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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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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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要清点两遍钱。我非常担心会花得身无分文,因此有一天在超市里拿起了一份工作申请表,放进厨房抽屉,心里纳闷,不知如何填写工作经历这一栏。我买了一包索引卡,想将它们贴在超市的布告板上:愿做清洁工。
  但与本尼和罗伯特一块去散步时,看着用空心煤渣砖砌的单调的农场式平房、建在街侧的铝合金包边混凝土板活动房,我心想,不知莱克普拉塔人是否雇得起清洁工。查看客厅电话时,发现上面没标号码,我意识到无法在索引卡上填电话号码,没号码就无法与我联系。下次与帕蒂·班克罗夫特谈话时我得向她要我的电话号码。
  我有一件奢侈品,那是厚厚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①的推理小说集,是我从杂货店的存货桌上买的。我边看小说,边听电台下午脱口秀主持人动听的声音。那个主持人似乎憎恨西班牙裔美国人,讨厌民主党人,讨厌同性恋者,且得意于这种憎恨,让人听了觉得快活。他常用“influx”这个词,好像它是口香糖,而他在磨牙间玩味着那个X发音。
  他名叫大约翰·菲尼。孩子们下楼时,我常将收音机关掉。
  从家里带来的钱还剩四百零二美元。从家里。我什么时候不再那样想呢?
  …
  ①  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女侦探小说家,塑造比利时侦探波洛形象,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罗杰·阿克洛埃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等。

  开学前的那个星期五,罗伯特与本尼吃了布立姆普斯三明治,那是我款待他们的一顿特别午餐,而且还让他们在公路边带状市场的拱廊商店里逛了一个小时。“假如新学校的校长长着长颈鹿的脖子怎么办……”我说道。
  “……她走进教室时头总是碰撞……”罗伯特应道。
  “……她得整天戴着橄榄球头盔……”
  “……在球队里当四分卫,这支球队就常胜不败……”
  本尼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是我们的游戏,”罗伯特说,“妈妈以前编出来的。游戏的名称是‘假如……怎么办’。”
  格雷斯·安妮荡秋千时,我曾问她:“假如我们在乡间有幢房子……”
  “……我会有一匹马,你也有一匹马,爸爸有一辆没顶的大汽车……”
  “人们说那叫‘敞篷汽车’。假如我们有家庭教师,就不用上学了……”
  “……她会强迫我们吃虫子的!”
  或者,长大后,我们步行去汽车站,她到和平皇后去,我去护校。“假如我在医院里爱上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医生……”
  “而你却爱上了一个住乡村公寓的作家……”
  “你与丈夫住我们隔壁的公寓,你俩都在圣文森特医院工作……”
  “而你却成了纽约大学的正教授……”
  “假如,”上学的第一天,罗伯特吃早饭时,我说道,“你今天上学……”
  “坐本尼旁边……”他答道。
  “有一个真正的好老师,他非常喜欢你……”
  “选进足球队……”
  “假如后来你真正喜欢这里的生活……”
  “我得去叫本尼了,否则我们就坐不上车了。”罗伯特边说边拿起了书包。
  以前,每逢开学第一天我都陪他前去,抱着还在呜呜哭泣的他上幼儿园,牵着他的小于去上小学一年级。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纽约是个大城市。去圣斯坦尼的路上,我们经过希泊斯赫德湾135公立学校大门,门口的警察招呼说:“我认识你,跟你爸长得一模一样。”
  ?“我知道。”罗伯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圣斯坦尼学校的砖墙是红色的,躲在旁边哥特式教堂的阴影中,一幢不起眼的盒形建筑,所有的装饰、边饰、有色玻璃、雕花半圆形后殿都跟教堂差不多。学校里唯一惹眼的是通向门口的长长的砖道。罗伯特向奇韦洛太太的一年级教室走去。他穿着礼服衬衫,使得脸上呈现出陌生无助的神情。他转过身,向我跑来,紧紧抱住我的腿,脸紧贴着我的腹部,然后再转身跑了进去,海军服领带飘绕到他细脖子后面。其他的孩子有些还是满身的娃娃肉,身穿教会学校花格呢裙,下面露出圆滚滚的小腿。他们圆鼓鼓的脸蛋,咧嘴露牙一笑,齿缝很宽。而罗伯特始终浑身是骨头,细细的,骨瘦如柴,胸脯像只小鸟的胸脯,一双眼睛占去了半张脸。
  上三年级时,他要我离他半条街远,而他与安东尼、肖恩、保罗以及其他朋友一块走。在莱克普拉塔上五年级的第一天我非常想送他,以前可不这样。但公交车停在街角处,父母不可以上车。罗伯特将本尼推到靠窗的位置,这样,他与我中间不只是相隔一层薄薄的黄色金属与玻璃了。
  “该是母亲休假了。”司机喊了一声,声音盖过了马达声与孩子们的喧哗声。
  “再见,克伦肖太太。”本尼喊了一声,然后掉过头去与罗伯特说话。
  我比汽车早了近十分钟来到学校大楼,查看了一下。
  停车场上无人在留神学校。我朝门厅看去,还沿走廊看看四角,除偶尔有教师匆匆走过外,没见其他人。我又来到外面,站在街对面一辆微型货车后,等待接送罗伯特的车子到达。司机是个胖女人,戴一顶海豚帽。孩子们走下踏脚时,她大声地点人数。罗伯特是第十九个。一片颜色深淡各异的孩子头向校门拥去,他很快就淹没在这片人头中。“二十七个,一个不少。”我听到司机说。车子开走后,我看见学校门口处,一个穿粉红裙子的小姑娘被一个男人从她母亲身边拉走,哭喊着进了大楼。那男人下穿卡其短裤,上穿马球衫,脖子里套着一只哨子。“她不会有事的。”他回头向那个母亲喊道,那母亲正在擦眼睛。另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回头看他父亲,父亲拿着摄像机站在旁边的小路上。孩子斜视着,一只眼睛紧闭,脸歪向一边,一副我所见过的中风病人的怪相。匆匆往大楼里赶的人群不时碰撞着他。
  “我现在该做什么?”他问父亲。
  “挥手说‘再见!”’他父亲说。
  “再见!”孩子说道,但没挥手。他拿了一只形状像米老鼠头的午饭盒。我知道学校供应午饭。我问过本尼十多次,后来又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菜单,这才满意。今天吃金色鸡块、绿豆,还有木薯粉布丁。
  “贾森现在正式上三年级了。”拿着摄像机的父亲说,调子怪怪的,像气象预报员。他旁边站着的一群母亲正议论纷纷,说是幼儿班过分拥挤。
  “可怜的贾森。”有个女人站在我旁边说,手遮在眼睛上方。
  “他们应该禁止那个拿摄像机的笨蛋进入学校。”那女人说。她穿着粉红色亚麻短裤和配套的衬衫,戴着白色太阳镜,涂着粉红色指甲油。听她的口气,她活像穿夏装演布兰奇·杜波依斯①的演员。她的着装与香水味都告诉你,为今天上午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像我出嫁的那天上午。
  带着南方人的拖腔,散发出迪奥里西莫香水味,或者是与其相似的香水。
  “一年级时,第一次野外旅行他只拍贾森:贾森给全班讲述鳄鱼的情景,贾森参加矮队员足球队的选拔。说真的,其实他并不擅长足球。去年他还想拍摄贾森参加学校标准化阅读测验。那真令人忍无可忍。从此以后,人家就再也不允许拿着摄像机进入学校了。听说他差点去上诉,说是侵犯了宪法赋予他的权利。宪法难道保证你成为讨厌鬼的权利吗?”
  我俩看着学校方向。太阳照在窗子上,光彩耀眼,以致窗子就像镜子。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罗伯特在里面,感觉到他坐在新桌子旁,悄悄地环顾教室,努力适应它,掂量谁是重要人物,谁不是,谁可以安全接触,谁会因一句话或一个眼神惹怒了就反手抽人。我感觉到他在看老师,努力留意伯恩森太太说的话,而他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在随教室里空气的流动而颤动。新来的孩子都这样。至少我当新生时就这样。而且,除这些外,他还得记住自己的姓,把它当做分数、除法或从未接触过的难题来记忆。我能看到罗伯特在考试,草草地写了姓首“贝”,又见他将“贝”擦掉,门牙咬着舌头,重写成“克”。
  …
  ①布兰奇·杜波依斯,美著名影片《欲望号街车》(Astreetcar NarnedDesire)中的一个人物。

  也许不是这样。也许作为一个孩子,他对自己没有太大的把握,以为新学年是一切都重新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有成年人最傻,以为自己完全知道自己是谁。有时在早晨沏咖啡,或傍晚做吐司和鸡蛋、准备晚饭时,我在心里一遍遍说:“喂,我是贝思?克伦肖。”像曾在护士笔记本的空白处练习书写“罗伯特?贝尼代托太太”那样,我练习书写名字。
  “如果有人来学校,自称罗伯特的父亲,那你们必须马上给我打电话。”我曾在电话上关照过学校秘书。
  “我们早知道了,克伦肖太太。”她懒洋洋地说道,似乎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处理监护权争执或家长偏执狂。我再次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这只手让我不要提问,这在一个母亲说来就古怪了,她不知道谁善意提醒学校,她要问人家她儿子的学籍资料从哪儿来、谁寄的,她对校办公室说:“顺便问一下,你们知道我们的电话号码吗?”“保护天使”帕蒂?班克罗夫特总给她看不见的、无名氏的网络成员打电话,我当然很感激。但有时想到别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时,心里与其说觉得神奇,不如说觉得受到了侵犯,这让人产生窒息感。我似乎只在别人的想像中存在。瞥了一眼身边那个同站在停车场上的窄臀部、窄肩膀的女人,我心想,与她的对话不知是否纯属偶然,或许我每天穿的衣服一一那些施舍的八号衣服一一以前就是她的。
  “贝思?克伦肖。”我有点不快地说,伸出手,注意着对方的反应。
  “哦,”她说,“对不起。辛迪?勒尔巴克。你新来吧?”
  我点点头。
  “你孩子几年级?”
  “五年级。”
  “哪个班?”
  “伯恩森太太的班。”
  “真妙。伯恩森是白痴。世上最好的女人,可我两岁的孩子都能教她社会学。”
  “你家的呢?”
  “四年级。”她叹了口气。“她名叫切尔西。小的叫查德。”
  “你丈夫叫查利?”
  “克雷格。”她说,“是不是太糟了?我当时意乱情迷,现在脱不了身了。如果再生个姑娘,我会给她起名凯特琳。”
  那个曾将哭叫的孩子拉进学校的男人从两扇前门里山来,走到一半又朝路两头看看。他依然挂着那个哨子,手里拿着记录板,他的脸像我的脸一样红红的。
  “副校长,”辛迪说,她双手合抱在胸前,“赖尔顿先生,人很好。就是有点……”她在空中摇晃着一只纤细的手,像只飞鸟。“也许不是。我说不清。”
  “谁又说得清呢?”我说道,咧嘴笑了笑。记得在医院里,有一天我将一个助手拉进备用品大橱,臭骂了她一通,因为她在卸午饭盒时对一个朋友说西尔弗斯坦医生身上有股“娘子①”真味。“天哪,”之后我对朋友温妮说,“如果男人穿着考究,又没寻花问柳的事,大家就会把他看做同性恋而加以唾弃。”
  …
  ①  此处原文是faiW,意指一对男性同性恋中充当妻子角色的人。

  温妮拍拍我的手。她手指很短,指甲方方的。“弗兰,我很喜欢你,”她说,“但西弗斯坦医生自从进入医学院起就一直与一个叫比尔的建筑师同居。你要吵架得找准对象。”
  我想念温妮,她是南湾医院急救室的护士长,能使任何人心平气和。有次为寻找证据,我用梳子细查一位被强奸的女人的阴毛,温妮则抚摸那个女人的手背,使她平静下来。过后我在浴室里哭了起来,温妮又设法使我觉得,我这么做是为那个女人好,不是在伤害她。我想念平托太太,我们的邻居,每逢八九月她就在我们台阶上放满满一袋熟透了的西红柿。她叫罗伯特“帅小伙”,这个称呼使罗伯特那橄榄色的皮肤变成了难看的红褐色。上帝,我多想念格雷斯啊,想念在每一个快乐的日子里与她在电话里的谈话。
  我们谈她的学生,谈我们的父母,谈废话,谈什么地方可以买到便宜的运动鞋,谈什么样的染眉油不会使眼睛难受。
  “你去了哪里?”如果在上午没有与我通上话,她就会这么问。上帝,她一定非常想念我。
  但愿我更加想念我母亲。但是,在我妹妹离家上大学、在我父亲去世后,她就搬到她妹妹费伊那里,跟她一块住,脱离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整天来往于工厂与大西洋城的生活,过上了一种吃圣餐、玩宾戈赌博游戏的生活。仿佛她的婚姻以及孩子只是她真实生命中一段短暂的插曲。玛吉与费伊姐妹俩一起看气象节目,为孩提时代的事的真假争吵。我以前每周与母亲通一次话,但说的内容比我刚才与这个叫辛迪一一不管她叫什么一一的女人说的还少,而这个在酷热的阳光下看手表的女人则纯粹是个陌生人。
  “你上班吗?”她问。
  我摇摇头。“你呢?”
  “不上班,从今天下午才开始。”她说,“卖雅芳化妆品,是临时工。这种天气下,多半时间口红会融化。有时我’就把东西全放进冰箱,可他们不赞成这样做。真气人,难道要我卖像漆一样的糊状面油不成?”她低头嗅了嗅胸前的衬衫。“老天,但愿我能进雅芳化妆品公司。切尔西上学的第一年,我得在幼儿园一坐半天,等她上音乐课了才悄悄溜出来。弄得我只能半天卖雅芳化妆品。上一年级了,我们想让她完全脱离我们,可她又伤心地哭,我只好呆在外面的大厅,这样,除了小组活动时间,她都能看得到我。二三年级时,我在外面呆上一个小时,一直呆到一月,还自愿在图书馆帮忙什么的。今年,我说,切尔西,宝贝儿,该结束了。可她还要我第一天在外面呆半小时,让她能从窗里看到我。
  克雷格说,先是半小时,接着便是呆到吃午饭。谁知道。”她耸耸肩。“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点傻?”
  “没有,”我说,“做孩子的不容易,更不要说做母亲了。
  我就一直没有弄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自己心情好受些。”
  “你可说到了点子上。”她说道,一边用手给自己打着扇。“我仍然想不明白她哪来那些恐惧。譬如,她会问你购物中心的自动扶梯会不会夹住鞋带。见到电视上播放地震或龙卷风,她就想知道该站哪儿或该怎么躲避。”她用手搭了一个凉棚,朝学校方向看去。“我们家曾遭雷击过,当时切尔西三岁。雷击只烧黑了烟囱的一侧。天晓得孩子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儿子像其他男孩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吗?”
  我耸耸肩。“他倒是个男孩。他将恐惧深埋在心底。”
  她点点头。“男孩嘛。”她说道。我看看她,她黑发乌亮,指甲涂油。我心想,若我说“对”又该怎样呢?事实上,在他父亲将我打得死去活来时,孩子想的是最好保持安静、做个好孩子,否则会发生世界大战。如果我回答说,你孩子爱看自然灾害,本该让她看看我最后一次遭打后的脸,不知她又会说些什么。
  我内心寻思着,假如我的余生只能自言自语,那会怎么样呢?假如我再也不能对人倾吐我的心里话怎么办?我回头看看那幢学校大楼,猛地抓住辛迪的手臂。“怎么啦?”她说道,转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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