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天晚上,饭后约两个小时,有人直揿他家的门铃。尽管他想不出有什么人来,但过道上乱响的铃声使他感到有些不祥之兆,便带着一丝轻微的紧张感,把门打开了。出乎他意外,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子,一打开门就冲进来。当他用力抓着门把制止来客时,那男子才抬头望着他,显出莫名其妙的惊慌神色,往里瞟了一眼。显然他找错门了。仔细一看,年轻人拖着皮鞋,露出脚跟,做好了直冲里屋的准备。他光着脚,西装口袋里装着袜子,另一个口袋里露出红领带的一端。他红着脸竭力把光脚伸进皮鞋里,道了歉,赶紧转身沿过道朝电梯方向奔去。他望着那人的背影,“嗤嗤”地笑了起来。瞧那青年准备冲锋陷阵的模样,他联想到了一个一进门就手忙脚乱搂抱情人,颠鸾倒凤的热情青年,或者一个为了当场示爱在电梯里脱裤子的女人。由此看来,毫无疑问,那男子早已开始了性行为;虽然由于荒唐的失手受到了陌生人的阻挠,但一进电梯,性行为便周而复始了。
那么,一般地说,性行为的起点与终点在哪里呢?其起点是否在于爱的感情集中受孕、接着欲火中烧的瞬间?常人认为肉体的插入才是性行为的开端。其实,把爱抚阶段包括在内更合常理。那么,爱抚的概念又该做何界定?也许有实际的接触行为才算爱抚,对此许多人持有异议,那么包括爱抚在内的广义的性行为从何时、从何处开始呢?当然,这得看具体情况。这属于难以一语道破的愚问吧。尽管如此,相爱的人们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不重要吗?在我看来,这和分手前确认他们之间的性行为真正告终一样重要。
还在没想到离婚、但已口角不断之时的一天,他的妻子照例抱怨说,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在乎她。他便回答说,不在乎自有不在乎的道理,说到底,不在乎也可能继续下去,希望彼此暂搁不提。但是,她断然说“不!”,并唠唠给叨叨搅得他心绪大坏。终于,他忍无可忍地喊道:
“你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足以保证你可以如此乐观,如此自鸣得意地对待我吗?你不知道,我们的担保只不过是结婚证上的几句话和户口本上的几个字吗?我们彼此都没有拥有对方的确凿可信的东西,所以该倍加谨慎才是。近来,我甚至听到你走近我的脚步都感到讨厌。你不明白吗?”
她听罢,睁大眼睛怒视着他,随后粗鲁地关上门去了客厅,接着传来她穿衣走出楼门的声音。这时,我脑中开始形成几个有决定意义的想法。由于他说话非常轻率,他与她的性行为已告结束。虽说,这在此时此刻只是一种暂定假设,但结果难免如此。从不久前开始,他们之间的性行为,只是在彼此心怀苦涩楼抱之时才开始,而一旦完事,性行为便完全告终。换言之,性交时间越来越短,而今这也失去了重复的可能性,等于失去了性行为本身。然而,如同生命体生死交替一样,他以为性行为也会复生,却不知从何开始,所以心里倍感忧郁。
大概是终日用脑过度的缘故,尽管他舒服地坐在她面前喝了几杯烈酒,前额的疼痛仍不见减轻。从几个小时前开始,头痛症就钻到了脑中心。他的头痛有些特别:一旦发生,就像一头讨厌的猴子坐在他头上,乱晃他的头。这种痛苦一般不易消失,特别是想用吃头痛药或冷水洗头来消除痛苦时,那猴子又长又尖的爪子,会更无情地抓他的头发,久久不去。
如同他体内潜伏的性欲时时窥视着发泄欲火的洞口一样,他的头疼也是一种热病。
其实,身上的异常均表现为发热。那怕是颗疹子,也是一块热团子。令人烦心感伤的一段回忆、一个念头,也会化成热流在体内回荡,何况是令人头晕目眩的头痛病呢?
要寻觅头疼的根源,还得追溯到久远的过去。他对幼年时代的具体记忆,始于入小学前后。那时他就开始跟这来历不明的头疼病斗了。然而,对孩子来说,这种斗争过于吃力。每每头痛时,他只能用掌心摩挲前额。当时他以玩泥为主,所以前额上总是沾满尘土。家里看到他的病不寻常,多次请医生诊治;但他们认为这是他不断抚摸前额所致,所以不让他摸前额,并力图把他的注意力引向别处。所以,每当他从学校回来,就得涂上很多不明成分的黏乎乎的软膏,再用绑带裹上。他缠着绑带到处走,白色绑带脏得发黑,大半松垮垮的。不过,那时医生的话为时已晚,他更习惯头痛时用手摩额头,还涂口水。
待到父母知道软膏绑带无效,便带他去了城里某大医院。但诊断依旧,并给了他一瓶药水,叫他随时擦前额。其实,那不过是酒精,刚擦时有一阵凉快,但这种权宜之计治不了他的头疼或他的坏习惯。这本是洞若观火之事。然而,不管怎样,他仍起劲地涂医院那药。后来酒精擦完了,头疼没治好,倒添了个搔痒症。于是,他前额摩得更厉害了。如今任何人细观他的脸,都可以发现前额中间的皮肤比其他部位黑。有一天,他随母亲上医院,医生见毫无转机,想动用吓人的妖法。一个修女护士把他带到一边,给他看手术刀,做出怕人的表情说,他若继续用手摩额头,她将用它断了他的双手,吓得他从此怎么也不肯去医院。父母见他如此顽抗,就此作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他的头疼确实忒怪,跟一般人的偏头痛截然不同。因为他后来也得了偏头痛,以至两者并存。大体上,偏头痛服止疼药可减轻病情,但对头痛病却完全无效;唯有他酒意正浓,或者全身心投入某事,或者体力消耗过度时,他才能摆脱它。但时间一过,他条件反射,又习惯地想起头痛来,不觉间,那猴子的幽灵又在他头上乱蹬四肢了。自他戴眼镜以来,病势更加重了。镜架在鼻梁上触到前额的感觉,令他无法忍受。所以,他把眼镜放在兜里,需要时才拿出来戴。他曾一度借隐形眼镜来缓解过病情。然而,随之而来的一连串麻烦约束他。于是,他束手就擒,乖乖听从摆布了。所以,他无计可施,只能拿手摸弄前额了。
除非埋头做事,这痛苦一直追随着他。换言之,他必须经常返回痛苦自身上来,不时地意识到自身和自身的状态。因此,他因头疼变得过敏。反言之,头痛成了他衡量自身状态和工作专心度的一把尺子。这样,头痛病完全成了他的一种生理需要。他曾多次试图用意志战胜它,但每次都以痛苦的失败告终,感到浑身的力气冲到了眉宇之上,前额仿佛在燃烧,四肢的关节扭曲,其不爽难以言表。
由此看来,这种痛苦不时诱发他的躁郁症,导致他性格异常,是理所当然的。他拥有的几种强迫症也如出一辙。后来,当他长大跟女人上床时,这种症状也一成未变。性交时,他没一点头痛的感觉;但是,当射完精瘫在一边时,那头痛便又重新扼住了他的脖颈。所以说,头疼是他的穷途末路,却也是他逃亡藏匿之地。那么,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头痛病并喋喋不休呢?也许他现在到了可以客观看待性的时候了。当他回顾性对他的疯狂影响时,突然遭遇到街头的伏兵——头痛症的攻击,这决非偶然。
所以,如今他看到了性自身的狰狞面目,一块涂色的原生质在他眼前蠕动,脆弱得象薄冰似的一碰即碎的玻璃瓶子,在他体内颤危危地晃悠着。
小时候,别的孩子见他头痛无奈之状,觉得奇怪,便模仿他摩额的样子加以嘲弄。他成年后,便采用不易为人察觉的方式同头痛症进行斗争。所以,现在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内在痛苦及其严重程度。不久前的一天,他接受一个知情朋友的劝告,去了城郊偏僻处的一家药房。听说,那里的韩医精通医学,看准人的体质,通过运气治百病。他坐在一个格外舒坦的黑黝黝的房间里,闻着药草的芳香,向韩医细述了自己的症状。把完脉的医师说得很干脆,他体内有火气流动,一旦滞留便出现病情:到腹中便产生消化不良,到了头部便诱发头痛,反复头痛之余,便成了固疾。所以,先用韩药治火。但病情顽固,需长时间的治疗。听罢,他一时觉得此乃韩医贯常处方,但仍认为这位老韩医比较准确地把握了自己的状态,并得知他的性,不仅跟他的先天体质有关,而且同后天的“气”有着深切的关联。
所以,他走时自然拿了老人给他配的一个月的药。然而,如医师所言,一天三次缺一不可,连续吃几个月,而且还要禁酒,这于他几乎不可能的。起初一段时间他还打算照办,但因不可能立即见效,他很快放弃了根治头痛的打算。
她跟他相识不久,但作为大学文学讲师,对佛教和《周易》也很关注,所以知道他的诸般症侯,知道他遇上烦心事,态度就会出现某种异常。有一天,她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疑点。他则向她大致诉说了自己的苦痛,她一听,马上睁大眼说道:
“这么说,你是属火了?这可能吗?我是属水的呀。”
他听到她意味深长的话,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感动:他和她,是火和水。
可见,人间处处可以感受到对人类相爱的淳朴期盼。岂止是期盼,实际上人类及其相关的一切不都是一统体吗?
然而,令人焦虑的是,即使知道这一事实,人类仍不能脱离自身的界限。为了超越这一界限,需要制定多少规则,需要动员多少非人的方法去控制自然之物呢!太难了!还不如保持现状为好。于是,他伸手倒了一杯酒。
“现在想来,当时我该这样回你妻子的话:如果说你跟我结婚,是为了跟我可以随时离婚,那么当初你跟你妻子结婚,选她为配偶,也是因为她比其他女人更好离婚的缘故。不过,我没那么说。因为我从她的语调中感到她心情很坏。当然,也是为了你。你是不是头痛得很厉害了?这些日子来,我每次见到你,总操心你是否又犯病了。见你一直没多大动静,我很放心。但今天好像有点两样。我理解你的心情。”
几天前,他俩去了她常去一座寺庙。他们在汉城近郊的一处山坡下了车,上了好一会山路之后,到了通往庙区的台阶前。这时,他无意地把手掌贴在她的臀部上。她蓦然一惊,转身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在意地回望她。尽管周围人不多,但在入口和区内,有五六群穿旅游装的人群在走动。所以,她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并意识到了他人的目光,以致她的反应比预料的要迟缓些。这不冷不热的反应,教他感到失望。随后,他们到了大雄宝殿前。当她在左门前脱鞋时,他再次不动声色地偷摸了她的臀部。他的手心感到痒兮兮的。然而,这次她干脆头也不回,伸手推开他的手,整齐地脱下鞋,走进了殿堂。
她点了两支蜡烛,俯身磕头,随后起身合掌。他一直注视着她。如同刚才不理会他的手一样,她也不在意他的目光,多次往不同方向合掌磕头,周而复始,可见她从进庙起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或心里。他见此也许心感委屈,便心血来潮摸了一下她的屁股。他这么做有点过分,但无非是为了阻止她庙中变得恍恍惚惚,不觉迷失了现实。同时,为了抚慰自己变得正经趋于忧郁的心绪,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身子,就像捞救命稻草一样。
他留意地望着她一再磕头,完了又到佛像前更换香火。他转身慢慢走下石阶,不久她跟了上来。他可以同时感受到她脸上的红潮与微喘的呼吸声,意识到她的健康。跟此起彼伏的木鱼声和念经的声音,不很协调。他不再摸她的臀部,而声带怒气低语道:
“我进庙,禁不住整整衣,心情变得严肃而且舒坦。但有时候不仅不舒坦,还叫我忍无可忍。细想来,这不难解释:菩萨既是为普渡众生而存在,那么它又干嘛要有这般大威严来压倒众生呢?这跟交通警察比行人更有权威相似。交通警察应为行人谋便利,怎么可以整治行人?为谋便利须加治理是种邪说,而这正是宗教的戒条和社会制度。在那戒条和制度的堂堂名份下,隐藏着黑影似的暴力。”
“不是的。从真正意义上说,菩萨在众生脚下,在众生的心里,而且可以说众生皆菩萨。”
“菩萨欣然处于众生脚下?真是像那么回事,说得很棒。看来,教堂和寺庙,尽教些假话呢。”
“这让我很惊讶。语言虽然不完整而虚弱,但一旦注入信心,就会变成类似信仰的东西,你不知道吗?”
“也许吧。我总忍不住想知道,你和其他许多现代人是否倾心佛教胜过佛教本身?我不是怀疑你的信仰,而是为你倾心山庙、时时忍不住进山顶礼膜拜而感到心烦。”
“你是在攻击我。在现实中,大多数人脚置信仰之坑里,心却沉浸在个人主义之中。人们时时进庙向菩萨磕头,我就是其中一个,你可以说那是他们在向自己磕头,侍奉自己;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为自己磕头还是为心中的菩萨磕头?我为此感到惊慌失措,你现在就是嘲笑这样的我不成?也许你是对的。当我们在床上颠鸾倒凤之时,我也想彻底无视菩萨的存在呢。说真的,这不是我虚伪,而是我的实际情况。乍看来有点像二律背反,实际上是合二为一……”
那天,她拖我到一间庙屋见一女僧。它位于佛堂边的山后,从那里看山下一目了然。那尼姑是那儿的主持。她平时从心底里拥戴这位尼姑,而且个人关系也很亲密。她坚持来这寺院,也是为了见这位主持。她脱鞋进了屋,就像刚才说的在佛像前一样,向站在门口迎接她的女僧磕了好几个头。而她,一个四十好几的女僧则站着合掌受礼。礼毕,她朝他使眼色,似乎问他干吗不像她那样行礼。但他摇了摇头,低头合掌,轮流看着她俩说,他尚未笃信佛教,容他以后深思之后,再来磕头行真礼。女僧听罢,含笑无语,只是用手示意他进堂去。
他们围着一张圆桌开始聊起话来。女僧坦率地讲了很久以前花巨资买下这座山寺的经过。她时时望着停车场方向,谈着驾车族的细枝末节,表示了自己的忧虑,同时向她倾注了自己的关爱。稍后,一个老婆婆拿来打糕水果,放在他们面前就走了。他刚想举手拿块苹果时,她轻描淡写地说:
“他是有妇之夫,师傅已经猜到了吧。”
他听罢,止住手,无以可对,只感到一片茫然。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带他到此会不会有什么深意呢?然而,她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她意识到自己的话让他心情复杂,想缓解一下尴尬气氛,便替含笑瞅着他的女僧答道:
“他外表看来文静,其实这样的人最容易丢人现眼。师傅一眼就看穿了。”
她抢先一步,公开为难他。女僧似乎要安慰他似的,注视她的脸说:
“男人原本多少是那样的。”
然而,这话让他的心情更复杂了。他坐在公开他为有妇之夫的她和多少有些费解地接过话茬的女僧之间,就像是大家各自坐在深深的圆桶里,在演一场前卫喜剧。令他惊讶的是,他这样一想,就不再感到局促不安了。后来,他们的话题不断更换,而他的目光则时时往山下投去。环山公路在丛林中忽隐忽现,天上有群鸟在飞翔。他瞧着飞鸟的背和头部,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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