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干净。”很难开口直呼一个老师的名字。也许那次校车上我开始直呼他迈克的。一天,他的胸袋里有一张彩票,我说起彩票时,他红了脸。
“我偶尔买一张。”他说,手在翻弄彩票。“你知道,与随手买报纸、口香糖一样。你给那人一些数字。”他读着票上的数字:19,9,44,1O,21。“我不知道怎么选了这些。”他说。
“如果中彩了怎么办?会辞掉你的工作吗?’’
他摇摇头。“不。瞧我,教十岁大的孩子踢球可以挣钱。干吗要辞职?”
我笑了起来。“赖尔顿先生,肖恩骂我是丹碧丝①。”有个叫安德鲁的男孩在后面喊。
“你等着。”赖尔顿先生说着向后车箱走去。我回过头,装着看他去调解,其实我在找罗伯特,看到他安静地、也许是满意地坐在后车箱,我很高兴。他眼睛看着窗外,本尼在对他说话。他的轮廓分明,像成年人。他向前看了一眼,看到我,挥了挥手。赖尔顿先生在他们两人身旁停下,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他们抬头看着他,向后斜着头,脖子很细,头向后斜得很厉害,似乎赖尔顿先生是个巨人,或者是上帝。“他又宋了。”安德鲁喊。车里静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阵口角,这时有个低沉的声音在说话,然后又静了下来。
“你丹碧丝。”我说,这时他跌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知道。”他说,“我管纪律方面的事,最大的困难就是不能笑?前不久,有个三年级的女学生哭着进来。我让她坐下,给了她一张面巾纸。她抽泣着,擦着鼻子,最后她说,乔舒亚不停地说他爱我,我要他住口!”
“真不容易。”我说。
“我看换了别人,大多数会辞职的。我是说,如果他们中彩的话。”
“我不会,我喜欢工作。我母亲也上班工作。我小的时候,父亲不能工作。他得了肺气肿,算是终生囚禁,他的余生就等于囚禁在电视机前的一张大椅子里。真可怜,像一件家具?我决不想成为那样子。我十六岁时有了第一份工作。”
“我母亲从不上班。”
“她有多少孩子?”
“七个。”
“她这也是在上班。”我说。
车窗外,太阳正向树丛和一排初到佛罗里达摘水果的移民居住的小屋后沉落下去。一只野狗追逐着我们的车轮,男孩们的喧哗开始与日光一同消失,他们的说话因疲劳而单调乏味起来。他们输了,四比二,踢得很艰难。罗伯特踢得很糟。
“你的腿怎么样了?”赖尔顿先生问。
“还酸痛。”
“你不该一直呆在那儿。”
“咳,”我说,“明天早晨我还会出来。”
“前些天我把罗伯特叫进我办公室,”赖尔顿先生平静地说,“我一直想告诉你。”
“怎么回事?”
“他与两个男孩吵了架。他们嘲笑他的长相,说他长得黑什么的。你是了解这么大的孩子的。他逮住一个推到墙上,说,‘我要干厂你。’说话的样子把本森太太吓坏了。那样子真像他会说到做到,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完全懂他的意思。我闭上眼,靠在窗上。罗伯特矮彼兔。罗伯特矮彼兔。千万别让人占便宜,就像爸爸说的那样。博比?贝尼代托喜欢这么念叨,每当在厨房里踱步,就要这么念叨。哪个混蛋敢在林肯住宅区大院里卖可卡因,我非干掉他不可。我要干掉前些天被我们逮住后还嘲笑我们的混蛋。我要干掉那个用网球砸警车的怪物,那家伙随便打开消防龙头,还赶他的小弟出去送毒品。博比?贝尼代托的职业就是把他们统统干掉。
“嗨,”迈克·赖尔顿说,“没什么大事。我与他谈了,或者说我说他听。你知道他毕竟是个好孩子。他在处理怒火时有些困难。还有,我想,他把事情老闷在心里。”
我说我知道,还说是因为离婚、搬家、新学校、新朋友等。他会好的。好,好,好。有时,一句话重复多遍便失去了奉来意义,走了样,到后来就像一块软骨,想吐掉它,或吞下去自己消受。好。先是罗伯特这么说,现在是我在说。
假如我们经常说一切都会好的,兴许真会变好。
连赖尔顿先生也这么说。有天我们在跑步,汗水顺着我们下巴的曲线流淌,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他突然开口轻声说话,接着又坚定地说:“别太为他担心。别担心。
他没事。”但是,他当然不清楚。
“他没事。”我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他说,“我觉得找个人跟他谈谈会有好处。
与斯特恩医生谈谈吧。”
我说什么好呢?哪有孩子需要找人淡淡的?可我知道,人们希望你去看看精神病医生时都会这么说,我自己就在急诊室里这么说过好多次。而世上没有哪个孩子比罗伯特更需要与人谈谈了,更需要开口说出他不敢说的话,更需要见他不能见的事物。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与人谈谈,使他抛弃心中的秘密,彻底、永远地抛弃,使他明白,那些个早晨他们表现得一切都太平无事,实际上他父亲向他说了谎。他母亲也说了谎。好的。好的。但现在不行。那是罗伯特。贝尼代托的事。而现在,不论情况对我们有多糟糕,罗伯特必须是罗伯特。克伦肖。
“我会考虑的,”最后我说道,“我真会考虑的。我知道他需要发泄。”
“让专家看看也许更有效。给他一些发泄的方法,他也许会感到舒服些。”
“我懂,只是不能肯定现在是不是时候。”
“好吧,考虑考虑吧。”
“我会的。但请答应我,如果出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或者说你注意到出什么问题的话。我必须知道。求你了。”
对这个善良的男人,一个长着善良宽大脸庞的男人,我能用什么让他明白我为什么要固执地拒绝他给予我孩子的帮助呢?我怎么能对他说,一旦罗伯特把自己的心病告诉学校精神病医生,那就全完了呢?我怎么能告诉他,保持沉默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呢?我知道,为了罗伯特,作为上策,该让他每周两次在记忆的迷宫里漫步,努力明白是他可爱的父亲干了可怕的事情,是他信赖的母亲对他撒了谎,幸福家庭的根基已腐烂,腐烂得像一棵被暴风雨摧折的枝叶茂盛的树,露出虚空的躯干。对他说,那感觉就像睡意矇眬中突然被人拉起来,一天以后,一种生存方式转换成另一种陌生的生存方式。所以他只能自己承受。让别人了解我们的秘密太危险,让罗伯特说出真相、说出他的真实身份太危险。既然能对精神病医生说,他也就会对老师说。能对老师说,也就会对本尼说。于是不用多久,人人都会知道。人人,还有博比。那样,博比通过阻隔以前生活与眼前生活那堵墙上的漏洞,会找到我们。
“他会没事的。”赖尔顿说。
“我也这样想。”我说。
我队的一个守门员在我们身后发出了呼噜声,光头上盖着块大手帕。“沙恩理了个新发型。”我说。“有头虱,”迈克?赖尔顿悄悄地说,“我们尽力将它控制在四年级里。”“快到了,朋友们。”驾驶员说。蟋蟀在沉闷的佛罗里达夜空里拉开了调子。感恩节快到了。
“你认识切尔西?勒尔巴克吗?”我换了个话题。
迈克?赖尔顿一笑,借着灰蒙蒙的光线,我看到了他的牙。“当然,”他说,“说起斯特恩医生。”
“我不知道辛迪怎么办。一个孩子样样东西都害怕,真让我不知所措。”
“你知道,”迈克说,“许多孩子都是什么都害怕的。不敢承认罢了。多数大人也一样。我想,切尔西让人惊奇的是她把一切都端到了桌面上。”
“赖尔顿先生,”有人在大喊,“扎卡里把果汁盒倒在我裤子上了。倒在了裤裆里。”
“快去。”我说。
他拿起他的彩票,吻了一下。“但愿,上帝!”他说。
我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叫他迈克的,但我知道从此时起,我开始那样想他。
“赖尔顿先生,”一个男孩低声说,“你觉得我们下一次会赢?”
“肯定赢。”他说。
第 八 章
为庆祝我的生日,辛迪带我去了拉科达南的市场,在“美发联”出钱给我剪了个讲究的发型。我的生日,也就是贝思?克伦肖的生日是十一月十日。而弗兰妮?弗林的生日是十月三十日。这个日子过生日令人讨厌,它是悲惨之夜,是万圣节不讨人喜欢的过继兄弟。万圣节晚上人们在窗上涂肥皂,在挡风玻璃上涂鸡蛋,都不出门,安全呆在家里。
假如不包括母亲从她在曼哈顿工作的办公大楼底层面包房买回家的蛋糕一一一只用白色硬纸盒包装、用黄油做奶油、带红玫瑰的蛋糕,我就从没有过生日宴会。为庆祝我“甜美的十六岁”生日,我自己从我工作的面包房买了蛋糕回家,我现在知道黄油是用酥油与糖做成的。“是巧克力。”
我切蛋糕时母亲说。格雷斯曾说过:“你该知道,弗兰不喜欢香草蛋糕。”格雷斯很快长大成人了,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晚上上床后,她轻轻地说:“假如我在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酒店为你办隆重的生日宴会……”但是我假装睡着了。
生日一一正是能抓住你的时候。你难以想象,对不对,帕蒂。班克罗夫特说道,人们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换了名字,却保留原来名字的缩写,还要求保留原来的生日。帕蒂?班克罗夫特的人将我的年龄减去了两岁,因此,那个坐在一
张一动就会吱吱响的美容椅上的、罩着橡胶围裙的贝思?克伦肖是三十六岁。
“修指甲,修趾甲,做发型,染色。”辛迪在车里说,“我付钱。克雷格会带孩子去拉卡塔湖滑水,然后去快餐店吃午饭,我将像猪躺在屎堆里那样轻松,请原谅我说粗话。查德认为罗伯特与本尼是大人了,玩意多得很,切尔西觉得他们是聪明的男孩子。不知他们到底是大人还是孩子。罗伯特什么时候生日?”
有人自以为理解孩子,却没给罗伯特定个生日,代替四月三十日。“七月四日。”我说。
“这倒难办。”辛迪说,“不上学,没法在学校办生日聚会。大家喜欢各自搞野餐烧烤、海滩旅行、家庭聚会。另外还总有焰火。我看这事我来办。想包指甲吗?”
我笑了。“包指甲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很有用。你会明白的。他们把小片的亚麻放在你指甲上,喷上东西,等它们像石头一样硬了再锉,整形。”
“我的指甲不能太长。”
“不要老是说不。”
“谁会来傻乎乎地注意我的脚?”
“你会看到的。会很好看。”
她说得对。这种事情上辛迪总是正确的。我的头发一层层柔软地披在我的脸旁,比我自己在家里染得更黄,色彩更暖和。指甲涂了白色指甲油,一个朝鲜女人按摩了我的脚,她穿着粉红色的工作服,脸上始终在笑。很显然,她对我俩的话一点也听不懂。那是星期六清晨,除了两个长相好看、表情严肃的黑发女人,就剩我们俩。年纪稍大的跟在年轻的身后,她俩进来时,我们快结束了。她们抬了只长白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接待员的贴塑面桌上,从中拿出一顶珍珠和圆珠花冠,带薄纱尾状物,淡咖啡色。
“哇,真华丽。”辛迪借着美容厅的墙镜看着一切,她的头发末梢像蒲公英的绒毛落在披着的橡胶围裙上。
“一个面纱要一百八十元,还只是一个面纱!”年纪大的況。
“又来了。”她女儿说,美发师已开始给她头发上卷发套。
“头发往上做看上去会很美。瞧这个。”她举着面纱给我们看:我、辛迪、在给辛迪剪发的女人和那朝鲜女人。朝鲜女人正在削我脚后跟上的死皮,她又是笑又是点头。“用珍珠带来束发髻,那才真正让人赏心悦目,懂我的意思吗?就是说,当她站在圣殿上时,礼服的背影会更好看。咳,都只注意礼服的正面,这些姑娘。可婚礼上见到的大多又是背影,总不能用头发把整个婚纱的背部都遮住吧。”
“这么说,你想让头发往上梳?”美容师对新娘说。她的工作服上绣着她的名字,叫詹娜。那个做母亲的在大发议论时,她那挤在一起的小巧五官已换上一副小心谨慎的漠然神情。我很久以前也学会遇到难弄的病人就摆出这样的神情。
“我来咨询时就告诉过你我的要求。我要鬈发。她希望我的头发往上盘,但结婚的是我。”
“头发往上做会百分之百好看。”她母亲说。
“妈,你要往上做就做你的。我不要我的头发往上做。”
“会糟蹋照片的。”
“克里斯不喜欢我的头发往上做。我不喜欢头发往上做。不喜欢那见鬼的头发往上做。”
“你就用这嘴吻你母亲?”
“好了。”吹干辛迪头发的女人说。修指甲的朝鲜女人将我们的钱包递给我们,免得我们弄脏我们的指甲油。“瞧她的手指甲多好看。”那位母亲指着我的手说,“我对你们说过,你们应该雇个法国修甲师。”
“妈,你又来了。”那个女儿说。我与辛迪一到自动扶梯口便大笑。“你觉得她最后会把头发做上去吗?”辛迪说。
“你觉得呢?”
“哦,亲爱的,我知道。”
我的头散发着花香,我的手看上去高雅、光滑,简直不像是我的,而像是一个拥有满抽屉香料、满橱衣架的人的。
“满身布鲁克林味。”我说。
“什么味?”
“没什么。这只是一句老掉牙的话。你说得对,应该修趾甲。”
“我知道,我是对的。生日快乐,亲爱的。”
有时候我啥事都觉着不顺心:比如当我漫无目的地说起在威尔明顿的生活,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是在瞎编的时候;比如当辛迪拍着我的手,讲述着另一朋友在离婚法庭上受到敲诈的时候;比如卒迪以为我生日过得好极了,而我真正的生日却在一星期前,我大半个晚上都在哭、在想念格雷斯、想她一定也在什么地方流泪的时候。格雷斯常帮我吹灭蛋糕上的蜡烛,我长大以后还那样。我不愿对辛迪说谎,不愿自己每天的所作所为多少只是为了让她管我叫贝思。
有时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将自己的底细一古脑儿地告诉她。
“我敢打赌,赖尔顿先生会喜欢你这发式。”辛迪说着便把车开上了公路。
“我敢打赌,你这句话已憋了半个小时。从我们一离开椅子起。”
“说实话,在美容店里我就想说些什么,但那个詹娜住莱克普拉塔,我得维护一下你的隐私。”
“多谢了。”
“那么你回报我些什么话呢?”
“辛迪,你电视看得太多了。”
“也许你说得对,亲爱的,不过电视里的足球教练与那队员可爱的单身母亲是走到了一起。经过了无数的不幸遭遇。再说,能让你看得上的明星可不多。除了杰米?他很浪漫。最近你碰巧遇到他离开我家,我听到他对卡车里另一个朋友说:‘伙计,给我宋点那个多好!’好一个可人儿。”
杰米是个工人,他管理着克雷格的游泳池。整天在太阳下工作,皮肤已晒成了棕褐色,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脱下衬衣展示他的肌肉,像个星期六上午动画片中的超人。他的傅满楚①式胡须末梢总有点潮湿。初见他时,他肌肉结实的肩头扛着把铁铲,很像博比?贝尼代托的头表兄弟,当时我就想,跟他睡觉会是什么滋味。他浑身散发汗味与氯气味。在勒尔巴克家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