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两边的两个小通风口里。然而它们体积过大,一下子堵住了风口。于是除了“嗡嗡”声外,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当然,从你的立场来看,你没有道德上的作孽感,但是你在我眼前厚颜无耻地勾引了我的朋友,所以说,你给她提供了堕落的机会。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她的话一直挂在通风扇上,“嗡嗡”旋转着;加上换气不正常,他渐渐接近了窒息状态。不过,所谓男女关系,最终只能如此。男女起初以性为媒介想超越一切;然而,一旦建立了关系,那使他们合而为一的性,便马上开始腐烂,散发出恶臭来。不管责任在哪一方,那都是可恶的。但无论如何,眼下得打通通风口。因为对他而言,置身污烂之地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不能讲。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是他的耳朵、呼气说话的嘴,况且他无可嘉许。然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他带着自然的粗卑表情说:
“如果说那是堕落,那是我堕落了。她因我而堕落,由于我提供了诱惑她自甘堕落的机会。是我诱导她干了那种事。那么,留给我的耻辱和罪孽感则由谁来负责呢?”
他因自己畅所欲言觉得自己的双耳突然通了。他看到她紧紧抿起嘴来。她想说什么要这样撮口?他正感到纳闷,随着一声“呸”,从她口中飞来一块白色黏液,正落在自己眼下的面颊上。他像挨了她一巴掌,惊愕之余,光眨巴着眼,不知如何是好。颊上的唾液,像蚯蚓蜗牛之类,徐徐蠕动往下掉去。
他觉得她吐口水就像一句不由分说的玩笑话。他不知如何接受这句笑话。如同她生硬难解的玩笑那样,她的口水虽沾了他一脸,却进不了皮肉里面。他没想到抹掉它,光感到这耻辱与罪孽相混的湿物有些凉意,也有点痒兮兮的。
接着,她羞愧地低下头去。他望着她的脸和后面的墙壁。她的唾液流到鼻翼沿上停住了,开始变干,这时,他才从惊愕中苏醒过来。脑中一时的空白顿消,周围的一切被卷进了旋风里。他耳闻换风机的声音,任由自己卷入旋涡之中。
最近,我常沉入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随着人类认知水平的逐提高,世上不浸水的东西越发多了。且不说橡胶、铁、混凝土墙、路面的沥青,还有那女人戴的人造革手套以及被她大腿遮住一半的红塑料小椅等等,其原料都是人类取自自然加以合成的。它们不渗水、不沾水,而且品种越来越繁多。所以,总有一天,地球将变成一个由铁、橡胶、水泥、塑料和人
造革包裹的圆球。那样的话,天上的降水和地上冒出来的水,将找不到出口,只好东流西淌,慢慢蒸发消失。这样到了某一时刻,在地球这行星的表面上,只剩下夜间的水气缭绕片刻之后消失在大气之中。结果,地球上连沙漠都不复存在,成了一粒光溜溜的糖衣药丸。
当然我的浮想并未到此结束。照此放眼四周,我便看到无数不透水的东西和脸,当然,也包括我的脸。这些脸如同镜中物光滑透明。我无法让我们的脸沾上一滴水,甚至连一根汗毛都浸不了。这令我茫然,绝望压抑。久望这般脸,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橡胶和塑块,成了人头模型,随时会滚落下来,心里甚是害怕。
这样,如同水找不到出口,我们大家彼此身上也找不到入口。在这种情况下,我连句笑话都没法跟对方说,更甭提目光了。那么,所谓爱情之类的感情还能咋样?我暂且对男女间的爱情抱着一抹期望。
但是,像大家想的那样男女之间,能有更多的渗透吗?我表示悲观。她吐的口水并没渗入脸皮,只是在表皮抹了一会儿油似的,随后就消失了,光留下耻辱和罪意识。在此情景下,我奈何不得悲观情绪。稍想一下,唾沫有多少官能性?如同这唾沫,男女间的官能性,会不会是一种生活的缓冲物呢?然而,不知打何时起,我觉得官能性并不保护和维持男女间的关系,只是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支配性存在。我重复一遍,我被它所支配,我只剩下耻辱和罪意识的份儿。
从古代起,不,打人类之初到此时此刻,男女相会之时,不论是眼泪、唾沫还是汗水、精液和体液,都不断流淌着水分。但是,对我而言,那水分成了滚动的水珠,像塑膜上的雨水,聚在一处之后,徐徐地无谓地蒸发掉了。如果这是事实,那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动员一切尚未完全麻痹的感觉,变成一块蘸饱水分的海绵?我体内还有没有这么多水分?这种悲观是否来自个人情绪?如果扩大视野、从更普遍的视角看世界的话,情况会不会有所改观?但是,在手脚发麻的情况下,聚焦远方是何等困难、又是何等的无谋之举啊!
由此看来,我真正的故事还刚开始呢。我想继续聚焦男女关系。我先提出这种轻率的意图,然后想果断地以理论的飞跃和夸张实现之。要言之,我们一般容易认为,男女之情点缀着我们人类的历史;但不妨稍稍改变一下思路,把历史看作两性间不断的纠葛以至反目成仇的过程,也不为过。
当然,我现在只看到它的阴暗面。但不应忘记,我们一直被引入美化爱情的一面。所以我有意逆反,说些自以为是的忌讳话。在我看来,男女以其耻辱与罪意识以至迷恋为担保,相识相爱并以各种方式分手。究其实,结婚也是一种分手的方式。常言道:如同没有完美的生活一样,也没有完美的婚姻。既然两者都不能完美,那么也只能是相互矛盾以至角逐的延续而已。
我之所以固执己见,是为了抚慰我可怜的灵魂:它在相爱中为琐屑所伤,也拿琐屑伤害他人。如果把爱情看作斗争,那么心有耻辱与罪意识倒也合情理,这耻辱与罪意识来自现实胜过爱情。谈情与其念其完美,倒不如视反目与矛盾为伴,倒也许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幸福。实际上,对我而言,没有比我们的幸福更可贵的了。就是说,为了我和我们的幸福,我干什么都成。我想摒弃一切幻想和浪漫——它们是暗中被人许诺的——就像我们脱下内衣捉虱,将它们一一除去。我像古今内外的人们所做的那样,最终在我们的现实中,不脱离实际地实现幸福而已。
如此看来,那些为了交尾定期相聚、其余时间大多分居的老虎一类动物,该是多么贤明啊。人类过去和现在都做不到这一点,大概是他们没有猛虎那样的力量或智慧单独生活在大自然中的缘故。所以,他们必须成群类聚,必须有高低贵贱之分,还必须具备所谓夫妇这一细胞单元。其实,男女相聚度日,并无其他什么理由。当然,我们不能不考虑种属延续问题,然君不见通过高效率的相会,老虎同样也能保存种属吗?
刚才,我随意把我们的生活简单化了。尽管在简单化与讲完全错误的故事之间并非没有区别,但我不能不承认,我的故事有被误解的可能。因为从发展的眼光来看,往后人类的生存不会再遭到自然界的威胁,所以他们不可能瓦解社会本身;但至少男女不再认为有必要结婚或长久厮守在一起。到了现代,特别是在西欧,年轻人也好,上年纪的人也罢,他们都不愿结婚,而是选择轻便的一段同居生活。这已成为主流,但我对此不加以褒贬。是也罢,非也罢,我们将由此对男女关系做一番思考。
虽说人类的历史可以视如男女间矛盾冲突的历史,但也不能因此就说,男人和女人不结婚。换言之,随时准备分手,便是消除这种矛盾的有效方法。无需举太多的例子,只要提一下那由女人组成的阿玛则涅斯部族的存在就可以了。这里且不说它带给人类的某种前景,它本身就是对男女间尖锐而极端矛盾的否定。那么该干什么和怎么干?拿两性间的矛盾与反目把握世间诸事,无非是想寻找真正和解的新路子。那么,我站在哪边呢?
当然,我做不了明快的回答或结论。我只是满足于观察男女关系的两种情形。我先搬一段随时可闻的对话记载如下:
“生活在这样极端危险、不知何时完蛋的时代,如果我们今天不同床共枕,明天就会后悔莫及。”
“可是,危不在旦夕,世界依旧的话,你也会后悔的。这种事儿,你可做不得。”
“你趴在消极的城堡里。”
“你却掉在积极的陷阱里。”
要言之,我很鬼,经常注意男女关系中无形的主导权的争斗。众多男子一听到谈主导权,鼻孔里都不觉“哼”的一声,意思是说,女人免谈自身的权利和主张,跟过去一样过不就万事大吉吗?照他们看来,生理上男人是发性者,而女人是受性者;而且,女人的快乐直接由生产作保。所以女人的角色不在于跟男人的关系,乃在他处,即生育之中。
我不能说这说法错了,但实际情况远比这复杂得多。不管有意无意都关注主导权的男女双方,一切都成了武器。在男女斗争中,女人经常活用其生理特性。这可拿母系社会作证。后来,人类具有了较复杂的社会性,不论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更具机动性,这便是父系社会。然而,后来女人也没放弃运用这种生理武器。我可以断言:男女间的斗争,虽然不时转移战场,却从未有过完全战胜对方的结果。故此我想强调:唯有男女间夺取主导权的斗争剑拔弩张之时,双方才感到幸福;而一旦失去均衡、向一方倾斜、朝着扭曲的方向进展时,我们就无幸福可言。就是说,这种斗争过程,不是让我们精疲力竭,而是让一次性、终结性的爱情行为得到不断的延续。
如此看来,如同我起先希望的那样,所谓主导权并非是贬义词。当然,在其他动物雌雄之间并不存在这主导权的概念。所谓主导权的认识,也许只存在于智能发达的生物——人类之中,其实质是一种社会心理机制,是为了维持成双配对的社会细胞;所谓积极或消极,也不过是主导权辗转途中诸多条件之一。
不觉间,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从主导权的角度谈男女关系时,自然不能回避结婚和婚姻生活。记得我曾跟一个洋人谈起婚姻,他告诉我,他并不看重婚姻;我则说,我们仍具有社会的强制性。他马上莫名其妙地说,可见韩国过去有过一夫多妻制,说着嘴边泛起了微笑。
对此,我立刻作出了过敏反应。
“当然,那确是事实。但是。你们的嘲讽,使我不能不做有些夸张的推想。一句话,我觉得你们易结易离、好相处的生活是一种群婚制的变形。它通过西方文明和宗教的隧道,披上了现代化的新衣,显得非同一般。但从某种意义上,比起群婚制来,它借文明之名更具残忍的性质。自由离婚已成风潮和习惯,即使离婚使一方受到伤害,也都习以为常,或者自尊心太强不认为那是伤害。”
他听罢,那表情似乎在说你在扯什么蛋?并打哈哈说,他刚才开了一个玩笑。他也许真的认为我的话荒唐可笑,没有回答的必要。这完全可能。因为我徒劳地用现存理论去批驳他们早已体质化的坚固东西。但我常想起这无稽的想法,并不断审视西欧自由的性习惯,尽管这念头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然而,我也怀疑离婚率相对低的社会一定会保障多数人的幸福。在像我们这样的社会里,男女间的故事大半在某个瞬间,即结婚之时便乘着神话的翅膀消逝了。之后的空白,男女间一切物质与精神关系为失衡与无节制所占有,而且也只能如此。本该细心落实的东西,却以为原本存在而听之任之。
但是,理所当然,但这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事儿,没有自生自长的东西。尽管如此,多少人还在那里暗生错觉,以为经过婚礼,如同售后保修,就可以确保往后的生活。其实,这种错觉包含着深刻的危险。由于这种错觉,我们连自己都不知道两人的婚姻生活进了一条死胡同。每当面临危机,我们便关在这死胡同里颠簸,结果只能是自我分裂。如果对这分裂做番直接和极端夸张的描绘,我完全可以说:男人对妻子的巨大的爱,可以被置换成婚外不同的无足轻重的爱,他也可以身怀婚外巨大的爱经营家庭生活。当然,这对女性也一样适用。她可以拿对丈夫的巨大的爱,去换婚外不同的微不足道的爱,也可以心怀婚外相异的巨大爱情,来谋求家庭生活。如果这属实,那是何等彻底、何等寒心的悲剧呀!
于是,我自然想到,对西欧人来说,所谓离婚是彻底的个人主义和尊重对方两者兼有的结果。像他们那样,婚后生活保有随时离婚的可能性,倒也是一种充满幸福前景的生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结婚和离婚之间会不会产生自我分裂?那就不得而知了。就是说,我们除了实现一贯的婚姻生活与时不时地选择之外,除了相信自己没有被无望的生活所左右,而时时做能动的选择,并尽力使这种相信不沦为观念化或理想化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然而,我在论及主导权时,并没有同时抹杀自尊心。我倒想说两者并无多大关系。如前所述,对恋人们而言,认识到主导权问题,将有利于双方保持平衡。有道是:为所爱者的愚蠢的自尊。这是指为了对方可以做一切、甚至丢弃自己自尊的意思。相形之下,恋人间无视对方、只执着于自己的自尊心,是种自相矛盾之举。依我看,男女间诱发对立的性观念以至暴力时有发生,也出自于此。
但是,即使我这样说的时候,也并不心安理得。因为我们的境况非常微妙复杂。就是说,我们在主导权与自尊心之间揪心地走钢丝且不说,还得跟外界使我们异化的、无孔不入、虎视眈眈的伏兵进行战斗。正因为如此,所谓爱情,并非始终是一男一女两个当事人的问题。那些四面伏兵之中,有些喜欢采取说长道短的战法。意味深长的是,有时几句流言蜚语,就会从根本上断送一对男女间身心交融、情真意切的交往。有一次,我听到朋友们这样谈到另一个朋友:
“那家伙敏感得莫名其妙,真累人。可想而知,他的太太该是多么累,多么头疼呀!”
当时,我真切地感受到那无数伏兵之中的一个正在我身边。说真的,我们周围有种怪异现像,即恋人们时时刻刻受到来自内外两方面双重异化的危险。一旦掉入这种陷阱,我们在爱情问题上首先要为复原自己而耗费大半精力,因而没法看清对方的全貌。如此反复的结果,恋人以至友人之间的关系便成了一种游戏。这种游戏不仅苛刻,而且视情况可以恣意改变规则。只要反复无常的对方认定你违规,那么游戏或者关系也就告终。
所谓恋爱关系,是每个人应战疲惫社会生活的最后堡垒。正因为如此,它也成了压抑人的最强大的现实条件。索取安慰,就需要同等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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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突然发现,自己对性比其他人更为敏感,比先前受到更多性欲的煎熬。不仅是女人裙摆的抖动让他联想到性,甚至看到一个穿得叫人提心吊胆的女人,他就像纯情男子娶了个荡妇一般,感到心烦意乱。他对自身不断关注这类事情虽说不上恶心,却也感到厌烦和恼火。
就这样到了某一天,他来到一座全漆成紫色的建筑物面前。为那不寻常的颜色所吸引,凝望了一会儿。值此,在这紫色的背景下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很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