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有人在自言自语:这儿将全变成蕨菜地。听罢,他感到费解。仿佛对他做出解释,那声音继续说道:你不理解是不是?待林子烧光了,在原地最先长出的是茂盛的蕨菜,遍地是蕨菜。他仔细环视周围,看到远处树木间有东西在晃动,便朝它缓步走去。透过迷雾,他渐渐看清了几个形体:一个涂绿漆的双人秋千,一个相对而坐的双人座,可以坐着用双脚或臀部启动。它悬在半空中,却不见吊架。紧接着,他看见有人坐在秋千上,戴一顶旧鸭舌帽,穿旧西服西裤,一双白色运动鞋,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那种在上午的游乐场里常看到的爷爷一辈人。但也未必,因为他的帽子压得很低,脖子埋在衣领里,双臂绕过两边的铁杆,双手朝下握在一起,而手背藏在袖子里。秋千继续发出金属声,不停地摇动。老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死了似的。秋千在摇晃,而他却凝然不动。远远望去,他瘦骨如柴。
他凝视着老人的侧脸,向他一步步走去。他预感到随时可以发生什么事情。不言而喻,转身离开是上策,他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能。因为他明白,在这决定性时刻,他不能束手无策,听凭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不能逃跑,但由于莫名的恐惧浑身紧张,双腿颤抖着,晃悠悠地围绕秋千上的老人走着。老人的正面、侧面和背影在他眼前打转。老人的正面和背影没有区别,背影和侧影一个样。这样看来,他既没迂回,也没绕着任何东西转,他只是心怀恐怖骨碌碌转动眼珠而已。他终于来到老人左边。他举起右手伸向老人肩上。他认为一碰老人的肩,老人会转过身来,那就一定会发生他所害怕的事情。但他不愿就此罢手。这时,又传来刚才听到的语声:我是怎么也关不住的旧衣橱。他愣了一下,觉得那正是老人的声音。他的手已搁在老人肩上,还使了一点劲。这点劲像电流,使老人像机器人一样开动起来;然而,老人却像耗尽电池的自动玩具,抽动着脖颈,肩头与脖子一起扭动,帽沿向上,露出了隐藏其中的脸。他马上感到老人的右眼异常。他定睛一瞧,原来里面是条蛇。这条小蛇正盘在老人的头盖骨里,往右眼探头探脑挖食眼珠子,两只小眼发出冷光,不断飘动着开叉的又长又细的舌头。他大吃一惊,忙朝后一闪,但为时已晚。蛇认准他眼中的恐惧目光,从老人头骨中窜出,朝他的脸扑来。他尖叫了一声,随即眼前一片空白。原来老人的帽檐底下是脸庞般大小的空白,那空白像黑洞把他吸了进去,他无法抗拒这股强力。他的帽子、西服、运动鞋、铁杆铁板全哗啦啦掉了进去。与此同时,他也消逝了。
他来到了地铁车厢里。周围噪音大作。首先是铁块相撞、磨擦和裂开的刺耳的金属声,如潮汐在耳边往返起伏。不仅如此,在他身边,数不胜数的铁制的蝉、蝈蝈、蟋蟀、蚂蚱们拼命地嚷着,大声嚼着口香糖,翻着报纸,不断地转身跺脚。他受不了这可怕的骚扰,便朝机车相反的方向跑去,但随即为一种类似犯罪意识的情感所虏。他身在摩肩接踵的车厢里,心却飞向了其他空间,就像他搂着恋人,心里却思念着他人一样,使他感到不诚实,便赶紧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右边一个年轻女子挺直身子坐着,左边是一个中年男子,略向后靠在他的肩上。为了从中抽身,他朝右一挪,那年轻女子过敏地一缩,那打盹的中年男子便更大胆舒适地靠在他身上了。
不久,电车进站了,他起身朝门口走去。门刚打开,他无意中发现,那中年男子一如既往,紧靠自己站着。面对他的目光,那男子毫无表情。他俩仿佛约好似的,一起到了外面,又一起并肩走着。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却都无所谓地掉过头去。不知不觉,他们成了同伴齐头并进,不紧不慢地上了台阶。撞上匆匆的行人,他们也一齐闪到墙边。他俩相视而笑,重又同步同速前行。接着,他俩到了收票机前。通道只有一个,两个人站住了,他朝那男子郑重其事地欠身,让他先走,对方反复谦让之后低头致谢,缓缓通过了银灰色检票机。他跟着掏出票走到收票机前,见那男子的身影走远,不免有些着急起来。但当他检票时吃了一惊,因为不知为什么,票面上褐色磁线不见了。他慌忙翻看票背面,也一个样。他抬头寻视那男子,见他正头都不回地消逝在人群之中。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男子正是他自己。现在,他留在那儿,像消失的磁线,丧失了一切记忆和机能,光留下了躯壳,随后,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野火扫过的森林。那男子在没入人流之前,曾朝他回眸一笑。他不理解那男子为何要弃他而去?即便那微笑是他在人间可见可忆的最后一笑,也于事无补。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把车票插进了机口。如他所料,车票像只铁蝈蝈被钳子夹住一般,发出了骇人的金属叫声。听到这声响,他仿佛走进了离心器,他和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起来,特别是双眼像螺旋般钻入头盖骨中,痛得他直流泪,流得眼球缩小,终于像鱼眼凝固起来。
现在,他睡觉仍不完全闭上眼睛。眼皮合不上,所以露出眼白和半个黑瞳孔。他边睡边通过部分视角凝视着黑暗。他睁着眼睡觉,睡着觉注视世界,注视着世界睡他的觉。不管睡或醒,他经常把粗大的木桩打进心脏里。因而,对他而言,生活就是睡觉,睡觉便是生活。也许这一点不能不属于过去时态。那些自信活得自如,并错误地把过去时态看作自己专利的人们,我慎重企盼他们别再往他们随心所欲的世界观中添乱了。
在浴室里,一个干瘪的高个男人背靠墙站着哭。他的躯体只有我巴掌那般厚,皮肤像人造革滑溜溜的,又冷又潮——也只能如此,因为他总是哭。他的脸蛋长得非常奇妙有趣。像啥呢?对,像葵花,当然不结仔儿,因为那些洞眼里始终流着泪。不过,他不是第一次来澡堂就哭的。也许是韧带老化乏力、眼腺张弛失效所致吧。他没有脊椎骨,所以总是软绵绵地靠着墙,或挂在勾子之类的东西上。他不停地哭,那模样叫人看了又气又可怜,还叫人发火呢。有一次,我正在洗澡,他无缘无故跑到我这里来,把我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当然,当时他有点醉了。总之,那天我俩在澡堂里折腾了好一阵子。从此,他动辄就靠着墙哭。他使性,谁都劝不住,软硬不吃。可我干嘛说这些?一个高个瘦子在我家浴室倚墙哭的事,讲得这般热闹干什么?不过,如果我不这么说,我会受不了的。不论在何处,只要心绪忧郁或不平静,我总想到他。他始终关在浴室里,无力地靠着墙,或者像蛇盘在浴漕底上,始终如一。所以,我不能不讲他的故事。
我一旦生气或闷得慌就找他。那我就直说了吧。他叫淋浴器。我常开足冷热水,站在下面冲水,沉入遐想之中,尤其社会结构或政治、法律方面想得比较多。换个说法,如果我不在淋浴器下面冲水,我就思考不了这些问题。确实如此。我凡事尊重专家,认为多亏他们世界才成其为世界。不过世界真是奇妙。不论政治、法律,还是其他小制度方面的所谓专家,正因为相信自己是专家,所以才看不到常人眼里再明显不过的毛病。他们视对他们的忠告为旁观者的无知,陷入为制度本身服务的理论之中,忽视了这一制度所企望的最终目的,从而
永远失去了顺应潮流的机会。这是可畏的。我们似乎越是客观地懂得什么是人,就越容易陷入其构造之中。大自然并无陷阱,只有人类自己在到处挖陷阱。而对这种数不清的陷阱,我们的探视、掩埋或跨越,究竟有何意义?为了掩埋陷阱而挖别的陷阱,这等于跟陷阱共存,除非有推翻一切的并非战斗的战斗、加固现状的并非革命的革命。所以,干脆没有任何系统知识反倒有利。但有趣的是,人们拒不承认这些话正适合他们自己。其实,说这些话的我本身,在怀疑自己之前,首先想到的是为自己辩护。一句话,大家都是卑怯的。我说这话的感受,就像冲冷热水的澡。不过用这种方式排遣郁闷与愤懑,又是何等虚妄!大家都像酱缸台上的苍蝇,或菜柜里爬动的老鼠倾刻之间逃之夭夭,马上躲藏起来。我说的只是自我破产的诅咒,充其量是想遭人泼污水而已……。
然而,我现在就想冲到浴室,狠狠拽住它,从头到脚冲个痛快,我要让它的麻脸紧贴着我的脸尽情流泪,即使它捣乱,我也能忍受。我常在它底下呜呜恸哭,直至今日。
与你分别也快两个月了。对你的思念之情使我度日如月,却不觉也真有两个月了。你也许有所不知,岁月貌似时时停顿,但因我的感受不同,它如今一步就跨越几十年,几百年。总觉得长不大的你,不也长大了念我的文章了吗?你也许不理解我文章中的许多地方,人们原来就倾向于按自己所知的范围去理解这世界。然而,世界并非如此。我们必须习惯于不知为不知。如果人们对其所见添加各自的理论和意义,那会造成多大的迷乱和混沌?要懂得承认不知为不知才行。其实这与你懂不懂无关,它是俨然存在的客观事物。往后,不要轻信这类东西为好。这些文字若太艰涩,那就请你原谅。刚才,我在书店见到了一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孩。他太像你了。我注视着他的脸和走路的姿态,蓦地产生了给你写信的冲动。这叫我有些吃惊。不过,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我写这封信不仅仅由于这种冲动。
言归正传吧。对尚年幼的你说这些,我不免有些无聊。我至今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抱着你的温暖感觉,还有你时时烦人的发问。后来,我碰到了一个跟你现在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之后,我又遇到了一个青年,他不容置疑就是你。接着是与你同貌的壮年人、中年汉子、中老年绅士、两鬓苍白的爷爷,最后是满脸老年斑的老头儿。你呱呱堕地的记忆还犹新,而今却目睹你死去。所以,孩子,我现在就得告诉你:过去在我们眼前。是的,过去在我们眼前。那就是说,未来在我们后面。现在,我我用双臂紧紧拥抱你才似乎明白刚才为其所虏的冲动的含义。如今是婴儿的你、年幼的你、年轻的你、上岁数的你和老年的你,把我抱得紧紧的。在你的怀里,我感到平安。这一切,正是我记忆中的你,而最终也可能就是我。过去和未来,正在你面前匍伏。将来你每每记起我时,我们会陨倌昊蚶先酥聪嗷幔灰簿褪撬担颐鞘贾兆鲎畔嗉淖急浮C挥惺裁匆醪艿馗梢酝淌赡恪J堑模侨绱恕?/p》
我的话就要悄悄收场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你的冲动几近衰竭,只是我年老气短。生活自有这种时刻到来。将来,有人偶尔见到这些文字,匆匆一阅就弃之一旁说,这是一个临死的父亲对孩子们说的遗书啦,或是他对夭折的孩子的悼文啦,不然就是一个年轻男子对子虚乌有的想象中的儿子,诉说自己身心交瘁的杂文啦,不一而足。然而,正如我们在他们面前自由自在一样,这些文字对他们也无所约束。未来在后,过去在前,那些鸡零狗碎的内情有何相干?顾它干啥?
嘘,轻点,我现在在她里面呐。刚才,我像根针刺破皮肉,钻进了她身子里边。当然,你们的眼睛只能看到她,但我却通过她的眼睛看世界,以其心感知世界,以其皮肤触摸世界。我屏声息气注视着她。我是在屏自己的气,还是她的?那么我是男性还是女性?于是,我的神经触手伸向她的性器官。可我不知道揭示其部位的密码,尤其是严禁靠近追索性感的程序。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尚未得到她的任何允诺。但这种请求和允许是否原本就多余呢?因为,我可以不是我,而是他人。请想一想,我怎么会仅仅是我?岂有我只许是我的法规?我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他;她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我。如同我进入她之中,我也同样欢迎他或她进入我体内。理所当然,这跟他们是何许人无关。不过,请稍等片刻。很快,她的整个生理构造就会完全裸露在我眼前,那时我就完全不是我自己了。那时你们就会问:你成了她又如何?即刻作答有些难度。不过,那也无大碍,因为我可以借用她的话。这对我很重要:我可以获得另一种说法,况且借用她的声音。
终于,她,不,是我开始走路、停步。从前面的男子身上传来仁丹的气味。我翕动着鼻翼。这也许是她的习惯。再温柔些。这种男人得隔离才行。你这家伙就是死也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你得承认:一切女性身上多少还留有男性至上的历史影响。不可一锤定音的事,各执其见,可见已受其影响。或许,女权运动家们是把她们跟阉割的男人一视同仁?这种想法,本质上也未能摆脱男性优越的窠臼。把那些人隔离之后又如何呢?在他们体内,无疑分泌着视男性至上为理所当然的精神荷尔蒙。得切去荷尔蒙腺,光去掉睾丸无济于事。那么,怎么
找分泌腺呢?我只得进入他们体内,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思考方式,先占领其灰色脑细胞再说。嘘,我已经一半进到他们体内了。我马上要屏住自己的气息,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用他们的心来感受世界,用他们的皮肤触摸世界。嘘,静点,每个瞬间都是决定性的。
他缓缓地打量着四周,感到渴不可耐。他低头望着脚尖。归根结蒂,长寿才是最有价值的事情。快乐、痛苦和欲望都是过眼烟云。总之,活下来才有机会。这是生活的最佳方法,跟我们祖宗的想法一脉相承。这就是先人的智慧。为什么我没觉察到当时真挚而深刻的表情是不容置疑的被害意识之结果呢?这个国家的历史贯穿着被害意识,所以这个时代的每个人都受到被害意识的局限,依旧举步不前。妈的,何谓是非曲直?不到万不得已,我会这样想这样说吗?那被害意识的怪物不能的吞食物是什么?在他面前我能怎么着?我能说的,只有谩骂;我能干的,只有拳击墙头或者脚踢电杆罢了。就算有人进了我体内,对这样的我也无可奈何。我打年青时起,别人看我就是破车的命。对他们正确的判断力和鉴别力,我只能咂嘴称奇。那当然罗,我是谁呀?如他们所见,我是辆破车。他猛地回过身,大踏步向前走去。有力的步伐扬起阵阵灰尘。他轻声哼起了流行歌曲。他渐行渐远,消失了。嘘,小声点,说不定他还会回来呢。
三、画框、终点、习惯、手册、信、拳击、审问、汤、色盲、关节……
他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对面的墙壁。其实,屋里并非空无一物,只是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在他注视的对面墙上,画着某种假想的物体,令他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不知从哪儿吹来阵阵轻风拂面而过。墙上挂着一幅带框的画。他望着里面抽像化的风景,渐渐沉入其中的时光之中。
时光急驰如飞。玻璃上的灰尘与潮气相混,形成了斑斑点点:斑点逐渐扩大变深,终于
铺满了整个玻璃面。也许墙体遭到某种冲击,或者刮了一股强风,挂在铁钉上的镜框歪向一边。由于时光匆匆,画儿有些左右摇晃,像钟摆朝两边作匀速运动。墙头钉和镜框钩开始生锈。时间越过越快,画框开始变歪,玻璃呈对角龟裂。不久,玻璃开始成片地掉落,在水泥地上碎成小块,仅留下框角。与此同时,铁钩不断被氧化,像水中的腐肉,暗红色表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