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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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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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他正置身于一个恐怖片的场景之中,是下一个惨死的牺牲者。如同无法抗拒命运一般,他按照剧中既定的情节办事,而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在那陌生的漆黑的道路上下车。时间越长,他就越害怕。这种恐怖跟支配他的一种截然生疏的畏惧感,如出一辙。他把视线从窗外移到车内,并起身从搁板上取下箱子,跟着席间穿行的导游小姐缓缓挪开了步伐。    
    我最近才知道,我摇摆不定的坐姿给我带来了诸多不利。这此前真没想到。我不爱正襟危坐。首先,我的身体构造喜欢依靠点什么:从心理上讲,挺直腰板、竖起脖梗的坐姿,叫我受不了。因此,不论何时何地,我总坐不正,松松垮垮的,或者赖在椅子上盘腿而坐,或者手搁靠背斜躺着,要不然就一手撑膝、一手支着下巴。回想起来,不少人因此曾讥笑过我,可我愚蠢地没加理会。我怎么那样无所谓呢?有人说,我的坐姿极为老练。当时,我付之一笑,像个傻子不懂其中的真义。此外,人们还说我的坐姿极为舒服啦,富有个性啦,等等。我记得当时他们的表情都含有不寻常的一面。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我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本意,充其量以为他们对我抱有多余的敌意。那确是一种敌意,而问题在于它并非多余。他们见了我,尤其是我的坐相,觉得我骄傲、目中无人,所以他们这样说,希望我端正坐相。可是见我毫无反应,便各自用疑虑的目光瞅我,以至发展到不像话的地步。也许有人认为我格外单纯,还有点傻。总之,他们跟我坐在一起多少有些不舒服。所以实际上跟我是否待人傲慢无关,只是先入为主暗中否定我而已。    
    我再说一遍,我直到前几天才愚蠢地认识到这一事实,而且是由于有人直言相告。当我与人相对而坐,还没交谈、形成某种关系之前,我就被打上傲慢的烙印。可见我所受到的有形无形的损失,该是何等巨大?我这样想着,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当然,我不是指损害本身,而是指量的权衡得失。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简单和纯真,而且是一个只懂得拿自身的理论对待世界的不开窍的人。是不是对人间关系过于信赖,跟坐相毫无干系?而且,我连一个无视礼仪的人都谈不上……太卑劣了!我本来只是予人自由方便而已。
    是的,我只想自由自在。我受不了我的背紧贴在椅背上。而且也没个角落,可以让我舒展双肩、跟对方没脸没皮、理直气壮地相对。记得我在军队操练时,尽管我努力做好立正姿势,但仍让逐个检查的军曹不满意。他猛击我双肩,把我“哐”地打倒在地。在军曹们看来,双肩不能像弓一样拉直,就算不得立正。可人们并非自认堂堂正正,才耸肩挺腰的;然而,我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漫不在乎地随意走路、坐着、躺着和奔跑。我这是否在为自己辩解呢?我没想用傲慢的坐姿来待人,相反,我只希望自己蜷缩着、躲着、藏着,而且变小,岂知这却招来了误解。我没希望别人当我是意气风发的斗士。现在也是,没有这个必要。    
    换句话说,我虽住在地上,却在空中做自由落体:全身肌肉放松,四肢伸缩自如,一会儿头朝下降落,一会儿又颠倒过来。不过,我今后不论何时何地再也不能往下跳了,就像脚脖上挂了个铁块。因为我已经明白,我不端正的坐相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这种醒悟使自己都吃惊不小。我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变化的幅度。那么,现在我就坦言相告吧:就在今天早晨,我受到了一次极大的冲击。在一个难得召开的联席会议上,我一直看着一个男子,他是出席者中最年轻的。他的语调、动作、以至坐相都显出无礼。对他的注意以及由他引起的不快,无法让我集中精神关心讨论的内容,并且诱发了某种莫名的逆反心理。过了许久,我才突然从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真叫人啼笑皆非:这不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容忍在别人身上折射出来的自己吗?这就是我最后想说的。现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我能容纳自己什么呢?而且有那样的东西吗?我感到疑虑。    
    你近来显得特别累。这大大影响了你的意识和思考。首先你不想深入思考。虽说,你偶而沉思冥想什么,但马上醒悟过来,中止思考,回到原地,像只落水上岸的多毛动物,抖落了一地的水。这一变化极富有喜剧性。    
    你曾经说,我视意识为思考行为,并坚持认为理性或论理只能对生活带来限制和损害。然而在这混乱无序的世界里,人们心中不免更指望理性和论理。因此,每当你论物处事时,不满足于观望或联想,而是加以积极推理推论。就你而言,这是一种不屈从于人世和生活的生存方式。但是,现在你的想法变了。意识即思考的等式告终了。换句话说,理性不过是意识的多种形态——幻觉、梦、错乱、迷惘、怅然等伴随不同时段产生的一种精神状态罢了。对此,你的认知极为明确。以为推崇理性或论理就能自动接近有意义的生活,不过是自掘坟墓的自负的想法。有了这新的感悟之后,你便致力于对此作出新的感悟。因而后来,你竭力让自己的思想有意停留在类推或推论之前,即联想阶段。想想以前你嘲笑那些局限于联想阶段的人为幼稚的思考者,你的思考方式变了,表明你摒弃了迄今为止的积极态度。虽有些勉强,但可以说你多少有些进步。那么,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让你转向的某一天的行迹吧。这是一次你并不讨厌的旅程。为你起见,我有话在先:这次旅行仅仅是为了回首往事,不扯类推或推理,而且也不允许。对此,你比谁都清楚。    
    那一天,你正走在中部某城市的近郊处,那儿离城外的公共体育场不远,所以算不得偏僻。当时,你心想自己不是旅行,而是来办事的。只是件小事,所以你其实也无事可做。当时,你就苦苦推理:我来此究竟是旅游呢,还是办公差?但你得不到你预期的结论。    
    你的右上方远处有座高山,山峦缓缓伸向山麓,直伸到你走着的四车道公路的人行道旁。流经市区的又宽又深的河水,流入离你几米远的公路底下的下水道。邻河的行人道坡地上,堆积着多种建材。十来个长二、三米,直径也足有二、三米的水泥管,想必埋入河中当下水道用。其中几个空空的圆柱形管子,紧靠干涸的堤坝斜面放着,只要一推,就会立刻滚入河心,叫人提心吊胆。就在那儿,孩子们在奔跑玩耍,进入管道,在弧形壁上像松鼠窜上窜下。望着他们疯玩,你不能不意识到早晚要出事很危险,心感焦虑。但你也知道,当场采取什么措施并非易事,因为你得把他们全部赶走才行。你继续走着,大概是行人不多的缘故,人行道的铺石缝里,青草长得又多又高。为了不践踏它们,你走得小心翼翼。看到有不少小草刚艰难地露出碎铺石就枯死,你莫名地感到手心发烫,直冒汗,后又干了,仿佛透过掌纹和指纹的毛细血孔返回了体内。然而,与往常不同,你光感受而没有思考。你举手摸下巴,发现手臂上沾着一只飞虫,尽管手臂在动,它却没飞。定睛一看,原来它困在并不长的体毛里挣扎着。你留心观察它的动作:这随处可见的蜉蝣呈深褐色,像其他小虫一样陷在几根纤毛中蠕动着。你睁大了眼,脑中一片空白。你是想看到你自己,却看不到,犹如看不到你的背一样。接着,小虫飞起,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了,于是你看不懂周围,解读不了世上万物了。你下车之后,当头的炎日更加灼人,感到全身滚烫,他前额上没有汗珠,整个天空却白热化了。你像在吸入四周一切场景似地不断张望着继续赶路。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思想和行动,心中充满的对万物存在的真切感受,你的每一个细胞被激活了,像四堵墙把你完全淹没了。这时,你透过你周围圆椎型墙壁,分明感觉到一种意外的联想。你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它。值此,你才意识到自己正窥视着自己的内心。换言之,外界在你心中展现。    
    你坐在溪边的一张平板床上。在这些平板床之间,许多黄毛狗在来回走动。在你的前方和旁边,桃花心木大桌周围,坐着几个人,他们的脸被面纱之类遮着,看不清。你双手搁在臀部坐着,与桌面成斜角,眼望着身旁流淌的溪水。溪水隐没在浓密的树荫里,偶尔漏射的阳光犹如矿物在闪光,照到水面和清澈的水底,随后倏地消失了。你望着水底的砂子和小卵石,会发现下游稍远处有东西在耀人眼目。原来是些纸牌。有的半埋沙中,有的插在石隙间,有的正面,有的反面,有的则折起。几缕清水流过其鲜明的色彩、线条和图形之上,泛起了透明的水泡。接着,你转过身正襟危坐。    
    你的联想到此结束,重新回到了现实。你在原地散步。一切照旧。你像一个匆匆结束旅行归来者,有些疲倦,却又感到一种茫然的幸福。其实,不论何等可亲的东西,让它们各行其是,抛弃一切跟它们建立关系的企图,便是最积极、最宽大的态度。在你眼里,急得左绊右倒,只是在伤害自身。你只需观望和联想。从而你事先避免了你心中产生虚伪意识,也就未雨绸缪了。从而你感到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值此,你才弄清楚一直让你模糊不安的东西,并使之臻于完美。但仍有些地方抽象不具体。由此看来,你很爱夸张过激。从我追随你的思想、揣摸诸般情形来看,虽没看到你犯明显错误,但有些地方,不,处处都似乎操之过急。这使你不断地受累。是的。现在你像刚结束旅游感到疲劳,却也从中感到幸福。
    真是怪事。我该如何理解这个坐我身旁的人呢?这字果真是他写好、贴在计程器上面的吗?那字迹虽乱,却别有一股妙韵,也可以说有喜剧性。“敬告乘客:抵目的地前,请勿与司机闲聊。”这段文字写得郑重其事,似乎下过一番苦心,尤其“抵目的地前”几个字颇令我注目。相形之下,他人长得未免太秀气圆滑,看不出一点神经质或寡言内向之处。打我们上车之后,是他一个人说了好些话,什么空调太冷,妇孺不宜坐前排啦;别担心开空调抽烟不好、空调会吸收烟味啦;我一天要抽三包烟,大伏天没法开窗啦;等等。也许他是个多嘴的人,但后来一直缄默不语,看来他仍分得清该说什么与不该说什么。    
    不,不对。他脸上笑盈盈的,正是他想唠嗑的前兆。每次开口前,他脸上总掠过那种表情。他已经忍多时了。多嘴多舌的人当真无纯真可言吗?他的侧脸看起来并不悦人。    
    “到终点站下车吗?上哪儿旅游呀?哦,是那儿,真叫人羡慕,那可是个好地方呀。我年轻时在那儿服役。起先在鹤谷里,一年后进了小羊河对面的二十二师。不知道部队还在不在那儿?当时,大暑天夜里,我们到河里洗澡;对面靠近市区,有妇女来洗澡。我们这些军人当时年轻,热血沸腾,能坐得住吗?就悄悄游到对面。我们怕自己的光头暴露目标,偷鸡不着蚀把米,就手巾包头混到她们中间一起洗。头包得天衣无缝,妇女们看不出来。我就去过一次。那是停战之后,五四年夏天。那真是个炎热的夏天。”    
    我记得小时候,一到夏天,小羊河边不管白天黑夜,人声鼎沸,尽管当时有禁止通行这码子事儿。如今有了拦河坝,水位降低,水量不足,加上靠近城区的河水全被污染,别说游泳,就是划船也不来劲儿。小时候,有一次我在上游戏水还差点淹死。我的头就像套在小口鱼缸里,怎么也拔不出来。那鱼缸像宇航员戴的帽子又大又圆,我就套在里面乱滚一气。    
    “那当然。那时候,汉城的青界川还可以钓鱼呢。那里到处是河鳗,我常在晚上跟朋友们上青界川钓鱼,用那个挂铃铛的钓杆,把钓竿抛到河里,不到喝杯烧酒的功夫,小铃铛就‘叮铃’地响了。我们抓起河鳗就煮汤喝。那儿怎么会有那么多鳗鱼呢?是因为汉城市民的洗衣水呀,洗澡水等各种水都往那儿流,鳗鱼就喝那水长大。可没过多久,它们就全没影啦。理所当然的,后来汉城就成了这模样。当时,青界川还冒泉水呢。那时的友人现在也都七十了……”    
    常言道,心直口快无坏蛋;比起年岁来,这个人还挺天真的。他刚才说军人头扎毛巾混入女人中洗澡,还红了脸。捉摸起来,也许他还真没干过那等事儿,没那勇气。就算他羡慕同伴们大胆,好奇得要死,可现在从他脸上还能找得出当年少年羞怯地眺望对岸的影子。现在,他坐在这机器堆里,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边开车边耍嘴皮子。其实,凡事皆如此。人们都错以为自己的人生与他人无关,至少生前的每个时刻都是永恒的。孩子忘了自己会长大成人,成人则不仅忘了孩子未来也是成人。而且孩子不知成人所忘,反之,成人也不知孩子所忘。其结果,双方都站在对立面,各自朝着死亡走去。孩子刚走出死亡,大人正走向死亡。死亡之距是一样的。只是以针孔为中心,一方是又细又光洁的线,另一方是又老又病的双峰骆驼而已。不过,这本算是差距吗?    
    由此看来,请勿与司机闲聊的话,决非是这个人所写。他是一个不讲话就难受的人。正因为如此,才贴上那样的字条也未必可知。他一开口车子就不稳。也许他先前跟乘客聊天闯过大祸,想痛下决心要改,却不尽人意,所以才急忙采用了贴条的办法。    
    “到底给说中了。你们说对了。不过,这既是我干的,也不是我干的。因为,这是我老婆又哭又闹、差不多逼我写的。我早想扯了它。可我不能,我受不了老婆的折腾。我一向爱跟人聊天,结果差一点跟乘客们一起上西天。从那以后,我被家里人看死了,他们就拿这种办法叫我闭嘴。”    
    听罢,我也产生了危机感。几句答话惹他打开了话匣子。过往车辆和变换的信号灯,在    
    我眼里已显得不同寻常。说不定这老头贴上字条却唠个没完,叫乘客慌张,打心眼里感到乐;更有甚者,看到自己的背叛行径引发大伙儿不知所措,感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而且,这种敬告不更诱发人去交谈吗?读它谁能若无其事?他究竟图啥呢?车又摇晃起来,大概他又想说什么。那好,我就奉陪到底,直到你累倒翻车为止,直到咱俩休克、垂死为止。    
    “出事故当天,那坐前座的中年男子跟我聊起了钓鱼。我酷爱钓鱼,自然洗耳恭听。他说,几天前经不住一个朋友的怂恿,他们几个人关上店门,坐朋友的车到了第一次去那儿,又是细雨濛濛,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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