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犹疑,而是默不作声。因为我对自己即将说的话深信不疑。你似乎在为同性恋辩护,但那是违背自然秩序的;即便是无政府主义者,你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你能说违背自然是正确的吗?尽管不能一概而论。”
“你一锤定音的调门,是独善其身,所以没有暴力的语言。究竟何为自然秩序?在自然中,本无所谓必要和不必要、有意义或无意义。一切事物本身既是偶然也属必然。所谓自然秩序,是自然在各个时刻作为各色个体,朝着至善至美的方向不断变化的过程。所以,我们说自然秩序已是过时的概念,不能以某一时期的特有判断来加以衡量,也许该用更加开阔的心态和视角来看待才是。直言之,你说的自然秩序,只是一种维护体制的低位概念罢了。你自己也不知道正在为守护体制而挺身而出吗?我可不。我甚至因无法跟其他男性拥有超乎友情的感情而感到沮丧。有无肉体关系则另当别论。总而言之,即使我当不了同性恋者,也希望自己能按自己的意愿作出选择。我厌恶被囚禁在以自然秩序之美名其实为自身的安全所设下的体制禁区里。”
“我们假定螺丝有阴阳、雄雌之分,行吗?这能叫自然吗?那能有变化和发展吗?还扯上体制,太过分了!两个雄性在折腾,真是荒唐羞人。”
“好,放下螺丝,你靠边站。我就拿你打比方的螺丝来说几句。当然,螺钉得有螺栓和螺帽,即雌雄结合才行。可那只是它们有某种用途时才如此。否则雄螺丝只是雄螺丝,雌螺丝就是雌螺丝而已。那么,你认为人间男女的存在仅仅是为了繁衍后代?当然不是,也不愿那么想。先有各个个体,而后才有关系。关系如同铁丝网圈住了个体,那网就是习惯和社会秩序。大多数人被套在这习惯的绞索上。我看到到处是挂满绞索的绞刑台。离开延续种族的爱与性交,男人作为男人、女人作为女人依然存在。要是有更多的人这么想,我相信将来暴力和压迫就会大大减少。怎么啦,我们的比喻离开原义、跑题了吗?是不是对话性质变了?”
“你想撤去笼罩在个体之上的关系网,让它们有自由而崭新的真正结合,对此,我感到费解。那么你对鸡奸有何看法?它也有肯定的一面不成?如果男人跟男人可以同床。那么人与鸡、羊、牛、马有何不可呢?你认为我说得离谱,可以不回答;不过,你可别忘了,你对我的质问有回答的道德义务,避而不答正表明你承认自己有错。”
“你说得不单离谱,简直是霸道理论。你拿我说的前提或条件直奔结论。要回答你的质问,得从头重新开始。我可以按你的意思办,可你的审问要持续到哪时?如你刚提到的,你该知道你的审问没有任何具体的约束力。你怎么不知道就受审一方而言,不管什么情况,都有被害意识和防御本能,而且我正在全力以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固执己见、看不到我正竭尽全力当一个真正的审判者?我俩审或被审只是靠几条规定。但比起审问,我们大都更熟悉和习惯于受审。所以,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审问者的权利让给你,怎么样?你有这样的用意?现在马上。”
“你可大大地误解我了。我可不想坐在审问者的位置上审问你,我只想作为被审者,向审问者进行反驳、抗辩和论争。我正等着这样的机会,我们彼此交换位置和立场是毫无意义的。”
“不过,你也得当一回审问者,那才能了解情况办事。”
“未必。挨打的人为了了解暴力不一定非打人不可。一切问题产生并归结于被害者的苦痛,包括加害者的立场、处境及其可笑的快感。”
不顾近二、三十年来社会的、文化的急剧变化,我们周围仍存在着植根于我们生活中的事物,其中有些受到老少两代人的肯定评价,有些则受到年青人的否定。因袭的陋习何其强大,有些传说从我们一出生开始就慢慢熏陶我们,让我们超越了善恶是非的判断。如果它们有幸跟现代的生活无甚冲突,那问题还不大;但有一部分却在我们的生活中持续不断地发出不协和音。
就拿我们的饮食来说吧。尽管生活结构的诸多要素及生活方式有了显著的变化,但我们多数人的一日三餐仍以吃米饭为主,并将持续一段时期。但问题在于,年青一代虽然完全接受了这种吃饭、吃菜和喝汤的传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看好这种习惯。诚然,有些习惯已得到改良,但他们每天的主食仍离不开汤与米饭,他们也知道不吃米饭、泡菜,光吃牛奶、面包和肉难以忍受,但心中仍疑惑:我们为何不能拥有简易实用的饮食文化?为什么我们非得从小习惯于这种具有独特个性的饮食法不可呢?
何况,我们的饮食显然无视营养或热量,只指望数量,即填饱肚皮,且刺激性太强。换言之,年轻一代暗暗意识到,他们不是自发地享有我们有诸多问题的饮食文化,而是从小沉浸其中,无法摆脱。我也不例外。我至今还会边吃酱煲边思忖:在我国特别发达的汤和酱煲,是否跟我国缺乏肉类的地理条件有关?
然而,最近我认识到这种想法是错的。因为考察一个国家的文化,理所当然地应该从它自身的特性出发,而不能轻率地拿现代化的方便与否、有用与否来衡量,硬跟其它文化做比较。所以,我们的汤和酱煲,不能光考虑到它的简陋和不利的一面。换言之,我国的汤文化,不像西欧菜肴那样以肉类为主,具有立竿见影的性质;但它却完全炖出了肉类的营养,显得温和、包容和有效。这跟我们的民族性有关,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西欧肉类文化导致的肥胖症或成人病。
我所以大谈一得之见,就是因为我相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与此同时如同瓢适于井,我诚实地希望,自己适于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如果不断缩小各种文化之间的问题,那不仅是不同文化圈的人际问题,而且同一文化圈的人际问题也能得到最终解决。由此,我想谈谈诸如我本人和他人的神经病、精神病、性变态、虚无主义等,在下结论前把握其心理根源。每当那时,我的脑海中会同时浮现肉块和肉汤。汤中有肉,而肉化为汤。
他是个色盲,确切地说是赤绿色盲;不过,任何人都不知道他是个色盲。其实,他能道出他所看到的一切颜色的名称,至少他可以明确区分黄色类颜色,有问题的是赤色、蓝色及其同类色;他可以通过经验,即明暗的细微差别和微弱的视力来感知它们,然而,大红大绿他却完全分不清。这两种颜色本无明暗的差异,他的感觉细胞也无能为力。与黄色截然不同,对他来说,这两种颜色一概是黑乎乎的。他没法知道别人如何区分它们。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两者的概念。不过,色盲对他的个人生活并没构成任何障碍;只有当他跟别人相处即社交时,他的色盲才会给他带来巨大的不便和痛苦。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他长在农村,可以接触到各类水果。他特别喜欢甜瓜。因为熟透的甜瓜在阳光下显得黄灿灿的。然而,每当秋天吃柿子时,他就遭殃了。大人们摘下柿子放在笸箩里,孩子们便围坐着拣熟的吃。由于他无法看色捉摸生熟,所以他得逐个手摸,挑最软的吃,欠熟的便置于盐水中留待以后享用。有一天,偶尔得知其奥秘的伙伴们便串通起来捉弄他,把笸箩里的发青的生柿子全用手捏得软绵绵的。他凭手感拿起柿子不经意地咬了一大口,结果满嘴苦涩,害得他直吐。从此,他变得小心翼翼了。但他的同伴们年年搞这种叫人生厌的把戏,所以他至今看到饭桌上的柿子,仍不敢贸然伸手去取,而要等别人挑给他,才敢放嘴里。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此外,还有许多因色盲引发的难堪琐事。举例说,他选择自己的物品,尤其是衣服,曾经历过而现在也经历着许多困难。他一定得小心,否则一切都会搞成黄色。这种偏向也表现在女人的衣服、提包和皮鞋的选择上。他无法理解一般人们对色彩斑斓的衣服的描述和感觉;然而,通过有意无意的有关色彩的教育,加上自己特别用心,所以他在概念上懂得了各种色彩对人们情绪上的影响。他不理解人对色彩的感受,但除了认同,别无他法。例如,他知道一般红色令人兴奋,紫色作为红蓝混合色,会使人镇定或者相反,忐忑不安。他与人交谈,尽力活用这些知识来表述自己的想法,听取对方的意见,完全没有尴尬或不安的神色;以致他对人们有关颜色影响食欲的议论,不再感到困惑不解。但是他的这些概念在实际生活中,却至今仍一再碰壁。每当此时,他就无法驱散满腔的空虚感。至少在颜色问题上,他只能让自己去单方面迎合社会。
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社会在某些场合还是不接受他,所以,他得挂上社会发给的标牌。他过横道线不看红绿灯颜色而是看上下哪盏灯亮着。咋看来一切很好解决,但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因为区别上下灯亮不亮,只有在白天或亮处才有可能。如果是傍晚,在少人昏暗的街头或大马路的人行道前,他一般只能远远看到路对面的一团灯光,分不清上下。尽管街上并非他一个人,但他不知他人是否横穿马路,也就不能盲目跟随其后。这种时候,他一般用抬头瞧头顶上的信号灯来解决。问题是他拿不到驾驶证。他在夜里分不清丁字路口或十字路口的信号灯。要是在白天,他可以凭对红绿灯方向箭头标识的记忆行事,但在晚上就行不通。事情到这般地步,他不能不感到色盲导致的受害意识。由于他分不清红绿色,社会要把他跟其他人区别对待,直至不久前他才懂得这是社会维持自身的一种方式。
记得上高中时,色盲曾是他航道上的暗礁。在做文理分科体检时,他的色盲又成了问题。对他而言,理工科并无选择余地。他事前曾做过认真的思考,比较倾向于理工科;但最终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文科。不过他也并未因此恨文科,因为他认为他这样的人,朝哪个方向发展并不重要。但不管怎么说,自我选择跟制度规定的被动选择之间,有着无法忍受的差别。加上,在做色盲色弱检查时,一个在校职工充当的检查员,在大都正常的学生中间发现他异常,就像逗一头怪物,把查验本子放到他鼻下反复翻弄着。这些情景和检查员当时的表情,至今仍历历在目,令他感到不悦。不管他如何不在意,他总是与众不同,身上带着一种标签或标记。他会随时发现自己身上的这种已成身体一部分的标签,但也只能不加理会。
后来,随着他深入社会,他切实意识到:他所无法感知的红绿两色,体现着左和右理念的尖锐对立。他为这两种颜色在自己眼睛中皆为黑色感到矛盾、绝望和焦虑。如他不能正确理解人们赋予红绿色的含义一样,他也看不透两者表示的左右关系。他的目光不断被这两种无色的光滑表面阻挡,滑向两旁或朝下落去。在心理上,他偏左,但红色及其诸多的类似色频频使他陷入混乱,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塞进他的嘴里。他特别讨厌粉红色,这使他再次感到了色彩招来的受害意识。然而,即便他不是色盲,他也未必能正常地、清楚地看透红绿两色,说不定还会被耀眼的外表所迷惑,弄得他视而不见,感而不知,只发现一个空洞的符号而已。
更有甚者,只要他的视线旁落,各色理念就会披着各种颜色、形态纷至沓来。在这旋涡中,即使没有色盲,人们的色彩感也无法得到充分发挥。各种色彩都抢着出风头,而且非常容易跟周围的其他颜色结合起来,制造突变,不断重叠在其他颜色之上,自封为本质和一切,以至他心想:与其当一个不识红绿的半色盲,倒不如做一个全色盲更好些。但若真那样,他就无法感知任何颜色,就会落入黑白论那样的简单思考的危险境地。因此,从这意义上说,他当个红绿色盲恰到好处。他可以摆脱强烈原色的炫烂,减少陷入色彩理论的危险,也可
避免一切靠明暗判断、结论单一的危害。
所以,他置身一个视角组合极佳的点描画似的世界,注视着它们并做出自己的结论。正如他看红绿灯注意上下灯光一样,他不为色彩本身所左右,不知色彩为何物,只求其名及其用途。换言之,他对色彩诱发的首次反应不感兴趣,而只关心人们赋予色彩以意义的过程。这样,他自己才能跟自身的色盲保持一致,才能面对有人戏弄他的色盲而不动声色,反而拿怪异的可疑目光瞅着对方。不论左右还是红绿,重要的不是选择哪一方,而是一旦选定或者不予选择,都能按既定方向,真诚地度过自身立场意义化的全过程。对他来说,盲点即起点。
某一天,大街上突然垃圾泛滥,阶梯、商店柜台、停放街边的汽车、花坛、喷水池和移动铺子上,乌七杂八的东西在腐烂,发出恶臭。甚至建筑物顶和窗框,也满是莫名的肮脏东西。汽车行驶在车道上,艰难地推开路上的垃圾,车轮弹起的污物,不时抛向从旁驶过的车窗和行人身上。但是,人们不惊慌,停下来,除去污物之后继续走路。塞满下水道的污物正在腐烂膨胀,掀翻了阴沟盖。涌出的褐色污物,像一条巨大的括胎虫,一股一股地缓缓爬行。建筑物也不例外。刺鼻呛人的莫名恶臭,堂而皇之地占领了全部房屋,腐蚀着墙、天花板和屋顶。旮旮旯旯、沟沟槽槽里的污物已经发干脱落,满地厚厚的污物层,也像久旱不雨的土地开始龟裂开来。
人们就在其中,或走或坐或靠在污物上,相互谈笑或低头不语。他们全身的皮肤一概翻转,脸和手指等各部分是一块块发红的物体,轮廓模糊。暴露的肌肉血迹斑斑,在进行日光浴。一切都颠倒了。红惨惨的天空中,蓝盈盈的太阳发出昏暗的绿光。路灯不堪自身的寂寞而自动爆裂,不知何时染成红、黄、褐色的草木叶子则纷纷抖落。人们患着精神病、酒精中毒、白痴、性变态、鸡奸、暴力狂等疾病,有人还兼患多种疾病。他们全然无视别人在场,各自或一同埋头干着他们最中意的事情。他们不需要导演和助阵演员,时而彼此相拥抚摸,时而大叫大喊地乱跑,或者走到一旁把脸埋进地洞里。
尽管如此,他们仍显得舒适自得,各自的身姿和表情协调而有韵味。尽管他们的外表病色历历,憔悴、破损、畏畏缩缩,而且皮肉上满是针眼、纹身、创伤和丑陋的伤疤,但身上流动的血管清晰可见,几经磨难的皮肤更接近原生状态。他们突凸的双眼空虚无光,没有焦点、退化成淡褐色,然而,反映内心的目光仍显得坦然无忌,仿佛从未照射过强光,清澈而有生气。
周围仍是污物的海洋。他们自身也成了污物的一部分。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些污物并非他们制造,也非他们所有。最害怕污物的首先是制造者本身。各色污物、杂物和垃圾不停歇地一块一块地吞噬着大地。它们填没一切空隙,粘结地面而后皴裂开来,随即又被另一层污物所铺盖。这样周而复始,污物便成了地面上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世界因此变得更夯实了。
你知否,那短小身躯的逆动?
它会自己成为头脑和开端
它会自己成为尾巴和结束
一个身躯是开端,也是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