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性稿递给张号角的酒杯很快就回来了。张号角用双手往朴性稿的酒杯里倒了酒。从开始喝酒到现在,已经过了不少时间,可是他们丝毫没有放慢举杯的速度。在他们旁边坐着一位因业务关系很久以前就熟知朴性稿的女人。她和张号角是初次见面,年龄与之相仿。在喝酒的过程中,朴性稿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了,始终给足有十岁之差的那位女人以过多的关心,说了很多似乎很周到地照顾她心事的话。现在,他轮流看着她与张号角,微笑着说道:“所以我希望你们两个以后走得再近一些。既然是大家在一起过日子,疏忽对方或疏忽自己与对方的关系,或假装疏忽,那本身就有可能是心理上的杀人行为。到最后才说什么不清楚对方的存在或疏忽他了等等,可不能弥补这种罪行。反正先碰碰看,破碎、受伤都是以后的事情。”
张号角正想着要转移他的关心,这时不由自主地抓住他刚才的话,突然说道:“可是无心能是罪过吗?当然,就像你所说的,这个世界上因对对方无心而引起的过失是太多了。不过,将无心的情况下形成的越轨行为断定为暴力和违法,又是多么无心的做法呢?其实,我们有时却因为无心而不知不觉中变得幸福。当然,这和那种情况是否真的能叫做幸福,是否真的能感到幸福是两回事……”
纵容张号角对自己使用“你”这一称呼的人,就是朴性稿自己。他认为,只要彼此能接受,而且感到方便,叫什么都无关紧要。尽管如此,每回听到张号角称自己“你”,还是免不了心中一阵惊愕。不过,现在已不可能重新谈论这个问题,只能彼此熟悉那份称谓而已。这时,一直托着下巴,静静地听他们两人对话的她,仿佛刚刚从自己的梦中醒来一样,以有些无心的语调悄然插话道:
“或许也可以这么想吧。人的幸福不就像那个月亮吗?有时候缺得根本看不见,有时又会再次圆满而照亮一切,然后又不知不觉地重新变缺、变暗。尽管有那样大的外形变化,实际上却丝毫没有改变。那变化的只不过是反射的光而已。对人而言,幸福无非就像那个月亮,我正努力这样想:就算现在我是不幸的,那也无非就是我有些看不见,或暂时看不见造就我整个人生的幸福而已。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仅仅成就这么一种信任也很困难。所以,总而言之,幸福这个东西,是否和无心有心无关呢?”
女人一说完,朴性稿就夸张地点着头,一边喃喃自语:没错,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看得见也并不是全部。因为,人生并非是平面的。可能是被这句话所刺激,女人以既然开始就索性一吐为快的带着醉意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在现在这样喝酒的场合里,与两位不同,作为女性的我,有件事情让我特别难以忍受和痛苦不堪。现在这儿的气氛还可以这样勉强维持着,但过了子夜,等到凌晨的时候,各个酒桌就会被弄得乱七八糟,而那种混乱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发生,不,应该说上演得更为淋漓尽致。人们醉得越厉害,卫生间里越不堪入目。坐便器里不用说,连洗脸池里都是随手扔的烟头。磁砖墙壁上,甚至镜子上,到处都粘着唾沫。不过,仅仅这些还可以忍受;对只喝啤酒的我来说,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是,当我感到尿意,为了方便而进卫生间时,看到坐便器上及其周围满是男人们的尿迹。男人们没喝醉时几乎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可是,一旦脑袋因醉意而晕晕忽忽的时候,就来不及把坐便器上的马桶圈抬起来便撒尿;就算是抬起来了,也不留意着办事而把坐便器和周围都弄得湿漉漉的。我们女人为了坐在上面,只好用卫生纸之类的东西擦干那些尿渍。这时,我总会陷入不可言喻的复杂心情之中。在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情绪从坐在坐便器上开始,直到洗完手走到外面为止,没有丝毫消失的意思。这么看来,所有人对其他人而言,就像一轮月亮一样,有看得见的部分和看不见的部分。现在我所说的,就是两位所看不见的,或者说被叫做女人的我所遮住的阴暗的部分。我是不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用这些话来扫两位的雅兴呢?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快快忘掉吧。说实在的,人活着那副德行不就是拉完擦,再拉完再擦吗?尽管谁擦掉谁的或许会成为一个问题。”
在她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朴性稿始终以似乎受到感动的表情,望着她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张号角对朴性稿那样的反应和态度,从心里感到反感。本来他以给两个人敬酒、倒酒等方式,好几次试图唤起他们注意到是三个人一起在桌上喝酒这一事实。但是他们毫不在乎他的努力,却更加紧密地贴在一起,每回都打破了张号角的企图。无法不往心里去的张号角,来不及隐藏不悦的神情,当他默默地把酒杯举到嘴边时,正在说什么的朴性稿,突然暴笑着说道:
“没错,就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有必要训练办完事之后绝不往坐便器里面瞟的功夫。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变得勇敢。所谓勇气不过如此嘛。”
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他举起手,指着张号角,用提高了一节,并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硬梆梆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你正嫉妒着什么呢?到底是妒忌我,还是妒忌她呢?究竟是哪一边,请明确一下态度。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
“妒忌”这个词比想象得要强烈,使张号角感到受了惊吓。尽管是在做恶作剧,但听完那句话后一想,说不定自己对那位整个占据了朴性稿的女人真的怀有妒忌心。看着他愣愣地一言不发,朴性稿仍然笑着,撇开受惊的他,起身走向卫生间。
在卫生间方便完,朴性稿突然感觉醉意弥漫到了头顶,于是去洗脸池边清洗手和脸。忽然,他想到刚才她所说过的话,于是转身看了看坐便器。坐便器周围已经肮脏不堪,但在白炽灯光下,坐便器的纯白色依然耀眼。那一瞬间,他感到那矛盾的强烈白色,有力地拽着自己的错觉,紧接着有一种想把脑袋扎进那里面的冲动。是因为尽管有几处沾着斑斑污渍,看起来却那么纯洁,还是因为最肮脏的东西,所以才有可能最干净,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但是不管怎样,他没有想抵抗吸引自己的那个诱惑,反而能清楚地感知到内心种种恶俗的东西所强烈显现出的排斥感。越是那样,他越以有力的步伐缓缓走向那里。不管怎样,趁现在这个机会,哪怕用这种方式,也要翻开自己瞧瞧。
朴性稿在卫生间里与醉酒的自己展开这样的斗争时,张号角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他感到朴性稿方便所用的时间过长,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于是,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但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轻轻地转动手柄的同时推开了门,就在那一瞬间,他从门缝里看到朴性稿用两只手扶着坐便器,似乎正要把头塞进那里面的情景。但他并没有感到惊愕,相反,他沉着而平静地把门重新关上,回到了座位上,然后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用低而干的声音,对正在仰视着他的女人说道:
“朴先生不会回来了。我把他塞进坐便器里去了,我把他塞进坐便器里去了。”
她以被吓得愣愣的表情一跃而起:他把朴性稿的脑袋强行塞进坐便器,把他溺死了!他的手上沾着水,还挂着几缕发丝。为了让那女人重新坐下,张号角用杀人的手,抓着她的肩膀往下摁她。但是她顽强地抵抗他的手,闪到一边。那么现在该轮到她了。他打算举起两只手掐住她的脖子。
但就在那之前,他被桌子绊住大腿而摔倒在地。脑袋被摔到长椅一隅的他,满嘴都是犹如水中冒出的气泡一样的泡沫。
“是,我是张号角。这么晚打电话,打扰您,非常抱歉。”
“不要紧。可是刚分手不过几个小时,还有什么话想要说啊?”
“刚才你说要像战士一样活着。我想请教一下,有关那样的人生态度的几个问题。即使没有携带杀伤性武器,但从其激烈程度和战略性来看,能说是战斗化的人生可谓有的是;可是我的耳边只有巨大的枪炮声和刺鼻的火药味,弄得我根本无法清醒;况且种种敌人在我眼前到处乱蹦,而我却连动弹手指的劲儿都没有……”
“那真是过分夸张的比喻。可就算如此,请教又从何谈起?我能教你什么呢?把人生看作战场,不已经很充分了吗?或许你对战斗化,或稍稍夸张一点,对作为战士来生活这一点持有什么误会,要不然哪有什么请教啊什么的?况且,正如以前在智异山等地展开游击队扫荡作战一样,最近外面对那些所谓战斗化的人们正展开搜索作业,难道你不知道吗?”
“扫荡啊搜索啊,那些陌生的话究竟有什么含义?我不太清楚;你非得要嘴上衔着游击队这个词,我也不太能接受得了。”
“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上不是跟那些没什么区别吗?”
“当然。如果是比喻的话,我也明白在当今世上,像一名战士一样生活和那些游击队在山上过寒冬一样艰难。”
“到那个程度就够了,充分得都要溢出来了。况且,你不是有毫不犹豫地称呼所有人为‘你’的勇气吗。”
“好。但目前看来,也没什么我可以做的。为了让自己变得战斗化,我首先把你当作我的偶像吧。”
“偶像?莫名其妙!那又是什么怪话?”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朴性稿感到不知是不安,还是不快的一种的情绪。因为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偶像”之类话语的人,不但对自己引发的某些问题非常之迟钝,说不定还会置之不理或置若罔闻。他几乎确信这一点。如果对于自己的判断或理论没有盲目偶像化倾向或者是苗头的话,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地把别人当作偶像呢?他似乎多少能触摸到,这位叫张号角的仍然有些陌生的男人的内心。这位陷入精神性不安,并为此而彷徨不已的青年,因某一次情绪化的冲动,正鲁莽地决定把别人当作偶像来崇拜。于是,他对那个人单方面地宣布自己的立场和想法,而后会寸步不离地跟随在自己选择的偶像身后,并努力模仿关于他的一切;进一步还会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获得他的宠爱。在这一过程中,甚至不排除他会做出某种破格的奇行。如果有一天,他的偶像对于他某些过分的行为表示反感,则他自己会对那位偶像说出如下的话,
——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我把您当成我的偶像,尽一切力量忠诚于您,努力学习有关于您的所有东西,可是您为什么不但对我不宽容,还要如此冷淡和疏忽呢?
那一瞬间,仿佛在短暂的沉默中猜到他的所思所想一样,张号角用比刚才还要低沉的声音说道:
“也许是你误会了什么。就算不是非要战斗化地生存下去,但如你所说,这个人生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战场。因此,我才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战士,为了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面前,并还能抵抗于你。所以我想把你当成偶像,因为不能说你不是我的敌人。而且你所说的战士的真正含义也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是否那样想,纯粹是你自己的事情。这么看来,你已经是一名战士了。但我不喜欢带着编神话苗头的话语,因为它会紊乱战斗的方向性。‘偶像’这个词就是典型,而那些话语又是我的敌人。我的想法不过如此。”
“有意识地想,从我们的人生中排除神话,这种态度是否终究会让这世界变得过于荒漠呢?况且,战斗啊,战争啊之类,并不是可以从非人性化的神话中获得的。难道没有神话的世界能存在吗?”
“不知是否如此。反正我觉得与其站在压迫人的石塔中间,还不如披一身荒漠的风沙。这才是我的战争。关于神话消失后的世界,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如果我的这种想法成为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那么你就用石头砸,再越过我。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的腿脚。”
“也许吧。不过以现在的立场来看,很明确的一个事实就是,你还不是我的敌人。不,或许没有什么是明确的。也许我们面前只有可以在任何一瞬间重新开始的大大小小的战斗。那么就这样,我的话就到此为止了。不,是结束我们的战争。以后再联络。”
电话那边传来啪嗒放下话筒的声音,而朴性稿仍然把耳朵贴着话机,愣在那里。紧接着,话筒中传来土蜂飞舞似的噪音,通过那个噪音,他仿佛看到了站在那边的张号角的样子。在六七平米左右、连灯都没开的阴暗而狭窄的小屋里,张号角的眼前放着作为与外界的惟一通路的电话机,坐在地上抽着烟。黑暗中他的双眼闪着奇妙的光芒。每当他把烟雾吸入肺中时,闪耀的烟火就使他的眼睛变成三只,然后很快又变回两只,即刻又重新变成三只。终于,其中一只完全消失了光芒而死去。从那死掉的眼睛喷出的微绿色气体,散发着恶臭盈满整个屋子,把剩下的两只眼睛也杀掉了。那么看来,死掉的并不仅仅是他的眼睛。他的脖子上环绕着犹如小指粗的钢筋一样的电话线,舌头都挂到了下巴底下,但是他并没有死。他作为受绞刑的老战士尚未断气,于是,不时扭动着两只脚。
朴性稿在街头报摊上买了一张体育报,边走边读。报纸的演艺栏,仍然以《真相》为题,特别报道最近发生过的某一个事件。前些日子引起过轩然大波的那个事件的主人公是某一喜剧演员(GAG…MAN),所谓的女喜剧演员(GAG…WOMAN)。借用报纸上的话来说,她最近几个月在电视喜剧节目和夜舞台节目都具有旋风般的人气。她的特征是脸长得不错,体型却不像女人,在运动方面是万能型,特别擅长跆拳道和合气道,且具有相当水准。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传言那位女演员不仅是体形,实际性别就是男人。这传言丝毫没有淡化的迹像,反而越传越厉害。于是,报社不得不出面搞清真伪。原来那位女演员真的是一位男性。当这一事实被曝光时,人们一边感到不可思议,一边又忍不住惊异万分。因为不管是民营还是国营,作为大众媒体应该以正直和符合伦理为行业道德,广播局却一再背叛和愚弄了观众。根据最后的澄清,广播局一开始也不清楚事实真相;后来她,不,他的人气慢慢开始上升时,才有几位演员与导演看出破绽。但是其收局之策并非简单,加上观众的反映实在是太好,于是在内部保密着左拖右拖,结果最后把那一盆水完全给弄翻了。因此,他上演的所有广告都被终止播出,警察署还要对他和导演以及几名相关人员追究法律责任,并要对其处理方式慎重检讨。不过,他的为人可真与自己所搞出的乱子相符,比起外貌来,显得十分有胆量。在一次记者采访中,他对着麦克风说出一番似乎是模仿某人、却又非常一针见血的话来:
“事实上我谁都没骗,我骗的只有我自己。人们无非就是从我身上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某一荒唐的模样而已。可见骗子是你们,是你们自己正在成为骗子。”
那张报纸把作为女人的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演节目的照片,和作为英俊男人的名片照并排登在一起,并在报导的最后引用了某一专家的话作为结尾:
“这么看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