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板墙里什么地方的电线烧着了。铁棍还在门旁的角落里,我拿起它,握在手里又沉又冰,这时我看到客厅里发光的烟头。是万宝路。
我怎么就忘了这种熟悉的烟味?
他看着我手拿铁棍的那种模样,一下子就让我红了脸。
“哦,怎么了,弗兰?”博比说,从破旧的绿粗花呢沙发里抬起头。我曾将这椅子从客厅一头搬到另一头,搬来搬去不下五六次,想找一个不至于使它看上去太糟糕的地方。“怎么,你想用管子打我的头?”他摇了摇头。“上帝,有时我觉得你的脑袋有毛病。坐下吧。”
随着嘴里冒上来的血腥味、金属味、苦涩味的消失,我就没什么感觉了,当然更谈不上吃惊,似乎博比坐在那里是,非常自然的。我与博比,博比与我,天生的一对,永不分离。
他就在我跟前,旁边就是厨房。我能感到电话机就在墙上,可够不着。像以往一样,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电话断了。”
他说,把烟灰掸到茶儿上的一份旧杂志上。“再说,你又能对警察说什么呢?我家里有个陌生人,他是我丈夫。嗯,他在干什么,太太?哦,警官,在抽烟?见鬼,我们马上到。”他猛吸了一口烟。“不过,这里的最快速反应时间大约十二分钟。坐下吧。”
“我就站在这儿。”
他耸了耸肩。“那请便。”他说。
这个博比看上去不错。他一向不错。牛仔裤烫得笔挺,不知道现在是谁给他烫的。他的棒球衫很紧,裹得他的胸肌与轮廓像幅解剖图。他手臂粗大,肌肉圆滚壮实。他一直在努力锻炼,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锻炼的画面,在家里的地下室里,我家里,做仰卧起坐、跑步。他的块头越来越大,火气也越来越大,捡起我的短裤和香水瓶,等待,等待。我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发光的金属物,棒球衫的领口挂着他父亲曾佩戴过的徽章,衬着他毛茸茸的胸口闪闪发亮。这个徽章看上去有点不同,我这时才发现它两边各有半颗心,他自己的半颗和我曾佩戴过的、后又放在布鲁克林家中我梳妆台上首饰盒里的另外半颗。博比这人看上去英俊,只是跟那天克拉丽斯?布莱辛在急诊室说的那样,有吸引力但很危险。有吸引力但很危险。我猜想他是来杀我的。
“近来好吗,弗兰妮?安妮?你这里真乱七八糟。这么大个地方只及我们家的三分之一。我打算卖掉它,但房契上是你的名字,律师说没你的许可不能卖。上帝,我卖我的房子却要得到你的许可。
“我只好瞎编,说你去了佛罗里达。真好笑,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在佛罗里达前就说你在佛罗里达了。我不得不编造许多他妈的故事为你遮丑,弗兰,先是说你太忙,后又说你母亲病了,再后来说你在佛罗里达,因为我工作已快满二十年了,可以退休了,所以想搬到这儿来。”他用烟头点着了另一根烟。我们初次相约外出时,他就抽烟,生下罗伯特后他戒了烟。他将吸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掌碾火了火。他穿的是黑色懒汉鞋,他常去十号大街的意大利皮货店买这种鞋。这双鞋在黑暗处亮闪闪的。博比经常将鞋擦得锃亮。“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住这种地方,”他说?“我退休后死也不会住这儿。”两颗心跳动得一致:弗兰与博比,博比与弗兰。我们的婚礼曲是《我的肌肤获得了你》。那也是一种表达法。
我的身体在薄薄的睡衣里颤抖。半开的窗帘渗进一缕街灯的光亮,我不知道他在这种光线里是否看得清我在发抖。他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很轻,我没听清。他低着头,嘴里含着香烟。随后他抬起头,黑眼睛闪闪发光,像他的鞋子,不难看出他在重复刚说过的话。
“你带走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孩子。你从我身边将我的儿子带走。怎么,你疯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会找你们?带着我的孩子,尽给他灌输垃圾?为的是什么?就因为我做错了事,对你发了点火。上帝,我真该打断你的腿,你这婊子,这样你就跑不了了。
“你他妈的要什么就有什么。别人说,‘博比,你干吗还让她去工作?’可我随你的便,以为那样你就会快活,就随你的便。你有房子。你上班时或回家晚了,我妈就来给你看孩子。你只要打个电话就行。她问我,博比,她怎么不请我到你家里去?我说,妈,你得给她点空间。总是护着你。做个好男人。带孩子上公园。让我的朋友别多管闲事。他们说,博比,她不很和善,我得对他们说,哦,她只是不爱说话。
知道这是在撒谎,因为只要你想热情时,是很热情的。只是你不想罢了。
“你总不着家,去给别人包扎什么的,留给我的只是疲惫、可怜。上帝宽恕,让我丈夫歇会儿。坐在餐桌边假装听我说话,我说话时,你那爱尔兰人的小薄唇却越抿越紧,似乎嘴里含着什么酸东西。我母亲是母狗,我朋友粗俗。你还跟我儿子说我心胸狭窄,弗兰?你啥事都不懂,却要对我儿子说教。
“你想不想听听他妈的伤心事?我爱过你。我他妈的真心实意地爱过你,弗兰妮。可是没一件事是对的,没一件事是好的。你随心所欲,跟你妹妹走,去医院,还要跟你搞同性恋的女朋友们出去,总是出去,出去,就不想呆在你该呆的家里。即使留在家里你也只是看着我,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似乎大难要临头了。你知道那是什么鬼滋味?瞧着妻子总回头看你,偷偷地、鬼鬼祟祟地看你,就像你是个手榴弹,随时会在她的手里爆炸一般。我朝你发泄,多半是为了赶跑你脸上那种见了鬼的神情。”
我们有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罗伯特不在隔壁,不在另一层楼上,不在其他房间里,我不必设法保护他,不必压低嗓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惊叫。“你无权伤害我,博比。”我说。
“伤害你?伤害你?那你他妈的对我又怎么样呢?我圆家的时候,屋里常常是一片漆黑。我在我妻子身旁手淫,就因为她已呼呼大睡了。孩子不正眼瞧我,就因为你跟他说了那些屁话……”
“我从没说什么……”
“别他妈的打断我的话!”我靠在楼梯旁的墙上,但愿墙壁很薄,别人能听到。可他们——别人——能听到,以前就能听到,但就是不出来帮忙,让我们去吵、去打。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我的妻儿不在了,所有东西都在,因此,他们不可能走远,于是我去找你妹妹、你母亲、你医院里和你一起上班的搞同性恋的女人。她竞有胆对我说:你一直打她,是不是?我就说:你一直跟她手淫。她妈的劈脸将门关上,给警察打了电话。叫警察!”博比将头往后一甩,哈哈大笑。我看到他太阳穴那儿的头发有了银丝。
他看上去很不错,很英俊。我无法止住颤抖。
“跟你说吧,我确实花了一点时间。你妹妹真是个难对付的婊子。不管我使用什么手段,她就是不出卖你。我操了她,所以她连电话都不愿接了,但不管怎样,她还是不出卖你。还有那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那个经常在电视上露面、说话蛮横无礼的女人,我找不到她,但她手下的那些人都是草包,头脑简单。天哪,说起软弱,那个带着狗开车送你们到这里来的女人真经不起吓唬。纽约那个家伙,我一威胁说让纽约警察总署全部出动,抓他这个可怜虫,你看,就把他吓个半死。他们迟早会出卖你。”
他狠命地吸了一口香烟,脸上堆着笑。博比的笑常常很吓人。这次笑得让人恐怖,我真想扭开头。“我甚至没必要等,”他说,“我在电话上装了这个小盒子,拨叫识别器。
城里的胆小鬼都买这玩意儿,有坏蛋打电话来时它起点作用。你可以干扰电话号码,让他打不进来,幸运的是,我认识警署的一个人,他会解干扰。这盒子已安装了好长时间,弗兰妮,我没卸掉这鬼东西,还真管用。所以我来了。因为我儿子忠心耿耿。真是个好孩子。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记下了号码,于是……他拿着香烟对着漆黑的客厅划了一圈,“我来了,来到了这个鬼地方。一个女人的家,这女人拥有了女人该有的东西,却又撒手不管,搞得一团糟,还他妈的要让我来收拾。”
“博比……”
“啊,他妈的,弗兰妮。别废话。我不想听你的废话。即使我好的时候,你也总像我随时会变坏似的看着我。像等着什么似的看着我。”他又笑了,“弗兰,我不想让你等待,我也不喜欢等』二一年时间再见我的孩子。”
“他不在这里。”我说。
“你以为我连这个也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不知道他在哪儿上学?我之所以等待就是因为这个,弗兰。我本可以在他给我打电话后的两天赶到这里,可我又等了一星期。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是好父亲,非常好的父亲。我等着,以免毁了他这一年的学习,让他在你给他找的狗屁公立学校上完这学期。弗兰,他们都恨你跟那个老师上床,让你孩子得到特殊待遇,你难道不知道?”
“我……”
“不要再说谎。我他妈的讨厌你说谎。谎话,谎话,谎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弗兰妮,弗兰妮,弗兰,我知道你在哪儿于活,弗兰,为谁干。还知道你赚几个钱。我知道你这儿的电话号码。你有一扇后窗松了。窗板外翘,挡板又脆,花一分钟就能用玻璃刀割开拿掉。我跟你说过,说了有无数遍,弗兰,你的安全意识太差,任何动物、任何人都能进来。我的孩子在这里不安全。”
“博比,我们不回去。”
“我根本不要你回去,你这婊子。”他掐灭了香烟。“你知道此事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我那么爱你,弗兰妮·安妮。
有时多喝几杯睡着了会做梦,怪的是那些梦不是瞎编的,像写真电影,家庭电影。比如我们~起去海滩的情景,那时罗伯特还小,我们支起一把大伞,不让他晒黑。还有我用英斯塔马蒂克相机拍的那些照片,你坐在孩子睡的小盒子旁。
我抱着他在浪花里扑腾,回头看你,你脸上挂着偶尔一露的淡淡笑容,真甜,真美。醒来时肚里烧得厉害,真以为要死了。”
“你放的屁我都觉得是香的,可你看,你是怎么对待我的。”
“我也爱过你,博比。”
我怎么丧失了看出他心思的能力?丧失了看清那两个黑窟窿般的眼睛里面的想法的能力?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能力。在他说个不停的时候,我有十多次觉得自己被推进了身后的墙里,脚后跟被墙脚线勒得很疼。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或者是因为感情冲动,让我伤心得差点晕倒,上面那句话刚出口我的身体便向前倾。尽管手里仍拿着沉重的铁棍,但这句话是发自我的肺腑:我也爱过你,博比。
话音还没落,他便像猫一样蹿出沙发,快得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就已把我压在了墙上,用身体顶着我,前臂抹住我的喉咙,动作跟他做新手时由老警察教他的那样。有一次他开玩笑做给我看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弄得我头晕得嗡嗡叫,只觉得地板向我的脸扑来。这次不是玩笑。他用膝盖使劲顶我的手腕,随着沉闷的一声,铁棍掉在地上,滚到我的脚上,在嘲弄我。
以前,总好像我在等待这事发生,像他说的那样,真想感谢这样的等待结束了。也许他说得对,这些年来,我的眼神一直在告诉他,我的喉头始终藏着尖叫。然而不知怎么,尖叫的却总是博比,以致在他推搡我、对着我咆哮时,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味、感觉到他的气息,这些我都非常熟悉。
可这一次,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在袭击我。那双手硬得小再让人熟悉,呼吸中带着令人作呕的焦油味和酒味;他裤子里的那个东西顶着我的腹股沟,让人觉得陌生和有犯罪感,他的声音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具有催眠作用,它变了,变弱了,微不足道了。也许是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贝恩·克伦肖不再让这个男人殴打得鲜血淋漓。我使足全身力气,用手、用膝、用脚、用一切抵抗他,就是没用声音,因为我的脖子被他的铁臂抹住了。我闭上眼睛,身体往下,顺墙往下滑。我感到他放松了,喉咙里发出哼哼声,一种咕噜咕噜声,趁他稍一放松警惕,我猛然挺身撞他,不仅让他吃了一惊,还差点把他撞倒。
“好啊。”他说着就扑向我,卡住了我的喉咙。我的眼前是色彩斑斓的彩珠,就像我们每年国庆节看到的礼花。就这样。之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第 十 八 章
我女儿长着一头红头发,性情跟头发相似,任性,带点野性。打学说话起,几乎每句话都要加问号:妈咪,这什么?妈咪,水烫?妈咪,吃那个?怎么啦?为什么不?人们多半听不懂她的话。她的话像一碗汤,一碗元音加粗短辅音所做成的滑润浓肉汤,这些元音与辅音在她小嘴里一搅拌,出来的声音就成了玉米糊。有时,我甚至还得为她热爱与崇敬的爸爸翻译。她说的一切我都能听懂。什么都能听懂。
人们有时在超市,碰见我们全家,就对那团橘红色鬈发议论纷纷,说它像网状购货推车上的一面旗子。我们两人的头发是那么金黄,人们弄不懂这种变态基因遗传来自哪里。加州金发素二十七号使我不太像女儿的母亲,倒是像迈克的妻子,而这种关系比我与格雷斯·安妮的关系脆弱得多。“格瓦丝妮,”她这么称自己,将名与姓合在一起。“我们来说格雷斯①。”我们在节目晚餐前说,她却笑着喊。照我父亲的话说,两岁孩子,精力过剩。
我仍叫贝思·克伦肖,没把姓氏改成赖尔顿,更没有改回到弗林。我扔掉了弗兰妮这个名字。现如今,不管怎样,
…
①说格雷斯,即say graces,在英文里意为“做饭前祷告”。
我就叫贝思。克伦肖,是格雷斯·安妮的母亲,也是罗伯特的母亲。
自我发现博比在我客厅抽烟后过了半天,迈克发现了我。地上有一堆熄灭的烟头,我的睡衣拉到了胸口,看样子他似乎再次打量过我。我查看过了,他没有强奸我,只是这个博比鄙视地敞开了前门,让人以为这屋里没什么再值得保护了。脖子从左耳到右耳有条缟玛瑙色加天青石色的伤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博比所要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想杀死我,但最终失算了。也许在最后关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我常在他身上看到的那个让人恨、让人怕、又洼入爱的形象,于是他没有最后再使一把劲。也许最后一刻这致命的一卡换成了拥抱,或两者兼而有之。
也许他的意图就是那样。“弗兰妮,弗兰妮,弗兰,”我可以听到他那浑厚深沉的声音在说,“杀死你就太便宜你了。得让你受罪。”我确实是在受罪,天天如此。
当我与迈克跑到那排公寓房的一头时,卡斯特罗太太说:“他回家了。”本尼在厨房门口看到我们脸上的表情时,一脸的迷惑与不安。“他早就回家了。”
我宁可认为罗伯特的父亲是在外面、在前门、而不是在客厅碰到了他。我宁可认为,假如罗伯特看到我倒在地上,他会大声哭喊,让别人能够听到。他会哭着叫着飞跑到卡斯特罗家里。他会站在我的一边,而不是博比一边。我宁可认为,博比编了个故事给他听,一段娓娓动听的关于赎罪、宽恕的神话故事,一个幸福家庭死而复生的故事,跟那个长久躺在华丽的玻璃棺材里,后被一个白马王子叫醒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