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射进淡蓝色的灯光,使我能看清房里的家具:斑驳的大梳妆台,一幅从辛迪地下室找来的风景画,摇椅,深深的橱门阴影,楼下有个男孩在大声打嗝,引得其他孩子大笑起来,后又大声说悄悄活,互相笑骂。我意识到这已成了我的房间,在黑暗中已知道它的轮廓。了解附近的街道:了解若伊尔顿街在何处与波伊斯蒂道相接、了解迈拉曼尔街在何处接上公路,这是一回事;而在黑暗中对一个卧室了如指掌,却是另外一回事。它有一种终极意义,它让人觉得美好。
甚至在听到楼下客厅的窗户旁边有人声吋,我所有感觉还只是疲劳、疲劳与快乐。房子四周偶尔有点风声,但悄语声略响于风声,不难听出是一群女孩子在与男孩子吵架。
她们是本尼的姐妹和她们的朋友,都住卡斯特罗家。有的在格格笑,有的在尖叫。男孩们也听到了她们的声音。放映机已关掉,下面传来嘀咕声和开门声。我床下的铁棍显得可笑,像一部与这情景相仿的电影所留下的道具。
我打开窗户向下看,看到五个女孩子簇成一团。我记得我也曾与迪伊?斯坦普尔和其他几个女孩子这样过,当时一群来自圣十字架学校的男生在多兰先生的肉店过夜,睡在油毡地上。楼下两个姑娘手拿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像是礼物。我咳嗽了一声,其中一个将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溅起了水珠,水珠飞向空中。
“要是谁把水气球扔进屋里,那就要自讨苦吃了。”我轻声说,她们听了尖叫着四散逃开了。
时间刚过三点我就下了楼,关掉电灯。五个男孩全睡着了,张着嘴,头发乱七八糟。安德鲁嘴里含着大拇指,“门将”的小电子游戏机还开着,屏幕上橄榄球队员不停地追对方,摔倒了又站起来,抛出的球飞旋上升。球赛时我见过他父母。他们俩轮着看比赛,一个留在饭店,一个安静地站边线处。我关掉小游戏机,关掉灯,给他们身上盖上床单。我一直就期望这种生活:五个男孩睡地上,除小姑娘们格格的笑声,没什么能吵醒他们。这样的生活多么平凡。
“上帝保佑,你看上去精神还这么好。”安德鲁的母亲说,男孩们则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厨房,朝前门走,爬进她的货车,直接去学校上一整天的篮球课。
“这么说,外表具有欺骗性。我现在要上床睡觉去。”
其实我没去睡觉。我在把麦片碗放进水池里时,电话铃响了。这次又没说话声,只有呼吸声。前个晚上,安家、安全、儿子像其他孩子那样正常的那种平凡感顿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博比吗?”我轻声问,垂头丧气,随后是一声咳嗽,一声急喘,一声抽泣。“护士太太?”声音很低,我倚在柜子上。
去莱维特家的路上我在麦当劳停了一下,买了一大份快餐:几大块炸鸡加一份麦当劳。莱维特太太正坐在黑暗中,窗帘既没卷上也没打开。她身上一股汗水味、倦意及脏衣服味。我用她给我的钥匙打开了门,她没说话,我经过她身旁走向床边,中间停了一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这是我第一次在这座公寓里没有听到声响,没有听到电视的声音,没有听到欧文呼噜呼噜的呼吸声。甚至那只大钟也不响了。欧文的遗体有点凉,在开始僵硬。莱维特太太已将被单脱至他的脚踝上,似乎想最后再看看她此生长久忽略的一幕景象,景象忽略程度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身体,虽然看自己的身体还要借助镜子。
“让你等我了。”说着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点点头。“好了,”我说,“是不是让我叫人来料理后事,还是你想再等一会儿?”
“等会儿吧。”她说完穿着拖鞋慢慢走进厨房。我听她打开我带来的袋子,打开三明治包。
“是在几点钟?”我大声问她。
她拿着午饭到牌桌上,放在饼干纸上。“没给你自己买什么吗?”她问。
我摇摇头。牌桌上有一盒无酵饼,让我想起今天是逾越节①。“但愿没买错。”我看着盒子说。
莱维特太太见我在看,耸耸肩。“你以为上帝会因我吃汉堡包而不高兴?”她说,把番茄酱递给我,让我打开。
吃饭时她没说话,吃完用餐巾抹抹嘴。“半夜的时候我可能是在看有线新闻。”她说,“我看着看着在长沙发上睡着了,直到六点左右才醒。电视在播放有关鹅的报道,是鹅叫声把我吵醒的,于是我对欧文说,那些鸟连死人都要吵醒了。”她的肩耸得很高,然后松下,随后是一声令人窒息的于哭。“我把频道换到全国广播公司的一个频道上,我喜欢主持节目的那个年轻姑娘,她刚生过孩子。我觉得床上怎么没声息。”她还说了句什么,是用德语或意第绪语或希伯来语说的。我说不清是哪一种。
…
① 逾越节,以色列人的三大节日之一,纪念上帝带领他们祖先出埃及的恩惠。《旧约》记载,上帝派遣天使击杀每一家埃及人的长子和头生的牲畜时,天使趟过了以色列人的家门,保全了长子和头生牲畜的生命。在节期,人们吃无酵饼。
“我得上卫生间去,亲爱的。”她说得含糊不清,然后走出了房间。
她回来时看上去好多了,也有了精神。她走到病床边。
“拔掉那玩意儿吧,亲爱的。”她说,我走过去,取出导尿管。
莱维特太太随后拉起被单盖住欧文的身子,一直盖到他尖瘦的下巴。下巴突出,骄傲而坚硬,像是舰首。接着,她靠近他的耳朵,悄悄说了些话,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刚才饿了。”她坐下看着吃剩的午饭说。
我们给中莱克的犹太殡仪馆去了电话。一小时后来了两个人,他们穿着黑色制服,轻轻地说话,推着一辆折叠轮床从运货电梯里上来后又下去。窗户旁边的病床空了,我打开窗帘,让阳光照在白色床单上,那是我和莱维特太太两天前才换过的床单。
“我一两个小时就能将床清理干净并搬出去,”我说,“要么就原样放着。看你觉得哪样心里会好受些。”
她叹了口气。“放着吧,亲爱的。”
“要我给谁打电话吗?”
她摇摇头。“欧文有两个姐姐,”她说,“她们像待王子那样待他。他母亲也一样,把他看做王子。她们现在都已去世了。”
“我是说给你的亲戚打电话。”
“我有两个兄弟,一个姐姐。他们都去世很久了。”她喝了点苏打水,变得暖和、滋润了些。“我们结婚快五十年了。
时间够长了。”
“真够长的。”
“到上个月四十八年整。”
“你怎么认识他的?”
“啊,人人都想听这个故事。他当时解救了我。”她说着,我微笑着,摸着她手上的瘦皮,上面皱纹纵横交错,长着老人斑。
“他们后来告诉我们说,那天是五月五日,我们没记日期。睡我上铺的一个姑娘用石头在墙上刻了记号。她病死了,你知道,她整天咳嗽,不停地咳。有时我们连几月份都不知道,过了一阵子,连哪一年都弄不清了。
“很远的地方长着小白花,非常香。尽管一朵都看不见,但能闻到。那天我们醒来时,所有警卫都走了,一个帮他们干活的太太向路的另一头跑去,她不时回头看,好像怕我们迫她。没东西吃。已经有一两个星期没吃东西了。两个姑娘死了,我们等人来弄走她们。不时有人死去。人们早晨醒来,看到哪张铺位上有人却没动静,就明白了。因此,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跟见一只老鼠、太阳或其他东西一样,见怪不怪。只是又有人死了。她们死时大多睁着眼:不好看。”她朝病床看去。“要么就跟睡着了一样。
“屋里腐尸味熏人,于是我们走到外面。人们以为有我们这种经历的人注意不到什么气味。尸体自身会腐烂,你搞护理工作懂这些。于是我们到了外面。跟我坐在一块的姑娘叫沙达,从农场来。她没日没夜地说话,从早说到晚。
进来时?是个胖姑娘,但过后她跟我们别的姑娘一样,瘦得皮包骨头。她下面没毛,也没乳房,我们俩都没有。跟别的姑娘一样,初来时我们都很谦让,但没多久就变了。
“我们看到扬起的尘土,她说是警卫回来了。我觉得也许她说得对,因为我看到了卡车和制服。正说着,他们就到了近旁,这才看清他们不是警卫。我们看清了一辆卡车上的旗帜,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中有个人很年轻,眼睛是褐色的,蓄着小胡子。他走过来,站在我身旁,说了些英语。我不知道那是英语,我不懂英语。我用德文说我不懂,不会讲英语。他便改用德语说现在没事了。他看上去像在哭。我对他说,先生,我们是犹太人。你该知道我是犹太人:他说:‘知道了,小姐,我也是犹太人。”’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讲到这儿听众总会插活说些什么。可我?句话也没说。
“莱维特中士。我从没听说有这种事,有犹太士兵。可他们有东西吃。沙达猛吃了一顿,随后就病倒了,她是当场病倒的,像狗一样。他们把我们带进一顶特殊的帐篷,给我们一些药。衣服不怎么好。”她的眼睛突然闪出光芒,笑着说,“我很漂亮,哪怕穿难看的衣服也很漂亮。
“我后来学会了这个词:解救。是他解救了我。大家都喜欢听这个故事。有个士兵把这事写进了他们的士兵报。
莱维特中士解救了我,把我带回了家,娶了我。他母亲和姐姐不是很满意。她们更喜欢她们家附近的一个姑娘,希望他能娶她。她叫苏菲。可是他娶了我。”
她捋起毛衣的一只衣袖,露出了她在集中营里的编号。
“看到了?”她说。
“看到了。”我说着点点头。我在流泪,而莱维特太太则微笑着耸耸肩,拍了拍我的手。
“人人都喜欢听这个故事。”她说,“但是,你知道,以后我们结了婚。人人都觉得这像传说。是欧文的侄女说的。
像个传说。我不清楚。人人都生活在你所处的时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对不对,欧文?”
“真是个动人的故事。”我说。
“只是个故事,”她说,“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打算将他葬在老兵墓地,还是华盛顿的阿林顿国家公墓?”
莱维特太太摇了摇头。“我已与珀尔曼的人谈过了。
他们给他火葬。这样我就可以带着他,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她远远地望着病床?“你知道对欧文来说什么是最理想的事吗?他回家娶了苏菲。那姑娘一直没结婚。她在公立学校教四年级,直到他们让她退休。欧文本该娶了她,心里时时想着我。我本该嫁给别人或不嫁,心里想着欧文,想着他如何救了我。”她叹了口气。“咳,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也许再向南,搬到迈阿密。我老家的两个朋友住在迈阿密,叫鲁思和埃丝特,都是寡妇,真让人难以置信。我过去常为自己感到难过,跟人家说我家人都死了,死神带走了我妈、我爸、我姐雷切尔、我的兄弟们,将他们全带走了。现在我认识的人都死了。他们先是老了,后是病了。就这样。”她双手伸向空中。“啊,你有什么办法呢?”
我在门口拥抱了她。“你看上去很疲劳。”她说。
“我儿子昨晚与四个朋友一同过夜。你知道,他们睡得很迟。他们虽然很乖,但你还是睡小着。你其实可以早一点给我打电话的。”
莱维特太太笑了。“我与我姐姐雷切尔也在朋友家过过夜。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我聪明一点。我们俩睡同一张床?用被单蒙着头,谈论男孩子。你知道,就是这样。妈妈朝我们喊:睡觉。睡觉。”莱维特太太脸上带着微笑,可双眼满是泪水。“也许你儿子喜欢打高尔夫球。”她最后说。
“也许。”我说。
第 十 五 章
“得跟你说一声,好让你有个准备,伯恩森太太让五年级全体学生画家谱图。”
辛迪递给我一杯咖啡。“她是不是大脑有毛病?”她说。
我对迈克?赖尔顿也说了这话,我当时去接罗伯特,他放学后被留校,因为他与人人讨厌的乔纳森。格林发生了迈克所说的“口头纠纷”,乔纳森当时说纽约扬基棒球队是一群失败者。“我们谈了谈如何控制自己脾气和容纳不同意见的问题。”迈克说着递过罗伯特的书包,尽量不看我,我也不看他。自我们睡过觉后,我们的眼睛就可怕地相互躲避。
伯恩森太太为了让学期临近结束的几周不那么枯燥,提议给五年级的学生厂:家谱学课,我与迈克只得接受这个不能苟同的提议。三十年前她刚开始教这门课时也许有些意义,但今天上这门课就像步行穿越第十八大街街心一样困难重重。那个说话结巴得像风钻的小希拉里?汤普森该如何解释她的两个继父和他们加在一起的五个孩子呢?那个从巴拉圭领养的、又小又黑、父母又大又白离了婚又各自结婚的布里塔妮?麦克劳德又该怎么办呢7
“她说,学点家谱学常会给班级带来活力。”迈克耸着肩说,“我能告诉你的是,每年我都听到有家长不满,而每年我都又听说效果很不错。”
“她精神不正常。”我说。
佛罗里达中部没有春天,也没有真正的冬天,因此见不到积雪覆盖条形商业区及农场房舍的那些粗陋边角和线条的景色,而东北的城镇,从圣诞节到复活节这段似乎遥遥无期的时间,即使是最难看的地方也是白雪皑皑,一片妖娆。
我抱怨没季节变化时,莱维特太太告诉我,这段时间是犹太人的献殿节到逾越节期间。在佛罗里达,也许能从农场田野的那些疲惫的树叶间看出季节的变化,从新建的住宅区草坪的绿色色层变化上感觉到这种变化。可我生活与工作的狭窄街道上到处是铺满黄白沙砾的院子和勉强存活的灌木,因此,只能从商店橱窗的摆设的变化判断季节的变化。
圣诞节是绿色,情人节是红色,接着是复活节的紫色,眼下是母亲节的粉红色。罗伯特步行去条形商业区给我买了一盒糖、一只怀抱气球的绒毛熊,球上写着“我爱你”几个字。
辛迪做了卤汁面条,但曼福德太太因肚子不舒服没有来。
“谢天谢地,她不是来了以后生病的,否则我爸肯定会说是我烧的菜。”辛迪说。
罗伯特第二天没上学,原因是老师要开什么会,我就让他跟我一起去了莱维特大太家。电视像往常一样开着,午间新闻正播报布朗克斯区警察枪战的新闻,死了四个,伤两个,这是纽约警察局二十年里最大的一起伤亡事件。我与我儿子似乎与那里依然紧紧相连。我们并肩坐进沙发,倾身凑近电视机,似乎脸越贴近电视机,它能告诉我们的情况就越多,要比那个穿鲜红套装、涂鲜红口红、跟着电子提词机读新闻概要的女人告诉我们的多得多。我们公寓没有有线电视,主要是付不起钱,但卡斯特罗家有,而且罗伯特知道如何换其他新闻频道。我们花了足足一个小时,边等边
看电视,像我常在医院公共场所见到的那些人,张着嘴,似睡似醒地坐在椅子里,等着医生给他们带来消息。等最后听到叫自己的名字时,已疲惫得站不起身。我伸手搂着他的肩。
“你们认识纽约警官?”莱维特太太轻声问,在我面前又放了杯茶。“是家里人吧?”罗伯特带着恐惧与渴望注视着我的脸,我搂紧了他的肩膀。
“我们有朋友在警察局。”我说,“他们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