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烽炀在床边坐下,低头下去细细打量着少年的睡颜。
然后伸出手去,用食指指尖慢慢地抚平即便在睡梦中也依然紧皱着的双眉。
原本就没有陷入沉睡中的柏少御被手指游离在额上的动作惊醒,仍然带着睡意的眸子在看到柏烽炀的瞬间,下意识地含含糊糊地喊出了一声“哥”。
柏烽炀低头下去,用唇代替手指的动作,抚平他眉间最后一丝细小的折皱,然后放缓了声音说,“睡觉时怎么还皱着眉?好好休息。”
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等到门再次被合上,柏少御才从睡梦中拉全了清醒的意识。他呆滞般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吻过的眉心,半晌后翻过身闭上了眼睛。
心中却是更加确信了柏烽炀实在是一个变态的看法——有谁被甩了一个耳光后做到如此的和颜悦色,跟他好好说话时却突然发怒的?
不管如何,都要早日离开这里……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这般自我厌弃了。
人类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生物,物竞天择和优胜劣汰这两个被说烂了的词汇,最大限度地磨砺了人作为潜力的韧性。
比如说现在,柏少御就一脸平静地面对着自己的父母和家庭,只是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充满着紧绷的戒备。
推开面前被吃了一半的早餐,他拉起背包,走出门外。
满叔已经开了那辆自己惯坐的黑色Audi A8在门外等候了。
——他会忍到自己能够离开这种充满了独断专行特权的家庭之前,前提和底线是自己不会再次被随意压在身下。
如果这条底线被触及到了,他不介意玩儿一场名为“玉石俱焚”的游戏。
刚下车走进校门口,右肩上就被搭上了一只不请自来的手。
柏少御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随口说道,“早。”
是队里面和他一直做搭档的小前锋,也是常常下课了相邀一起去篮球馆的朋友。在刚认识的时候,此人就很自来熟地说,“我喊你‘柏少’好了,去了最后一个‘御’字儿喊起来顺口。”
所以说,有人口里的“柏少”指的是“柏少爷”,有人口里的“柏少”说的是“柏少御”。
“柏少,”男生笑得灿烂无比,“昨天打的真是开心啊!”
柏少御单手插进兜里,不置一词,眼光瞄向的方向也是脚下淡淡的倒影。
“可惜你都高三了,”同伴毫不在意柏少御的沉默,“昨天队头儿还说,要是你高二,球队他就能放心地交给你了!”
呼出一口气,柏少御眯起了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以后我不打球了。”
“啊?!”原本搭在肩上的手抓紧了掌下的肩头,“开什么国际玩笑……你球打的那么好,要是不喜欢的话怎么可能会费心思练?为什么不打球了啊?”
扫了一眼自己被抓紧的右肩,柏少御笑了一下,“家里不准。”
松开抓住人肩膀的手,男生抓了抓头发,“……是为了三个月以后的升学考?学习压力大?还是……”
“都有。”柏少御简单地说。
……三个月,再忍三个月而已……
“柏少,”男生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星期不碰球都会手生,三个月呢?……算了,我妈也是成天念叨着什么考不上大学要打断我的腿啥的,你家肯定比我家更恐怖!”
唇上的笑容丝毫未散,柏少御偏了偏头,岔开话题说,“走吧,该上课了。”
——不是恐怖,是变态。
下午的课,上到第二节后,柏少御从座位上起身离开,转身离开教室。
学校的后面,还有一扇小门。
他不是圣人,一天之内、一个月之内经历了这种堪称颠覆了以往所有认知的变化,能压抑到面色如常地面对家庭,面色如常地前来上学……已经紧绷到了极限。
甚至,在上一节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画出来的线条圆弧,全都成了会动的一条条裂痕,在心里的最深处割裂开一道道陡降而成的深渊。
而且,在转而想到放学后,又要被人殷勤地接回家,再次面对着窒息……
深呼吸一口,柏少御起身离开了教室。
不管怎样,他都需要出去走走。
站在后门前,柏少御皱眉看着被锁上的后门,心下却在思索着是折转回班级,还是转回去从大门出去。
“……柏少?……”身后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叫喊。
柏少御转回身去,看着欲言又止的唐颜,舒展开紧锁着的眉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唐颜低着头,还没回答,又被柏少御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你怎么不去上课?”
“呃……”唐颜迟疑了一下,“……柏少,你也是。”
怔了一下,柏少御轻笑出声,“我要逃课。”
唐颜走上前,看了一眼被锁住的铁门,咬着唇小声说,“我能打开的。”
柏少御挑着眉,看着少女的动作,“你确定?”
唐颜不再接口,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摸进制服上衣的兜里,皱了皱眉。
柏少御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动作,“你在干嘛?”
眼睛一亮,唐颜取下了左胸带着的一枚胸卡,拆下来别针用力扭着,仍然是小小声地解释着,“找铁丝。”
“那个不行,太细了。”看了一会儿,柏少御下了结论。
他兴致大发地绕着唐颜转了两圈,伸手取下来女孩子发间的一枚很普通的黑色发卡,递了过去,“用这个。”
接过来发卡,唐颜的脸开始发红,“……我没看到。”边说边蹲下身子,伸手去找石块来砸发卡。
柏少御被逗得哈哈大笑,“你当然看不到了,除非你头顶上长了眼睛。”
又折腾了近10分钟,教学区的上课铃声都欢快地打响了,唐颜手下的铁锁才“咔嗒”一声,被扭了开来。
不过,手里那枚普通至极的黑色小发卡,也在同时宣告了报废。
带了点儿夸张地呼出口气,柏少御用力拉开铁门,一只手抓住唐颜的手腕,拉着人向门外跑去,“快走。”
唐颜被他一拉,半声“嗯”被堵在了喉间。
跑过了两条街道,柏少御才停下了脚步,微微地喘着气,心中却是觉得无比畅快。
“喂——你还好吧?”他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同犯”——娇小的女孩子除了气喘得厉害,额上多了层细汗,倒也跟得上来了。
目光再转而向下,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人家的手腕。
翻过来自己手中的手腕注视着,柏少御轻快地轻笑出声,“好脏啊。”
脸上因为奔跑而生出的红晕更加明显,唐颜用力地缩回着为了开锁而被灰尘和铁锈弄得脏兮兮的右手。
松开左手,柏少御的唇上仍带着笑意,“好了好了,我去想办法。”
环视了一圈,他领着头往一家大型的购物MALL走去,还不忘回头说了一声,“跟上。”
斜靠在一家卖金银饰品的柜台处,柏少御等着去了洗手间洗手的女孩子出来。
等到唐颜走了出来,柏少御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一个专柜,“我随便看了看,这里只有‘SHE‘S’家的发饰有的卖。先凑合一下吧,我下次买Alexandre de Paris的赔给你。”
“什……什么?”跟了柏少御两步后,唐颜才明白他要买发卡还给自己,立刻停下了脚步,“柏少,我不要!”
走在前面的柏少御闻言,转身过来,带着点儿疑惑地看着她,“嫌不够好?”
“不是,”女孩子摇了摇头,“是不用。”说完,直接向门口跑了过去。
愣了一下,柏少御跟着她的脚步,出了这家MALL,来到了大街上。
他从小就见惯了各种送礼物的全过程,自然认为自家佣人为自己做事儿是理所应当,别人为自己做事儿就要以礼相馈。
走出了门外,柏少御不在意地问她,“为什么不要?”
女孩子微微立着脚仰着脸去看公交站牌,头也不回地说着,“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啊,”柏少御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那……你叫什么名字?”
“……唐颜,‘唐人街’的‘唐’,‘颜色’的‘颜’……”
第七章 公园、啤酒、少女
认识了人家长达一个多月后,才去询问对方的姓名,柏少御丝毫没有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赧颜,反而心情颇好地按照唐颜那句介绍自己名字的话说,“柏少御,‘柏氏’的‘柏’,‘少御’的‘少’,‘少御’的‘御’。”
原本因为柏少御上个问句而略带沮丧的女孩子,因了柏少御这句话,眉眼间含着笑意地开心了起来,“柏少,你真有意思。”
耸了耸肩,柏少御说,“我以为我刚刚那句话很冷的……你在干嘛?”
依然认真地看着站牌,唐颜小声地回答,“逃课出来,总要找地方玩儿,对吧?”
柏少御挑了挑眉,“嗯?”
“我知道有一家小公园,景色很好的,而且离这儿不远……啊!找到了,这趟车能到的。”唐颜兴奋地转过身来。
“有湖吗?”柏少御依样看了一眼站牌,可惜少爷他这是人生中第一次看公交站牌,完全看不懂上面哪里到哪里到底是哪里。
“有的有的,”唐颜连连点头,然后期待地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生,“要去吗?”
“好啊。”柏少御仍然在皱眉看着站牌,“不过……这个要怎么用?”
直到已经进了那个小公园的大门,柏少御还带着不自在,“……有那么好笑?”
唐颜连连摇头,“不好笑的。”只是说完之后,又轻轻地笑了一声。
乘坐公交车,忽视了给钱这个要素,算不算的上好笑?——因为唐颜带了公交卡刷卡上车,所以没见到她交钱的柏少御自然忽视了这个因素。还是唐颜拿出了钱包给过钱后,他才恍然大悟地要拿出钱夹付车费。
“不好笑。”柏少御强调着。
“嗯!不好笑。”唐颜附和着,“柏少你是第一次嘛~”
轻咳了一声,柏少御转开了视线,“这儿……还不错。”
自然只是“还不错”,见惯了旅途中的各色名家园林,柏少御觉得眼前的景色与自己家的小花园相比也是逊色很多。
但是,真的是很不错。
因为是逃课出来的偷玩,又有平生第一次坐公交车的新鲜感,还有一种“远离”的心理快感……所以总体说来,柏少御此刻的心情,相当舒畅。
左手的指尖拎着从路口边儿上饮料店里买来的瓶瓶罐罐,右手递了一瓶橙子给唐颜,柏少御走到临湖的长椅上坐下,眯起眼睛看湖面上的水波。
唐颜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手里紧紧地抓住饮料瓶的中间凹处,“柏少,我以为你不喝啤酒的。
“那喝什么?”柏少御扣开了拉环,喝了一口后,皱起了漂亮的细眉,“……果然好难喝。”
“红酒啊,白兰地啊,XO什么的洋酒,嗯……还有细长的酒杯……反正就是很帅很帅的那种。”
“我现在也很帅啊,”柏少御眯着眼又往口中倒了一口淡金色的酒液,“红酒的话,我哥哥喜欢PETRUS……”
话说到这儿,突然戛然而止。
又狠狠地灌了一口在他喝起来苦涩无味的啤酒,柏少御不甚高明地转换着话题,“你说的XO就是白兰地……我只在生日宴上喝过小杯的CHAMPAGNE……”
唐颜看着柏少御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拧开了手中的果汁递了过去,“柏少,你酒量好吗?……我是说,能喝很多酒吗?……”
“谁知道呢?”柏少御淡淡地说,“喝了不就知道了?这年头儿,什么事儿都是会变的。”
唐颜坚持地把手里的果汁瓶递过去,“喝这个。”
“……唐颜?”试探性叫出了这个名字,确认自己没有叫错后,柏少御舒展开了身子,没有去接那瓶递过来的果汁,“你什么时候学会开锁的?”
被闪了两次后,唐颜只好万般无奈地收回了手里的瓶子,放在唇边小小地喝了一口,“我爷爷是开锁匠,小时候他逗着我玩儿的时候学会的。”
“看吧,”柏少御轻松地说,“如果今天不是因为逃课,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开锁……所以,人都是很会变、很会隐藏自己的。说不定哪一天,你自己身边的人就会变成怪兽,‘啊呜’一口要把你连皮带骨头地吃得连渣儿都不剩……你怎么办?”
唐颜被这段突然带上了“狰狞”色彩且不知所云的话砸晕了头脑,不知道拿什么话去接口。
柏少御也没想她回答,悠悠然地继续往口中灌着自己腹诽了一百万遍“难喝”的啤酒,“那就逃吧……如果能逃得过时间,就好了。”
“柏少,你不开心?”眼看着柏少御紧接着又扣开了第二罐啤酒,唐颜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算开心,什么算不开心呢?”柏少御反问着,“我从11岁那年,最开心的事儿就是有了一个哥哥……唐颜,我哥哥很厉害。”
“柏总是很厉害的。”唐颜看着脚尖,低声附和着。
“那天,他站在客厅里,抱住我……呵呵,我从记事开始来自家庭的第一个拥抱哦~”本来酒量就很差的柏少御现在的神智已经开始脱开理智的束缚,只是想倾诉着一些埋在自己心里很久很深、很想珍视、很想诉说出口的东西。
唐颜不再说话,专心地听着身边的男孩子轻声慢语地说着他想说给人听的话语。
“……你应该在电视上见过我妈妈,她总是喜欢参加一些慈善活动,然后就能在电视上展露出她新买入的珠宝首饰、皮草大衣……还有什么好莱坞级别的造型师设计出来的头发……我爸爸,眼里除了‘柏氏’就是我哥哥,在他看来,我哥哥就是‘柏氏’,而我……什么都不是……”话语里带上了笑意,不带任何热度也不带任何寒意的笑意。
“可是,我是柏少御……”柏少御扔开手里空了一大半的金属罐,弯下腰从脚下的袋子中取出新的啤酒,还不忘记扔给旁边的女孩子一瓶芬达。
“这句话是我哥哥说的,在他临去美国前说的,他说,‘你是柏少御,是我的柏少御’。他说过很多话的,说要罩着我耍少爷脾气,说要宠我宠到无法无天,说要我等他四年后回来陪我一起生活……这些,我都记得。”柏少御扬了扬头,硬生生地逼回了眼角处的湿润,“这些话,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去记……每天每天每天地,都在等着他一个月甚至三个月才来一封的信,一共27封。”
唐颜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已经过了北邺的放学时间了。
原本柏少御已经说了要在放学前赶回去,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况下,俨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悄悄把衣袖放下手腕处,拉严实。唐颜转过头,继续认真地听着柏少御的话——他的声音很好听,每句话的转弯结尾处都语调清晰分明,圆润得像是打磨上好的玉石边缘,听起来最是舒服。
“27封信后,我哥哥他回来了。”柏少御把身子全部放松在公园长椅的后靠背上,姿势是一派随意着的自然,“可是,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愿意与我亲近,整个人比以前还不爱说话,虽然还是对我很好……一个月后,就把我扔到了美国;半年多以后,又让我转学回来;然后,……”他拿起手中的金属罐子,示意给唐颜看——抓住罐身的手指猛地用力,“咯咯吱吱”地捏扁了,“就这样了……明白了?”
唐颜呆呆地看着变形了的啤酒罐,摇了摇头。
“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