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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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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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听我说,请别忘了我们的舌头是舌尖尝甜、舌尾尝苦酸。喝烧酒不就那样吗?舌尖与下喉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从中可以悟出人生的一个奥妙。”    
    他又打住了。他意识到,这话来自刚品尝的可乐味,并为自己幼稚夸张的说法感到吃惊。他感到脸红耳热,恨不得马上逃走;但他知道他不能。因为他受制于跟现实相悖的规则。他再次环视了一下周围。如果有人自始至终听他讲话,那么那人可以看破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幸好他没有碰到那样的人。大家忙着赶路,听到的只是片言只语。这就是说,他把自己的话扯成一片片分给了他们。他不时地鼓起下沉的勇气。两个小女孩站在车道树下,令他感到不安。她们注视着他,一面舔着什么东西。    
    “几天前,我到过一座外地城市。我因私事来到一块学校与住宅小区相邻的地方,沿着小巷上坡,一转弯,出现了一小块空地,看来那儿不久也要造住宅楼。吸引我视线的是,那里竟种满了蔬菜,长势良好。那条路直通坡对面的国民小学,所以来往行人肯定不少,但白菜、萝卜却长得那么好,叫人不胜惊奇。但随即我怀疑起我的眼睛来,因为田边的墙头上贴着一张上光道林纸,上面用涂料写着‘注意,本田地使用了大量农药’等字样。由此可见,保持这些农作物完好极为简单,只需存表败里,或把事实公诸于众即可。但在责怪张贴这张告示者之前,请大家换个角度想一想,这种情形在人际关系中何其多也。人们在社会中为了标榜、展示和保存自己,不也在自觉地使用农药,而且大剂量使用吗?惟有如此,别人才会怕他,不会贸然算计自己。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在使用农药武装我们的里里外外。诚然,我们不得不按种种社会价值生活下去,可这价值已超出了让我们尊立的阶段,而彻底奴役着我们。那些价值并非为了共存,而是成了一种为利己的自尊而施的农药化肥。我们天天忙于喝更多的农药,上更多的化肥,因而受农药之害最多、变质败坏者便成了社会上最成功的人。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喝的饮料是农药,身上洒的是农药吗?收起农药吧,别吹捧洒满农药的蔬菜——自己了!”    
    他又停住了,他全然不知自己现在为何要这么做。不觉间,围上几个人望着他,大都脸带好奇的笑容,晃动着身子。其中一、二个则表情严峻而真诚,有的还带着明显的犯愁思绪。就这么几个人,他感到心绪不佳。他想赶他们走,更想停止自己的表演,但只要他们在场,他就得完成自己的表演,继续讲下去:    
    “几天前,我用苍蝇拍打死了一个苍蝇,按原样压得扁扁的。第二天,我看到它已干瘪    
    ,再仔细一瞧,头和躯体已全然破碎,但双翼却完好无损。我瞧了一会儿,觉得它不宜继续留在那儿,便用拍子推了一下尾部,它就掉了下去,而且是全尸。因为双翼是舒展着的,所以它像花瓣一样飘然而下。我一惊,忙缩头躲开,只伸出一只手。说它是一片花瓣,倒不如说它死而复生朝我飞来。当时我真地吓了一跳。我不明白我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不管何种理由,我实际上是一个妄想症的受害者,而且是一个性变态,而后者在此并无讨论的必要。总之,我是一个受虐妄想症患者。刚才,我大谈农药也是我被害意识的产物,所以请大家不要在意。若有影响,请回家消毒就是。说实在的,我蔑视那些在琐碎之中找意思、赋逆境以真义、浑身挂满意义的人们。尽管如此,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想过随遇而安的生活,可我不能。因为当今这个世界已深深浸染了受虐意识,进而又把受害意识换作受害妄想而加以怜悯,并乐此不疲。”    
    有几张冷冰冰的脸贴近了他。他想看清它们背后的另外一张面孔,但时间已到。然而他不能就此简单地从梦中醒来,他得继续说下去,即使人们嘲笑自己,怒视自己,即使说得唇焦口燥、背痛腿软。如同在现实中他企盼梦想一样,眼下他正殷切希望这不是黄粱一梦。他怨恨自己脱离现实而站在梦与现实的分界线上,而最重要的是,他将朝哪个方向转身?他朝左徐徐转过身去。
    从栏杆向下一望,下面停着一辆大巴士,离车顶约有两米远。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光抓着栏杆没动弹。可瞧,那家伙已经奔上台阶了。没辙,我一闭眼从栏杆往下一跳,落到车顶上,身子一个反弹。因我穿皮鞋有些滑,我好容易才站稳,然后朝后走到什么方向灯、车尾灯那儿,像抓住屋顶塑管似地滑到地面上,朝对面昏暗的小巷拼命奔去。我边跑边听,却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全无他人追逐的迹像。也许那些家伙没想到我有这一招,所以望而却步了。过了许久,我停下,双手按着双膝直喘气,我的左脚踝也抖动起来。    
    我真睏了,在山里我也竟然入睡。一觉醒来,四周已变得黑黢黢的。诚然,我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但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孩,东张西望之余,离队迷了路。我急急忙忙下山,约过了五分钟光景,见到了人影,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正当我在石阶拐弯时,看到岩隙深处有样可疑的东西,便转身望了望,那似是一个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著洋装、带领带的青年男子。他背靠岩石坐在地上,头耷拉在左肩,黑边眼镜滑到鼻尖上。我起初以为他醉酒睡着了——对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人,那是完全可能的——但我看到垂在腿边的手腕,不禁吓了一跳:手腕上结了厚厚一层血。再一看,上衣、衬衫、裤子都斑斑血迹。显然他割了腕动脉。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不得而知。但看来像是自杀。说实话,我当时真想一走了之,因为照一般想法,这是不宜久留的是非之地;但我走了几步之后,又不得不返了回来。    
    首先,我想确认他的死活。但我已不必把手背放在他鼻下了,因为我看到了他徐徐起伏的胸口。天色晦暗,但仍能看清他死人般苍白的脸。他手腕上结的血块,原来是饱浸血液的化妆纸一类的东西。大概他之前已有人见状,做了一番应急措施。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曾止过血。我为自己感到庆幸。我犹疑了一下,觉得急于搬动他属鲁莽之举,加上一拐弯便是卖酒菜的所谓山庄鳞次栉比,这就更不必要了。最要紧的是联系医院叫辆救护车。于是,我就不理解他干嘛要离居所这么近?或许有人扶他下山,到人们容易发现之地之后,便一走了之?总之,我决定暂时留他在原处。离开之前,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庞:一张轮廓鲜明的脸。    
    这时,我看到他上衣胸前挂着一样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庆贺四月初八的标识。然而,佛祖降生之日已过多天,他干嘛还带着它在山中盘桓数日呢?多种疑问令我发晕。我情不自禁地摘下了他胸前的标识,把它带到了山庄,心想这也许是一把揭秘的钥匙。我走进一家山庄亮处细看:一轮厚纸上,画着一尊披着绿色长衣、站在莲花上的小菩萨,画工粗劣。小菩萨脑后是一轮佛光射向四方,上面用汉字写着:天下唯我独尊。而两根细带子上写着佛祖诞辰字样。翻过来一看,那小块地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等一下,我给抄下来了。听着:天一亮同巢一枝的鸟各飞一方,我们的人生也如出一辙,缘何洒泪沾衣裳。又题《觉悟之声》:钟声一响,烦恼尽去,悟心填空,抛开欲望和固执,你我菩萨心。说得有点幼稚。    
    正当我在山庄楞楞地看那东西的时候,一名男侍者迎上前来,我便带着严峻神色告诉他:上面有个流血倒地的人。不料,他马上接口说:是吗?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回答,我无以可对。我磨磨蹭蹭地应道:那么……。正当我俩相互傻瞧着的时候,里边走出了女老板。我向她细说了情况,求她打电话给医院或派出所。那男侍者乘机溜之大吉。电话终于打通了,不久从下面传来警车的鸣笛声。我告诉女老板大致位置之后,便抄旁道悄然离开,径直到了山脚下。由于到山庄是公路,我跟警车擦肩而过。当时,我眼前叠印着几个影像:第一是男青年昏迷的脸,第二是刚才那侍者嫌我给他找麻烦的表情,第三便是我自己——起先对侍者无以可对光傻站着,而后逃之夭夭。究其实,这三张脸是一致的。换句话说,他们都一样没一点生活的余地,像塑膜或黄板纸那样光滑平坦,也像发泡塑料一样松软,虚弱无边。打那以后,我很难摆脱当日的记忆。后来,我突发奇想:像现在这样跟别人说说那件事,并把我抄在手册上的诗句念给大家听。所以我讲了这冗长的故事。这不是说我想干点什么,只是想说说而已。在这来去匆匆的人生中,常讲些这样的插曲,也算是一种寻回失落的余地吧。    
    “我的心绪能好吗?按我的脾气,我怎会弃之不顾呢?可又咋办?只能随他去了。但不论怎么说,心绪不佳是事实。我不禁感到肩头沉重,腿发僵。我心想,如此下去会闯祸的。因为我的车刹车不灵,又喜欢高速行驶。由于心绪难平,所以对速度的感受差,直到进了隧道,我才决心振作精神。平时我每进隧道,总免不了一种不祥之感。隧道两旁是人行道。当我尽力静心开车到中途时,看见右行道上走着一对青年男女,相互紧搂着腰,全不在意那喧闹、狭窄而黑黢黢的空间,悠闲地走着,就像夏夜里走田埂一样。突然,他们的背影叫我火    
    冒十丈,原本憋闷的心情,也像气球一样炸开了。当车开到他们身边时,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猛按起喇叭来。即刻,整个隧道里震天价响,要知道我车上的喇叭特厉害。从反光镜里,我看到那女子魂飞魄散,放开搂着对方的手臂朝里倒了。男方惊慌地扶起她,怒视着我的车。这时,你知道我怎么着?翘起嘴角暗笑。在那一瞬间,什么歉意呀、自责呀,全给置之脑后了。因为当时我非那样笑不可。    
    但是,当我再次瞧反光镜时,轮到我大吃一惊了。车出隧道的刹那间,我见到那对男女,不知怎么搞的,与刚才判若两人,全没了惊恐,照旧相拥而行。因为是一瞬间,所以我想是否看错了,或者是种幻觉;但我脑中一片浑沌,没法思考,因为我不知道刚才我见的两幅情景,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而我又不能倒车去确认。我心情复杂,背脊有点发凉。总之,我最终尝到了背叛自己的滋味。我的心绪、感觉和想象力浑然一体,对胡作非为的我举起了造反大旗。我失去了重心。就大而言,我的自我已悄然离我而去。首先,我作弄了行人还暗自蚩笑,其次是我眼中产生的幻觉也可以说明这一点。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虽然有点可笑,但我觉得还有点自信。我为自己找回失却一时的平衡、驱逐了先前的我而感到高兴,为自己复位而重归宁静。浑沌的心变得热乎乎的了。”    
    在路灯下,一个长满胡子的男人正在“啪啪”地打一个孩子。那瘦猴已经第五次用石块打碎了路灯,不论怎样劝告、打骂都无济于事,毒打屁股也不流一滴泪,紧锁双眉咬牙忍着。那男人是离路灯最近的酒篷的老板,也是孩子的父亲。他无法理解跟自己捣乱的儿子,因为砸了路灯多少会影响他的生意。然而,孩子已经反复干了五次,或许孩子自己都没法理解自己呢。    
    约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父亲到外面解手,碰巧第一次目睹了儿子振臂砸灯的情景。儿子的脸上闪着青悠悠的荧光,正在专心致志地扔石块。儿子奇怪的举动令他大为震惊,默默走开了。孩子依旧忙着在脏地上找石头,热心地向空中抛去。父亲回到酒篷分装烧酒,听到了“卟”一声灯泡破裂的声音,但他没有出去,也没唤孩子回来。他手中的瓶口抖得更厉害了。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察到儿子变得怪怪的,少言寡语,不怎么笑,也不认真吃饭。几天后,路灯第二次被砸。父亲看见儿子回到酒篷,十岁稍大的孩子满脸疲惫,凶巴巴地瞅着父亲。父亲原想视而不见,但突然意识到孩子正在深刻体验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从而觉得自己更是如此,便二话没说,把他带到后院热热闹闹地揍了一顿。可是,他很快就打碎了第三只灯泡,父亲再次打了他的屁股。当他第四次、第五次重复同一件事时,父亲担心电力公司发觉,便打得更狠了。前几次挨打,儿子都不善罢甘休,但这一次儿子却向父亲保证改过。所以孩子热切盼望装上新灯泡,却不能保证自己不故伎重演。但不论怎么说,灯泡装得越快越好,只有这样,父亲干活才方便得利。孩子心里虽然这样想,手指却仍在口袋里捏弄着石块。
    每每写日记,我总感到困惑。一天还没过完,就要写成文字,究竟有何意义?那不是日程表或纪录体又算什么?过上几天,对事情反复思量之后,才能说和写嘛!可我却想把不到两小时前的事情搬上日记本。这不过是一种旨在记忆的原始行为。我是为了铭记不忘才写日记吗?那么铭记不忘又为什么呢?写自传倒也罢了,至少可以到耄耋之年靠回忆打发时光。我明白,我现在的意识爱跑极端,我的思考惯于在极端之间摇摆,我在放纵自己。依我看,人类反正要掉进自身招致的监狱或陷阱里去,故往返两极多少能扩大那监狱或陷阱的容量;或者投机地说,把玩两极也许能保持平衡;再不然,干脆以空心为圆心绕着圆周跑。总之,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想写未满二十四小时的事情。相反,我想借写日记的形式,反省前些天反复思量的事情,或构思属于未来的事物。为此,我尽力不去想我在写日记这一事实。因为日记虽是现在式,但本质上属于过去,我更希望使用肯定的完成时态。    
    随着生活的进展,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讨厌什么?我所厌恶的究竟为何物?随着年齿渐长,人们一般会与世事妥协或做观潮派,以确保和维护人世间自己喜欢的部分;对年轻时所恶之事因熟习失去了反感,或者为了避免现实的困难,有意逐渐抛弃了它。也许眼下有不少人自信能驳倒我,那么干脆就这样说吧:人们以各自的方式逐步理解这世界,并具有从善弃恶的倾向。其实,对善的执着与对恶的追求都可能属于同一种行为,只是我从极端情绪化的一面来谈这个问题而已。    
    不过,为了赋予前提一点客观性而谈这罗嗦多余的前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正俨然写日记吗?对,我正在写日记。总之,抛开一切笨重的话题开始谈点轻松的吧。而且,除了坦率承认自己利己的立场之外,别无他法。    
    我在人生途中逐渐明白了我不喜欢什么。近来,凡我认定厌恶的东西都被编成目录,以供我细细体会我是如何逐个嫌恶它们的,同时认定哪些是不可接近或不可重复之事。当然,    
    这一决定不是非遵守不可,但是,每当我做与之相悖之事时,便可确认自己的厌恶程度。现在,我已编好第一部分。在我这年纪专列厌恶之事算不得正常,不过立刻放弃却也不能。有时,我甚至想,我是否在靠厌恶感跟这世界抗衡?而这一倾向,是否首先来自我病态的被害意识呢?    
    实际上,我也可以另作这样的说明:迄今为止,我未能按自己的喜恶、避嫌就轻地生活,并自以为那是我心甘情愿的。然而,那是一种错觉。一般地说,那也是为自己往后无所顾忌地干坏事所做的准备和自欺欺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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