来了”。但是他刚刚穿上,立刻又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心情猛一下子把它拉了下来。脱下来了,可是想到没有别的袜子,于是拿过来又穿上,——而且又大笑起来。“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他匆匆地想,并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他浑身都在发抖,“瞧,这不是穿上了!结果是穿上了!”然而笑立刻变成了悲观绝望。
  “不,我受不了……”他不由得想。他的腿在发抖。“由于恐惧,”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由于发烧,头又痛又晕。“这是耍花招!这是他们想耍个花招引诱我,突然迫使我中他们的圈套”,他走到楼梯上,还在继续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几乎是在呓语……我可能说漏嘴,说出些蠢话来……”
  在楼梯上他想起,所有东西还都藏在墙纸后面的窟窿里,“大概是故意要等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来这儿搜查,”想起这件事来,他站住了。但是悲观绝望和对死亡的犬儒主义态度——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突然控制了他,因此他挥了挥手,又往前走去。
  “不过但愿会快一点儿!……”
  街上又热得让人无法忍受;这些天里哪怕能下一滴雨也好哇。又是灰尘,砖头,石灰,又是小铺里和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又是随时都会碰到的醉鬼,芬兰小贩和几乎快散架的破旧出租马车。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上,照得他头昏目眩,——一个正在发烧的人在阳光强烈的日子里突然来到街上,通常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走到昨天去过的那条街道的转弯处,他怀着痛苦而又十分担心的心情望了望它,望了望那幢房子……立刻就把目光挪开了。
  “如果问我,说不定我就会说出来”,他走近办公室时,心里想。
  办公室离他住的地方大约有四分之一俄里。办公室刚刚搬进这幢新房子、四楼上的一套新住房里。那套旧房子里,他曾经偶尔去过一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走进大门,他看到右边有一道楼梯,有个好像庄稼汉模样的人,手拿户口簿,正从楼梯上下来:“这么说,是个管院子的;这么说,这儿就是办公室了”,他猜想是这样,于是就上楼了。他不想问人,什么也不想问。
  “我进去,跪下,把什么都说出来……”走上四层楼时,他这样想。
  楼梯又窄又陡,上面尽是污水。四层楼上所有住房的厨房都冲着这道楼梯大敞着门,几乎整天都这么敞着,因此极其闷热。腋下挟着户口簿的管院子的人、警察局里送信的信差、以及有事上警察局来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上来,有的下去。办公室的门也大敞着。他走了进去,在前室里站住了。有些庄稼汉模样的人都站在这儿等着。这里也闷热得让人无法忍受,除此而外,这些新油漆过的房间里,用带臭味的干性油调和的油漆还没完全干透,那股新油漆味直冲鼻子,让人感到恶心,稍等了一会儿,他考虑,还得再往前走,到前面一间屋里去。所有房间都又小又矮。强烈的急不可耐的心情促使他越来越往前走。谁也没注意他。第二间房间里有几个司书正在抄写,他们穿的衣服也许只比他的衣服稍好一点儿,看样子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人,他去找其中的一个。
  “你有什么事?”
  他把办公室送去的通知书拿给他看。
  “您是大学生?”那人看了看通知书,问。
  “是的,以前是大学生。”
  司书把他打量了一下,不过毫无好奇的样子。这是个头发特别蓬乱的人,看他眼里的神情,好像他有个固定不变的想法。
  “从这一个这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因为对他来说,什么全都一样,”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往那边去,找办事员去,”司书说,用手指往前指了指最后那间房间。
  他走进这间屋子(按顺序是第四间),房间狭小,里面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比那些房间里的人穿得稍干净些。来访者中有两位女士。一个服丧,穿得差一些,坐在办事员对面,正在听他口授,写着什么。另一位太太很胖,脸色红得发紫,脸上还有些斑点,是个惹人注意的女人,她衣著十分华丽,胸前佩戴着茶碟那么大的一枚胸针,站在一旁等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通知书递给办事员。他匆匆看了一眼,说:“请等一等,”于是继续给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口授。
  他较为畅快地舒了口气。“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感到惭愧,竭力鼓起勇气,镇定下来。
  “只要说出一句蠢话,只要稍有点儿不小心,我就会出卖自己!嗯哼……可惜这儿空气不流通,”他又补上一句,“闷得慌……头晕得更厉害……神智也……”
  他感到心烦意乱,思绪混乱极了。他担心不能控制自己。他竭力想用什么别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随便想点儿什么旁的、完全不相干的事,但是他做不到。不过,那个办事员却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总想根据办事员脸上的神情猜出什么来,弄清找他有什么事。这是个很年轻的人,二十一、二岁,生着一张黝黑的、机警善变的脸,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衣著入时,像个绔绔子弟,头发在后脑勺上平分开,梳得整整齐齐,厚厚地搽了一层油,那些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有镶宝石的,也有不镶宝石的,坎肩上挂着金链。他甚至还和来这儿的一个外国人说了两句法语,说得还算过得去。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您坐下啊,”他对那个衣著华丽、脸色红得发紫的太太说,她一直站着,好像不敢自己坐下,尽管她身旁就有把椅子。
  “Ich danke①!”她说,于是轻轻地坐下了,身上的绸衣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那件饰有白色花边的浅蓝色连衫裙,像个大气球样在椅子周围扩散开来,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不过那位太太显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因为她占了半个房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水味,虽然她羞答答地、同时又涎皮赖脸地微笑着,可是明显地感到局促不安。
  
  ①德语,谢谢。
  那位服丧的太太终于办完手续,站了起来。突然,随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雄赳赳地走进一个军官来,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动一下,进来后,他把缀有帽徽的制帽往桌子上一扔,随即坐到了扶手椅上。那位胖太太一看到他,立刻从座位上霍地站起身来,脸上带着特别高兴的神情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但是军官一点儿也不注意她,她却已经不敢当着他的面再坐下去了。这是分局的副局长,两撇浅红褐色的小胡子平平地伸往左右两边,五官小得出奇,不过除了有点儿傲慢无礼,脸上并没什么特殊表情。他有点儿怒气冲冲地斜着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穿的那身衣服实在是太破太脏了,而且尽管他的样子让人瞧不起,他的神情气派却与他的衣著并不相称;拉斯科利尼科夫由于不够谨慎,竟毫不客气地直瞅着那个军官,而且瞅的时间太久了,后者甚至觉得受了侮辱。
  “你有什么事?”他大喊一声,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他闪电似的目光下竟然不会惊慌失措,这使他感到惊讶。
  “你们叫我来的……有通知书……”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随便地回答。
  “这是件追索欠款的案件,向这个大学生”,办事员放下手头的公文,慌忙说。“这就是的!”他把一本本子丢给拉斯科利尼科夫,把一个地方指给他看,“您看看吧!”
  “欠款?什么欠款?”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不过……看来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由于喜悦而颤栗了。他突然感到心里说不出的轻松,轻松极了。真是如释重负。
  “先生,通知是让您几点钟来?”中尉大声叫喊,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让您九点来,可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一刻钟前才把通知书交给我,”拉斯科利尼科夫扭过头来,高声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大发脾气,甚至对此感到有点儿满意。“而且我有病,发着烧就来了,这还不够吗!”
  “请不要大声嚷嚷!”
  “我并没大声嚷嚷,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话,您却对我大喊大叫;可我是个大学生,不允许别人对我高声叫嚷。”
  副局长气得暴跳如雷,最初一刹那甚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嘴里只是飞出一些唾沫。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请您住——嘴!您是在政府机关里。不要出——出——
  言不逊,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机关里,”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还在抽烟,可见您不尊重我们大家。”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这些,心里感到说不出来的快乐。
  办事员面带微笑瞅着他们两个。性情暴躁的中尉显然无言以对。
  “这不关您的事!”最后他高声叫嚷,声音高得有点儿不自然,“现在请提出向您要求的书面答复。让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有告您的状子!您不还钱!瞧,好一头雄鹰,好神气啊!”
  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不再听了,急忙一把拿过诉状,赶紧寻找谜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看懂。
  “这是什么?”他问那个办事员。
  “这是凭借据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须或者付清全部欠款,连同诉讼费、逾期不还的罚款以及其他费用,或者提出书面答复,说明什么时候可以还清欠款,同时承担义务:在还清债务之前不离开首都,也不得变卖和隐藏自己的财产。债权人却可以变卖您的财产,并依法控告您。”
  “可我……没欠任何人的钱啊!”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收到一张逾期未还而且拒付的、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要求追索这笔欠款;这张借据是您于九个月前交给八等文官的太太、扎尔尼岑娜寡妇的,后来又从扎尔尼岑娜寡妇手里转让给了七等文官切巴罗夫,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请您来作答复的。”
  “可她不就是我的女房东吗?”
  “是女房东,那又怎么呢?”
  办事员面带同情和宽容的微笑看着他,同时又有点儿洋洋得意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涉世未深,刚刚经受锻炼的雏儿,问:“现在你自我感觉如何?”但是现在什么借据啦,什么追索欠款啦,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关他什么事呢!现在这也值得担心,甚至值得注意吗!他站在那儿,在看,在听,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问题,但是做这一切都是无意识地。保全自己,获得了胜利,摆脱了千钧一发的危险而得救,——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他以全身心感觉到了这一胜利,既用不到有什么预见,也不必作什么分析,无须对未来进行猜测,也无须寻找什么谜底,不再怀疑什么,再没有任何问题。这是充满欢乐的时刻,这欢乐是直觉的,纯属动物本能的欢乐。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犹如电闪雷鸣的事情。那个因为有人胆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惊的中尉,余怒未消,气得面红耳赤,显然,他想维护自己受到伤害的尊严,竟对那个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骂,而她,从他一进来,就面带极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瞅着他。
  “你这个不三不四的下流货!”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经出去了),“昨天夜里你那里出了什么事?啊?又是丢人的丑事,吵吵闹闹,都闹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进感化院吗!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我不是已经警告过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决不宽恕!可你又,又,你这个不可救药的下流货!”
  拉斯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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