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曲翊的仆役,也在耳濡目染下随之起舞,原先仅是恭恭敬敬地对待自己,现在却像是一家人般地对他时而叨念、时而关怀、时而斥责。
一种幸福与感动油然而生。
曲翊出身官家,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父亲虽然很疼爱他,却也待他非常严厉,后来父亲病逝了,他在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之际,却也只能感叹孤绝;纵使天地之大,却再也没有一个与他有血亲关系的亲人。
官场上的阿谀奉承,曲翊自始至终都是秉持着正直作风,虽然为他赢得清廉之名,却也因为个性过于耿直、不懂得变通,而遭高官权贵之人弹劾,以致被贬至昌州。
曲翊生性简朴,因此即使在别人眼里自己被贬至昌州是件落魄的惨事,但他却始终觉得即使是区区一名小县官,仍是攸关百姓生计的官职。对于官位是大是小,他倒也不在意。
总之,只要他在位一天,便一天为民谋利,反正官俸能够过活便可。
曲翊曾经以为自此将会在昌州终老,谁知却让他遇上惊芸。
一个被称为惊堂木的人,早在他踏入昌州前便已有所耳闻,虽然心中存有好奇,却也对传闻中的人唯利是图的作风不以为然。
然而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让曲翊越是接近惊芸越发觉自己并不了解他。
半年前夜里的偶遇,两人击掌为誓。
此后半年,他讶异于惊芸的果决犀利,更佩服他圆融世故的手腕。
起初他不懂惊芸那一夜所提的疑问背后的意思,只知道若能帮助佃租及货价、只知道若能还给百姓存活的空间,他愿意背负骂名……
他亲眼看见惊芸没日没夜地在奸商与地主间周旋,时而诱之以利、时而威之以吓,百般手段、心机用尽。
当地主群起暴动时,他见惊芸冷面动用官府之力镇压;商贾不肯放弃既得利益时,亦看着惊去狡猾地利用商人间存在已久的利润冲突,分化原本看似团结一气的奸商。
至于佃农本来因为畏惧地主报复,故而反对改用官租,但在惊去整整一个月挨家挨户的劝说之下,他们才明白此次改革不再只是做做表面样子,而是诚心为了百姓生计在着想。
只是百姓对于曾站在地主奸商那方的惊堂木,如今却成了替官府效力的惊芸,这莫大的改变,让他们几乎无法相信。
日夜奔波,素雅的衣料上尽是污渍,有时连俊俏的脸蛋也无法幸免,甚至还带了些血痕……
那张似乎万年不变的笑脸,即使他问起他怎么会受伤,他也仅是盈盈一笑地说没事。
后来他找来小招逼问,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惊芸为使佃农信任他与对他前嫌尽释,不但天天跪在田里以表歉意,甚至连恶意相向的拳头也都承受下来;而这都只是为了让百姓知道这回的县官是真的要全面改革,而不若前几任仅是做做样子,实则官商勾结反过来联手剥削百姓。
此外,商人唯恐惊芸坏其财路,再者他与那些商人曾密切合作过,许多不为人知的把柄与门路,外人不知,惊芸却明白得很;因此,那些商人更是对他使出暗杀与下药,试图杀了他,数月来从没停歇过。
但惊芸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对于百姓,他为了求全,尚不用内力抵御,但那些暗处冷箭,相对地就容易对付了;只是即使武功再好,人终究是血肉之躯,奔波劳累、钩心斗角之下,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惊芸明显消瘦不少,但他却执意将公文一份不漏地看完。
直到现在,吏治终于有些规模,滥收的佃租与货价也逐渐稳定下来,虽然仍有许多地方有待改革,但是他上任以来,已将昌州整治得有形有色,也了却自己心中的一椿愿望。
只是,政务上了轨道,百姓安居乐业,照道理来说,他应该觉得事事顺心才对,可偏偏有一件事像是老树一般地,在他的心头上占据着。
那就是——惊芸!
最初,他仅当惊芸是公务上的好帮手与好伙伴,对于他提出的方针佩服至极,因而将他延揽至府衙中当师爷,好让他适时给予自己建言。
因此,他为惊芸在自己府中起了间房,让总是忙到大半夜的惊芸不用摸黑回城郊的惊府补眠;其后因为事务繁杂,他索性住了下来,也省得城里城外地奔波。
朝夕相处,他发现自个儿不知从何时起,竟已习惯那张娇俏容颜的存在,有时还会不自觉地盯着他猛瞧。
瞧着惊芸的一举一动,或笑或怒,时而冷静沉着、时而发呆稚气,就算要他看上他一整天也不觉得腻。
比方说今天,明知惊芸因家中有贵客要来,将回惊府住上几天,他竟感觉到整栋大屋空荡荡地好孤单,而这陌生的体验是从未有过的。
他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觉得这屋子如此空荡荡呢?为什么?
曲翊疑惑与沉思没多久,忽然眼前一黑,一团黑色物体落至他面前,定眼一瞧,原来是团包袱,里头还传来阵阵噗鼻的菜香。
“芸?”曲翊惊讶地喊了出声。
惊芸不是说要回家住个几天,怎么才不过半天就回来了?
惊芸贴心地为曲翊解开包袱上的绳结,只见一个漆木盒子层层相叠,一层层拿开,现出盛装的五道佳肴,道道精美,一望便知出自名厨手艺。
“你又去瑞丰酒楼包外食?”曲翊微笑问道。
“对啦!”
惊芸满脸不爽地甩甩垂落胸前的几缕黑发。
啐!不过就是打包几样菜回家吃吗?那个混蛋店小二有必要一副愁苦哀怨的模样?
瞧瞧这打包的功力不是比第一回好上许多吗?哼!他也不想想是谁让他练就这手绝活的?
要是他这店小二哪天被老板赶了出来,至少还可以靠这几手混口饭吃不是吗?
可恶!他就是不想在酒楼里吃饭不行吗?
每回他坐在酒楼里,不是被人流口水死盯着自己的脸瞧,就是被仇家弄得没吃上几口,肚子却更饿;这说出去岂不是笑死人?
再者,曲翊这笨蛋的脾胃早被小招那好手艺给惯坏了,看样子那死老头没十天半个月是不会离开的,小招他们得回府上伺候着,分不开身。
而偏偏曲翊又是公务一来就会忙个几餐不吃,况且年节将近,曲翊给仆役们放了大假,剩下的都是些粗汉子。那些人做出的东西哪能入口啊!
惊芸嘴里一边叨念,一边布上两双碗筷,“趁热吃吧!”
“可是你将贵客丢在府里,不打紧吗?”
惊芸塞了满嘴食物,含糊地道:“谁管他那么多!”
曲翊好笑地瞅着惊芸像是饿了几天般地狂吃,他伸手抹去惊芸沾到嘴边的汤汁道:“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别噎着了!”
“你也吃啊!”
“好!”
曲翊故意夹走惊芸向来习惯摆在碗里,最后享用却也是他最爱吃的小炒肉后,又顺便舀了一大匙青椒放进惊芸的碗里。
曲翊欣赏惊芸在自己恶作剧下不悦地大叫,却又碍于自己可能会向小招打小报告,只能苦着脸,像是被逼着服毒似的一口含进青椒,然后仰头灌进一大口的茶水,嚼也不嚼地将青椒吞下。
惊芸杏眼怒瞪着曲翊,“你是故意的!”
神农氏那家伙一定有病,这么难吃的东西也由得让它跑进食谱里,还让子子孙孙传承下去。
什么尝百草嘛?
他铁定是因为草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味觉坏死,才会连青椒这种东西也拿来吃!
真是太恶心了!
就在惊大少爷忙着咒骂可怜的神农氏老祖先时,只见某个可疑的绿色物体,对准他手里的饭碗直冲而来。
惊芸瞬间僵化地愣在原地。
曲翊则是事不关已的继续享用美食,嘴角却早已透露出他心中想法地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待两人……呃,不,应该是这么说……
待曲翊用膳完毕,仆役趋前收拾碗筷残渣时,那娇俏的人儿正梨花带泪地不停仰头猛灌茶水。
其喝水姿势之快、狠、准,实在让人想为他喝采,但也仅止于想的阶段而已。
要是有人在惊大少爷与整整一碗青椒奋斗的当下,这么喝上一声采,包管是见不着明日太阳的!
晚膳过后,两人讨论起昌州最近的状况。
由于这半年来,曲翊强硬地将货价与地租稳定下来,百姓的生活渐渐地有了起色,约莫再过个一年半载,要做到全昌州人民衣食无忧也并非不可能。就连半个月前,奉皇令前来督察的吏使,对于曲翊能在短时间内将吏治大幅革新至此,也都深表赞赏。
在吏使的询问之下,曲翊也不隐瞒地将自己延揽惊芸之事呈报上去,督察的吏使却一副瞠目结舌的怪样;于是,曲翊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详详细细地交代一遍。
只见那吏使当场掉了下巴,直到回京之前,仍是那张惊吓过度的尊容,也不知那人的胆子能不能撑得住!
第九章
惊芸伸出食指在曲翊眼前晃了又晃,见他仍是一副神游的模样,于是他换成以两手在那张阳刚的脸上做起伸展运动,一会儿左捏右扯,一会儿又是向外拉开、往里推挤……
“哈哈哈……”惊芸很不给面子地大笑。
曲翊无奈地拉开蹂躏着自己双颊的一双手,依旧意兴阑栅的说:“欺负我就这般好玩?”
“谁教你理都不理我,瞧你愣成那副德行,在想什么呢?”
曲翊淡淡地吐出一句:“想你。”
“哦……想我啊!”惊芸语气略带兴奋地道。
曲翊点点头,一脸认真,“以你的才华,要不是因为那件事,你必能位居高官,也能替更多的百姓谋福利。”
一听到他想的是这些事,惊芸颇为失望地问:“你想的就只有这件事?”
“嗯,要你当个区区的小师爷,太委屈你了!”
惊芸闷闷地又吃了几粒糖球,想要掩盖掉口中先前被曲翊陷害而吞下一堆青椒的怪味。
“你怎么啦?”
“没事。”惊芸变得更闷了。
曲翊安慰地揉揉他的头,柔声地说:“别气了,你老这么挑食怎么可以呢?青椒的……”
惊芸非常生气地塞了一颗糖球到曲翊的嘴里,试图堵住他接下来想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曲翊一定又要说青椒很营养,要他别挑食要多吃之类的话,那些话他这说的人不嫌烦,他却已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惊府里已经有一个小招在他耳边叨念,怎知现下又有个被小招洗脑的人,跟着一鼻孔出气地帮着管他。
啐!害他还以为曲翊这笨蛋终于开窍,谁知道他一开口又是经世济民、又是百姓福利之类,完全不是他爱听、想听的话。
哼!要不是看在曲翊的份上,他死都不做这种没钱的白工。
他原本是想说在曲翊身边当师爷之后,就可以跟他朝夕相处,还可以让这笨得可以的笨蛋喜欢上自己,哪知聪明如已却忘了牛无论牵到哪儿,都还只是一头笨牛!
曲翊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当惊芸发现自己喜欢上曲翊之后,是有过一点点的挣扎,可是依照他的个性,才不会搞那套暖昧的把戏。
他觉得既然自己好不容易发现了喜欢的人,生平第一回有了想跟人一起度过的念头,怎么可以让那个人跑掉呢?
所以——
无论他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屈辱,只要曲翊一声心疼的关怀之声,即使曾受过再大的委屈,也都烟消云散。
无论公务有多么繁杂、多么劳累,只要曲翊温柔的双手体贴地将趴睡在案桌上的自己抱回床上,为他盖被,那么,就算再大的疲累都变成一道道的暖流,满满地温暖着他的心口。
因为太眷恋曲翊结实的双臂,最后他索性拿桌子充当大床,夜夜等着他悄声入房,将自己抱回床榻上。
听曲翊心疼地在床边自责,感觉到他将自个儿故意搁在被子外的脚放回棉被里、嗅着从他身上传来特有的体香沉沉入睡……
曲翊待他的关怀、体贴与温柔,全都夹带着一种别于朋友或上司下属间的情意!
惊芸暗自在心中描绘着曲翊这个老实人向他告白的那一天,不禁既是期待也是欢喜,怎知他这一等,竟等了半年多,而曲翊仍是毫无动静,明明他对自己亦有情意的,为何……
难道是他会错意了?
忽地,原本握在惊芸手中的茶杯被他突如其来的劲力而捏碎在掌心之中,碎片亦扎进他的肉里。
“快放开!”曲翊吃惊地大吼。
惊芸却是一脸呆滞地反而握紧拳头,尖锐的碎片更是刺入他的手心,鲜血沿着掌缘不断地滴落。
曲翊使力地扳开惊芸的手掌,慌乱地挑出深入他肉里的碎片,正准备撕裂自己的衣襟替他包扎伤口时,惊芸却开口说话了。
他像是猛然清醒地抖着唇颤声问:“你可知我喜欢你?”
曲翊包扎的动作略顿了下,半晌后才道:“多少有感觉……”
“那你……”
曲翊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当你是朋友、是知已。”
“朋……友……”惊芸口中念着那万般沉重的两个字,这是他头一次觉得好无力。
肚子饿了,可以找食物填饱;天冷了,可以找避寒的衣物或是弓起身子颤抖地取暖……
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有办法可以解决,只看能不能找到那关键的锁而已;可是无法强求的情感,该怎么解决?
在男风颇盛的当代,断袖之癖并不是不容于世之事,想遇上一份真挚难舍的感情,无关男女皆是不易寻觅的;即使自己有此意,但不表示曲翊也能接受啊!
亏师父老夸自个儿聪明,怎么如此重要之事,他却一直没去多想呢?
唉,是不敢想吧!
他怕听到曲翊拒绝自己的话语、怕被曲翊鄙夷地与他断绝来往、怕……
担忧的事情很多,多到他一直不敢多想。
他怯懦地像是掩耳盗铃的偷儿,又或者像是头埋沙堆的鸵鸟吧!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让曲翊先开口道出爱语,岂知……”。
天啊!这是多么好的答案,却也是多么沉重的枷锁。
曲翊曾说,此生只要一个真心相待之人,而朋友却是可以很多。
朋友是个可以终其一生待在曲翊左右的身分,却也表示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成为那不可动摇的唯一一人!
他惊芸今生就只能当曲翊众多友人之一,一个距离既远却又很近的……朋友!
惊芸踉跄地站起身,往外头走去,只是没走几步,便给曲翊拦阻了下来。
“你的伤……”
惊芸露出一抹空洞的笑容,对曲翊摇了摇头。
“不碍事的!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咱们还得去巡视新开的田地呢!”
曲翊迟疑地问:“我们还是……朋友吧?”
“朋友……”惊芸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苦楚,“是啊!我们永远是朋友。”
他们也只能是朋友吧?惊芸哀伤地想着。
“我送你。”
惊芸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语气疲弱地说:“不了!你让我一个人静静,明天见了!”
曲翊凝望着惊芸受伤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偌大的宅院;突然,他感觉掌中有股凉意,翻开一瞧,是方才惊芸流出的血,不知何时沾在自己手上,现下失去了温暖,凝结在自己的掌心上。
他和惊芸只是朋友吗?
不!绝对不仅是这样的!
他们若只是朋友,自己对惊芸绝不会魂牵梦萦、不会夜夜心疼地将他从案桌抱回床上,更不会一日看不到人便犹如失了魂一般。
当他听闻那诱人的朱唇羞怯却惶恐地对自己道出爱语,喜悦猛然涌上心头,他几乎按捺不住地就要将那纤细的身子揉入怀中……
但是,他不可以!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这么做!
“朋友”那二字,不但伤了惊芸,也在自己心头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天晓得仅仅二个字,却是他此生以来最难说出口的二个字。
但,他必须抑住自己的情愿。
上回的监察吏使曾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在京城里颇得皇上皇后重用,离去前,自己写了奏摺请他面呈陛下,奏请收回先帝对于惊氏子孙不得赴考功名的限制,表明昌州短短半年吏治大兴乃是惊芸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