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改变我自己总行了吧?你告诉我要怎样做,才能符合你所讲的不卑鄙?”
曲翊呆愣地看着面前有着一张清丽面孔的惊芸,甚是讶异他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态度。
“我把张宝兄弟的那口井买了下来,使用权给了他们,以后他们家人不但可以温饱,要是努力些,还能过着小康的生活;至于林员外给我的酬劳,我已经全数退还给他了。怎样?我还有什么需要改的吗?只要你说得出口,我就做,这样子可以借我住在这里了吧?”
曲翊仅是不发一言、沉默地看着惊芸。
“还不够啊?那要不要我取消咱们家小进跟衙役的赌约?你倒是说话呀,你不说话,要我怎么改啊?”惊芸着急地问。
曲翊叹了一口气,“就算你这么做,我还是得依律呈状给陛下,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那你就呈啊!”惊芸满不在乎地把玩着垂散在胸前的发丝,“我又不是来找你求情的。”
“那你……”要不然他来找自己干嘛?
惊芸不甚高兴地打断曲翊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说话?我只是希望你让我在这儿借住一个月,既然得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总不能让你老这么讨厌我,所以我可是很认真地想改成你喜欢的模样!至于你想怎样状告我,那都没关系。喂,我都说这么久了,你这儿到底让不让我借住啦?”
曲翊摇摇头,语带无奈地开口:“我真是不了解你,有家你不回,却赖着要向人借住?”
惊芸耸了耸肩,“我也很无奈!谁教小招不许我回去,我有什么法子?”
“做婢女的不许主子回去?”
“就是啊,她很过分对不对?可是也好凶,我又不敢违逆她,想来想去只好跑来拜托你罗!”
曲翊略感好笑地看着他,“要是我不肯呢?”
“那我只好睡路边罗!反正又不是没睡过,呃……你不会真的狠心这么做吧?”
“随、你!”
于是,惊芸便在曲翊的默许下,大大方方地搬来与他同住了。
第六章
与惊芸这几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来,曲翊益发觉得他实是很像——洋葱!
“什么?你居然说我很像洋葱?我哪里像了?”惊芸扭曲着一张俏脸,怪声地对着曲翊叫道。
某位天字第一号老实人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在与人争辩上败过阵的惊堂木,这一次,终于有了头一回战败的记录了。
约莫半晌之后,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惊芸,挣扎地起身逼问那位天字第一号老实人原因。
曲翊顿了下,继续道:“初到昌州,听闻别人对你的评语,认识了第一层的你;而亲自接触过公堂上的你,此乃第二层;在瑞丰酒楼共进早膳,以及见你在大街上稚气的模样,则是第三层的你;现在的你突然一改往昔作风,这又是另一层的你……每次与你相遇,总会发现你不同的样貌。”
就只是因为如此,曲翊就用洋葱来比喻他?
惊芸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他困难地咽咽口水 ,问道:“所以,你认为我像——洋、葱?”
曲翊温和地对着他笑了笑,说道:“一层复一层,相似却不同,这不就是洋葱吗?”
惊芸一听,当场脖子一仰,向后倒栽在地上。
夜里,曲翊习惯地练上一回足以强身的拳法。
而站在一旁的惊芸则睁大了眼睛瞧着,“怪不得你的功夫虽然很差劲,却还挺耐打的。”
曲翊收了势,接过惊芸递来的布巾,问道:“你没提我还忘了要问你怎么功夫会那么好啊?”
惊芸扁着嘴,不屑地回答:“被揍多了,自然就会了,而且我还有一个老爱乱收徒弟的烂师父。”
“那当天在公堂上,你怎么会被揍得倒在地上?”
“装的啦!要不这么做,你怎么可能会相信我呢?你又要翻旧帐,又要说我骗人对不对?”
可恶,他竟然又被惊芸给骗了!曲翊不禁有些生气。
惊芸端秀的脸上漾着媚惑人心的笑容,“像你这么死板个性的人,怎么在官场上混啊?”
曲翊横眼瞪视着惊芸。
“我行事向来只要求上不愧天、下不怍地,凡事但求不违情理;倒是你,为了区区的身外之物,弄得别人要追杀你,像你这般生活,难道不累吗?”
“什么身外之物?你知不知道钱爷爷有多重要啊?”惊芸不禁提高了嗓音大声叫道。
曲翊竟然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他有没有搞错啊?
“钱财生不带来,死亦不带去,只要能求得温饱,要那么多做什么?况且,不义之财必有凶险,劝你还是不要这么贪心才好!”曲翊好心地劝着惊芸。
惊芸涨红了一张俏脸,气得直指着曲翊的鼻尖骂道:“你穷过吗?你饿过吗?你不知道穷的可怕吗?况且讼师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行业,人人骂、人人怨,你是官家子弟,是堂堂的状元郎,就可以顶着自以为清高的乌纱帽骂人,用鄙夷的眼神瞧人吗?”
曲翊不解惊芸突如其来的怒火从何而来,只是淡淡地对他说:“你要是不喜欢我的作风,那就请自便!”
曲翊比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当他抬起头时,却瞧见惊芸一副泫然欲泣、贝齿紧咬着下唇、握紧双拳的模样,接着他红着眼眶,足尖一蹬,凌空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自从那一夜惊芸莫名其妙的负气离去之后,日复一日,至今已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昌州的大小事务不断,忙得曲翊焦头烂额,完全没有空闲可以去顾及打听惊芸的消息。
曲翊在几回巡视昌州县城下来之后,他发现地主商贾从佃农身上剥削的陋习甚是严重,以至于虽有官定的佃额与货价,但实际到了老百姓身上,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曲翊不是没想过要改革政令下达的实效,却因耿直的个性反遭地主商家的群起反对,甚至连佃农百姓也对他怨声载道。
一思及此,曲翊不禁感到万分的挫败。
想想他读了多年的圣贤书,不就是为了将无权无势的老百姓于水火之中解放出来吗?
怎么他的一番好意却遭反抗?
他想造福群众的福利之心却被曲解成扰民的动作,难道百姓都甘于被层层剥削吗?
他发现自己真的不懂大家究竟在想什么!
忽然,曲翊想起被自己冷眼鄙夷的惊芸,虽然他玩弄律法,罔顾情理,即使逼走数位官员却未曾有人上表弹劾,连当初忿忿不平的张宝与张咸两兄弟,他都能收拢其心;甚至全衙门的所有衙役,虽然对他有不认同者,但多数人都与之交好,更别提全城的地主与商贾,即使曾经吃过他的亏的人,也在他高明的交际手腕之下,维持一定的联系。
曲翊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却也了解绝非仅是因为惊芸有着一身好功夫所致。
惊府内,传出了一声又一声的痛哭声。
小进不知啜泣了几回,她再次认命地将手边的银子往前一推,眼睁睁地望着白花花的银子又落入恶魔的手上。
惊芸面无表情地喊:“再来!”
“少爷,不要啦!我这个月的薪俸已经全输给您了啦!”小进一双大眼都快涌出泪水地向惊芸求饶。
小进委屈万分地瞧着最近不知在发什么神经的自家少爷。
她实在不懂她家少爷怎么会说什么不再承办案子的话,整天躲在府里,不见来客,这倒也就算了,反正这几年来所攒存的积蓄,够大伙儿活上十辈子了。
况且她家少爷虽然爱财,却从不以财欺人,这也是为什么家中仆役不像是帮佣,倒似自家人般地相处和乐。
可是……她家少爷人虽闲赋在家当米虫,但历久的习性却改不了,只不过这回把那些剥削地主商贾的伎俩全使到自家人身上。
不率是下棋、吟诗、作对子、比功夫……每天必找一个倒楣鬼用当月薪俸为赌注比试。
呜……不公平啦!
谁都知道她家的少爷要不是因为“那件事”才没办法去应考功名,只得屈就当个小小的讼师,要不然的话,就算没考上一个状元,也好歹会是个榜眼、探花之类的。
再说凭他那奸诈………哦,不对,是能干的手段,要当几品的官,就有几品的官可当,根本不会被人鄙视来唾弃去的!
而他那身好功夫更不用说,有个武功高强的师父,他的功夫能烂到哪儿去?
反正,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他怎么能攒自家人的银子嘛!
那可是她一个月来辛辛苦苦所赚的,就这么莫名其妙跑进别人口袋里,说有多呕就有多呕啊!
她小进也想拒绝缴纳自己的血汗钱,但不知少爷受了什么挫折,镇日一脸郁郁寡欢的模样,她怎么狠得下心拒绝他呢?
她真的很想拒绝哪!
可小财与小宝每天躲得远远,小招又成天忙得不见人影,门口那群死家伙一个个全成了哑巴,她真的也想不理会近来行径非常怪异的少爷哪!
如果自己有轻功能躲、有脑袋会闪,顺便记住一下老祖宗那一句“沉默是金”的古训,也不会慢了那一步、笨了那一着、忘了闭上嘴,反而成了自家少爷的活祭品!
头一、二天,她就勉强当作陪陪惊大少爷解闷。
接下来的三、四天呢,她就看在少爷心情不佳的份上,当个称职的婢女,让他开心一下。
到了第五天之后,她只得咬着牙在心里不断重复叮咛自己他是付薪俸给她的主子,她要忍耐、忍耐、再忍耐……
可是,她再也无法忍耐了!
管他是主子还是老子,她决定不要再委屈自己,如果他还是坚决要拿走她这个月薪俸的最后一两银子,她就要闪人不干了!
“呜!我真的没钱了啦!”小进再也忍不住地哭叫了起来,“冤有头债有主,少爷您心情不好也别找我出气……啊!”
瞥见惊芸的利眼往她的身上扫了过来,小进不禁尖叫出声。
凭着多日来陪伴在惊芸身旁所顿悟的道理,小进知道自己把他惹火了,赶忙闭上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小进不疾不徐地收拾着棋盘上散落的黑白子,而惊芸仅是冷哼一声,衣袖一挥,卷起桌上灿亮得过火的银子。
“什么嘛!被人抛弃了,大不了就换一个人嘛!凭少爷您这张脸还怕没人要吗?真是的!”
小进边收拾棋子边低声地喃喃自语着,可是她却忘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
功夫好的人,耳力也绝不差!
原本已经离开的惊芸旋即转个身,走回到小进的面前,对着她甜甜微笑道:“小进,你说谁被抛弃了?”
“没、有……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少爷您一定听错了啦!”小进紧张地赶忙摇着头解释。
惊芸抠抠耳朵,漫不经心地道:“是吗?”
“对对对对……”小进赶紧点头。
天上的爹娘啊,请原谅不肖女儿如此没骨气,实在是因为少爷他太……太恐怖了啦!
“小进,佛祖是不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话啊?”忽地,惊芸问着小进。
小进点着头,“是啊!”
奇怪了,少爷为什么要这么问她?
惊芸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那好,我也觉得这几天老是攒自家人的钱,总是对大家有些过意不去。”
“少爷您终于想开了!真是谢天谢地!”
小进兴奋地抓着惊芸的衣角,心中不禁高兴她终于可以脱难苦海,保住她这一个月的薪俸了。
“所以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就只攒你一人,怎样?我够仁慈了吧?”惊芸在说完话之后,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在惊芸离开之后,四周传来相互道贺与一声悲叹的声音。
在听完惊芸的话,小进的神情不禁一愣,完全无法理解方才她家的少爷对她说的话。
刚才她家的少爷……有说了什么话吗?
约莫半炷香过后,有个僵硬许久的人,终于受不了过度的刺激,眼前一黑地晕倒在地上。
再过了一会儿之后,先前隐伏在惊府四处的家仆们纷纷走上前,用着感激与同情的眼神瞅着早已昏厥多时的小进。
太好了!
他们终于解脱了!
爹娘、儿女、爷爷奶奶、姑姑嫂嫂、表姐表弟,咱们大伙儿这个月的薪俸保住了!
这全多亏小进啊!
谁教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这全都要感谢小进哪!
第七章
傍晚,在用过膳之后,惊芸便丢下哭丧着脸的小进,独自一人来到河堤边漫步着。
繁星点点,垂柳依依,美景当前,但惊芸却无心欣赏。
这半个月来,总有一道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只要一想起那个笨蛋,心里老是泛起一种甜甜的感觉。
老实的性子、关怀的言语、轻柔的动作,全都牢记在惊芸的脑海中。
那如终占据着惊芸心头的人就是——曲翊!
可惊芸亦是气曲翊的,他气曲翊耿直过头的作风、气曲翊不知变通的脑袋……
他亲眼见曲翊镇日劳累,却政令不达;见曲翊日渐消瘦,却强撑办公;每一日的夜里,当他偷偷站在曲翊房外的窗边时,他总气到想干脆踹门进去,教他如何解决昌州的所有困境。
但他更气的是自己!
明明曲翊是因为讨厌他而将他赶走,为何他偏偏放不下那个老实过头的笨蛋,还夜夜摸进他府里,就只为了瞧他一眼?
纵使曲翊变瘦了、精神亦倦了,可仍旧每晚细心批着公文,一副愿尽蝼蚁之力为民造福的模样。
惊芸实在是不明白,出身书香世家的曲翊,为什么会不同于一般的官家子弟呢?
一个有着不愁吃穿背景的人,为何愿意过简朴淡泊的日子?
一心效忠的帝王将他贬谪至此,他为何不怨;诚意想救陷于水火之中的百姓不领情,他为何不怒?
惊芸真的是不解哪!
想想他乃是一介罪臣之后,被先帝贬为庶人,并严令子孙终生不得赴京考取功名。
一夕之间,他们惊家从云端坠入泥沼,亲友避之唯恐不及;婉转婉拒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栽赃迫害者亦有之……
在他年幼模糊的记忆里,最后父亲自裁以示清白,而可怜的母亲则为了生计过劳而死。
那年,他八岁。
在此后的数年,颠沛流离与灾厄困顿都不足以形容他所遭遇的情况的万分之一。
一个八岁的娃儿,为了求生存,什么都肯做,不论汲水、劈柴、挑粪、拾荒、乞讨……
只要能求得一口饭吃,他全都咬牙担下。
轻视的语气、鄙夷的眼神……他全尝过。
曾经饿到吃土充饥,以致肚痛到地上打滚;也曾经因为偷鸡被抓,被人吊在树上鞭打到体无完肤;更曾经被恶人卖至相公院,幸亏当时又黑又瘦,毫无姿色可言,才能逃过遭人蹂躏的下场,单纯地做个小仆役。
惊芸怒过、怨过,也恨过。
直到十三岁那年,遇到了传授武艺与学识的师父,他才终于从挣扎求活的泥沼中脱离,也是头一次被当成“人”来对待。
纵使他有满腹的经论,但他从不觉得当讼师是屈就。
只要能赚钱,功名又有何用?
一想到他父亲徒有功名,最后竟是自裁了结一生;倒不如像他这样当一个手腕高明的讼师,舒服妥当地过一辈子。
人骂,就由他去骂;人厌,也由他去厌。
名声值多少银两呢?
清廉如父、居官如父,还不是论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他汲汲营营、锱铢必较的性情,连师父都猛摇头地认为要是早几年遇到他,或许就能消除掉存在他脑子里的那种凡事以钱为尊的想法吧!
可不论师父待如何好,也全磨减不了那五年间他曾经困苦过、挨饿受冻的日子。
金钱对惊芸而言,带来的不只是心安,更让他知道不会再同以前那般过着三餐无着落的穷困日子。
惊芸在温饱之后,他发现金钱带来的不仅是这些,更为他带来了尊严与别人的重视。
轻贱的表情换上讨好的模样、鄙夷的目光变成了羡慕的眸光,惊芸终于了解到金钱的力量、尝到了掌握权势的甘美。
有一段很长的日子,惊芸摇身一变成为多年前欺侮他的那种自认为有钱即是大爷的人,他甚至用钱侮辱他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