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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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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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也对其他一切人的思想感情照搬他的习惯。每当此时,想到自己干着多么荒谬无益的事情,他就竭力把关心转向别处,但屡屡遭到失败。    
    当他对某人产生爱情时,他就会回顾过去,寻找爱情降临自己心田的理由,不断分析爱情的属性,细细思量往后爱情要经受的局面、趋向以及自己善变的个性。他并非有意这样去想,而是它们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情感所经历的折磨,即便别人向他表白爱情时,他也会对她的感情进行同样的解剖和否定。因此,对他本身和与他交往的别人而言,几乎不存在正常的感情维系,因为它们终归无常虚幻的结局。简言之,他信不过一切,也信不过如此这般的自己。    
    所以,他无法体验持久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就崇敬心或血缘之类特殊的情感形态而言,亦是如此。他在感受爱的同时,深感幻灭,进而感到绝望。憎恨与厌恶之情也不例外,为此,他变得身心交瘁,精疲力竭。这时候,在一切存在之中,他唯独可以确认的便是时光的流逝。一切随时间而去,故此逝者才是确凿无疑的本质的东西。他偶而翻阅史书,浏览名人大全,也许就是这种思想的结果。因为在那里面时光极为具体,表现得最为露骨。但他并不为此感到满足,因为他从中发现的时光,不过是现实时光的剥制品。剥制品也会使他随波逐    
    流,挡不住他溺水而死。它不过是提早告诉他往后命运的一面镜子而已。    
    换句话说,他正展开四肢躺在时光粘乎乎的淤泥上,全然束手无策,浑身湿漉漉的。海潮不时涌来淹他,把他拖向大海。但他仍动弹不得。他惟一可以做的,便是捏住鼻子。他越是意识到时光的流失,就越变得虚弱无力,没法做。任何事除了他,在他的周围,还有许多人像他那样伸臂蹬腿躺在淤泥地里,神色茫然地望着天空。他记得他们,因为他曾在别处见过他们也这样躺着。    
    那是他去一家啤酒店时的事情。午市刚过,酒客稀少。他四面张望想叫酒喝,却不见一个服务员。然而,眼前分明坐着一、二顾客,桌前放着酒菜,可见还在营业。他与同伴只能等着。但等了大半天,也不见服务员的踪影。他无聊地坐着,突然感到尿急,便上洗手间,打开门一看,不禁吓了一跳:狭窄的洗手间里,烟雾腾腾。他不顾呛烟闯了进去,原来四名男服务员全在里面。这里除两个便池外,只有一个马桶间,他们就全挤在里边。一个穿着裤子坐在便器上,另一个斜靠在他肩上,其余两个并排倚在门板上。乍一看,以为他们在角力。他眼望着他们,突然联想起时光铺就的淤泥地上爬行的四只海蟹。他们似有所悟,便踏灭烟头,一个个慢腾腾地离开了。    
    他回到座位上,边喝酒边第一次痛感到,自己跟他们是一路货,也是躺在淤泥地上蠕动的海蟹。在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也都一样满身污泥躺在他身旁。不管他怎样张望,满眼都是青褐色的淤泥地。他感到浑身乏力,仿佛掉到高楼顶的水泥地上,全身散了架,不听使唤了。至此,他才多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冲出过去,看透现实,迈向未来的旋涡之中。换言之,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脉络呀,关节之类,只是他一厢情愿。在他看来,这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是断裂着的,或者从来就是一个整体。然而,究其实,断裂也好,整体也罢,也都是大同小异。他俯身把脸埋进了淤泥地里。    
    事到如今,我也无奈。我忘了一切时光赋予我的权利和责任。你可曾见过这样的光景?有些人坐车或其他,双眼会愣愣地瞧着前方,嘴里使劲嚼着口香糖,无意识地拼命蠕动下巴,只管咀嚼。我便是这样一个人。我决定暂且消磨时光,任时光像沙子从我手指间不知不觉地流过。这是否可行,当时我没法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我的生活跟咬口香糖的无意识的惯性动作没有两样。我就这样打发短暂的白天,待到夜色降临。不知何故,我的心情反倒平静如水了。白天,我机械地进食,有时像女人那样习惯地打扮,睡午觉,去看淫秽电影或武侠片,听没边的玩笑,反复着无聊的行为打发日子。    
    既然说开了,那就没必要说得这样文绉绉的。当时,我看电影听到如下的台词就吃吃地笑:你是谁?皮革裁剪师。你既然自己跑到我这里来,那你的生命便属于我的了。我的生命属于你?是的。不过,我可怜你。我想把你刚属于我的生命再卖给你,你想出多少钱?你说什么?诸如此类让我乐不可支。而下面这些偶而闻之的对话,也让我不能无动于衷。这是近来年轻人爱用的语法。你听听:吵架输即赢,所以为了赢就得输。对,为了输就得赢。那倒也是,就是说为了对方得赢他,否则就输给他。对方为了赢我,我得赢给他。换言之,为了对方,我得拼命叫他赢不了我。这才叫输即赢。说得有理。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对我的话认输了?是否装出输的样子,心里却认为赢了我?这能叫为了我吗?那么你是为了我输即赢,才如此攻击我不成?以上便是梗概。看来,他们以走入迷途、甘心落入陷阱为乐。不过,迄今为止,我也如此。如出一辙。尽管我用的是过去式,但有些地方我跟过去的我脱不了干系。
    加上,当时我爱用烟火烫周围的一切东西。我先深抽几口烟,然后掸掉灰,摁在任何东西上静静地观看。不为什么,只是想那样而已。我冷眼瞅着它们闪着火星发焦,或者猛缩变黑。有的一下子穿个孔;有的起泡后破裂,流出水液;有的受热扭曲融化,死粘住烟火;有的自动脱皮;有的大吃一惊逃窜;有的“噗”一声熄火,扬起一缕轻烟;有的冷冷地反射着热;有的则不论怎样灸它,都巍然不动。有次,我为了烫一块铁,烧掉好几根烟。当然是集中烧一点,最后烫极了,有人摸准会烫伤不可。有趣不,烟火烧得铁烫了?说夸张点,如果继续加热,多投资几根烟,它准会发红。但这只是我的感觉,有无科学根据跟我有什么关系?总之,我就干着这等事儿消遣。我朦胧地意识到,一无用处的时光,正操纵我尽干些蠢事儿;然而,我无法摆脱它们。我依然无所事事。我只能反复竹篮打水的无聊活儿,打发无聊的时光。到后来,连这种感觉都没了,因为我早已精疲力竭,我真地累了。    
    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能说?不必再转弯抹角了。是的。当时,我曾期待过什么。因为不知道那为何物,所以可遇而不可求。有次放唱片,我一直怅然地看着它在转盘上怅然地旋转。所谓“一直”,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张唱片而已。总之,当时我瞧着黑色唱片悠悠地转,心中蓦地产生了拿它放膝上打碎的念头。同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希望自己精疲力竭,不单单无力,还得心力交瘁……可何谓心力交瘁?我却不甚了了。是跟喜怒哀乐无干的空洞?还是渴睡却无法入眠?总之,我们只有在生活中远离跟随我们、时时堵我们嘴以至压制我们的    
    无数有意义之行为,才能摆脱这一负担以至被害意识。人们一旦疲惫了,对待生活诸事自然会首先念及自身的衰败和低劣。脱离这些,大谈所谓意义之有无,岂不是异想天开?然而,那是否是我曾期待并仍在期盼的东西呢?不过,我若真的精疲力尽,就不会唠叨这些。那么为了尽快精疲力尽,我是否该这样继续胡扯下去,就如我们耗费精力去生活,就是为了走向死亡一样?    
    我们这样重逢有点玄,可见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有几分未绝。在此,我忍不住回想起你和我决心分手那一天的事情。当时,我们的关系不曾拥有共通的美德,我只是痴迷你的某一部分,而你也痴迷我的某一部分,如此而已。你记得你的回答吗?你承认我们并不相爱,只是彼此出于因袭的肉体的执迷而已,并且你正视着我的眼睛反问道:只要这种执迷彼此相合,就不该知足吗?当然,我承认这一点。我不相信爱情全然没有占有欲和痴迷,但是我受不了你当时的目光。不过,这不是说,我对你的想法感到幻灭;只是一看到你的目光,我对你的痴迷便消失了。    
    我认为你先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某种默契,因为我们的关系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用语言加以表达。有趣的是,当我失去了对你的痴迷,你也自然抛开了对我的痴迷。真不愧为是你,我差点为你自豪呢。虽然说来可笑,但我想这全是受你影响,心中不免有些凄凉。对,这一切纯属无聊。    
    现在言归正传。这是你的手册,收下吧。我告诉你它是如何到我手中的。几天前,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我问什么事,对方踌躇了一会儿,说有重要的物件要交给我。我问是什么,回答说是手册。于是,我告诉他它与我没一点关系,并挂了电话。不一会儿,他又来电话了,这次语调里带威胁的味儿。他说他偶然得到了这本手册,但不想还给本人,而是选取手册名录中的一位女士给我打了电话。如果不满足他一个小小的要求,他就丢了它,而在他看来,那手册相当重要。如果与你没任何关系,那就当他白说。而他的要求,无非是请他和他的朋友们喝杯茶。我犹豫了一下,想到即便我挂了,他也会给其他女人打电话,所以你不必担心你会永远失去手册。但我还是问了他约会的时间和场所,倒不是我自己想去,而是打电话给你让你赴会。随后,我一直打电话给你,直到下班。然而,没人接。无奈之下,当晚,我只好代你去了,请不要介意。你一定是喝醉了,用手册里的号码打电话,谈天说地之余,把手册忘在公用电话机上了。以前,你也有过几次。不然,我也不会遭这个罪,你也没理由一脸不高兴。    
    你别插嘴,我就请他和他的三位朋友喝了咖啡,然后把手册带回了家。关于他们的态度,我不说你也完全可以猜到,尽在预料之中。你会教训我说,说一切都可能发生,年青人可以借机聚会,喝杯茶聊聊天,干什么怨天尤人。我越是无奈,他们就越瞧不起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有何用?我有张他们给的名片。你该不是想拿过去的事找碴吧?只要你要,我就把它留给你,但你要向我保证不干蠢事。这些男子看来不坏,却完全不是可以沟通的对象。我记得其中一个男子说,不知打何时起,不论是他本人还是旁人看来,他更喜欢与自己完全不合的人,这让他的朋友们大为恼火。为此,我们大家还大笑了一场。他继续说,所谓不合,并不一定是否定的意思。他事事觉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所以自然寻找与己不合的人。这样的话,他即便与己不合,却最终可以找到跟自己相合的人。这话可能很幼稚、模棱两可,可我听来挺不错,因为我平时总怀疑自己与自己不合。当然,我是谁,而自己又是何人,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或语感,那时我与你交往,也许正是为了实现我内心异己的、因而也可能正是我自身性格之取向。而今我却觉得未必。这样看来,多亏他们我才有了这种认识。那次聚会并非没一点意思。你在听我说吗?怎么样,你要接下去说吗?其实,给我打电话的大有问题的那类人,在那种场合却有这番言论——我至今还不明白他的动机——而且神情严肃,说自己妈是个寡妇,所以自己……懂了没有?就说到这儿吧。我连自己都讨厌说下去了。前面说的也是不得已。    
    总之,他们就是那样的人。一旦失态或糟事一旦过去,他们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变得自由自在。他们甚至不想去理解别人为什么不这么做。他们的思维似乎紧跟时潮,以进步为名,勇往直前,不瞻前顾后、左右摇摆。我如是说,他们便答道:那就破罐子破摔吧。我心中一惊,谁要是跟他们交手,岂不倒霉?但他们却显得堂而皇之,充满了自信。我理解不了这一点。因此,我非常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些对自己的杀伤力充满自豪感的人们同坐一堂?所以,我想起身走了。你的手册里哪来那么多劳什子?插满了各种发票、名片、乱糟糟的纸条和简介片断,而且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正当我离席时,其中一个男子问我,手册主人真的喜欢吃花瓣吗?他们怎么知道你一喝醉就吃花的习惯?说你是色盲加性变态?我立刻明白这些全写在手册里,他们都读了。我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走在路上,我翻阅了手册,果然如此。你不是色盲,这我知道;那么,你真是一个性变态兼被害妄想症患者吗?    
    瞧你,何必撕手册?我知道,那手册里面没你任何重要的东西。这我明白。也许正是清楚这一点才去的,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亲手撕毁自己遗失的东西。我想亲眼看你这么做。现在你明白了吧。过去是我落入你的陷阱里,这次是你掉进我的罗网中了。当然,如你所言,所谓陷阱,只是自己认为陷入其中时才算是陷阱。在这意义上,我殷切希望你也这么想。怎么样,可否对我大度些,有点雅量?
    现在,我正在给大哥写信,同时在走路。换句话说,我正在边走边构思给大哥的信。因此,我没有信纸和笔,而且也不需要。但这并不是说,我打算以后从我的大脑抽出记忆集成块,重现现在的书信内容。我只相信此时此刻,这些来自头脑或心灵深处的字字句句,正通过无线发报或电传形式,直接发给了大哥,因此,我想什么,那就成了信,同时也传给了大哥。而我也会迟早收到大哥用电传或无线通讯发给我的信。至于信是否是他所写或者是我所写,已无关宏旨,因为我决心画地为牢,把自己锁进此时此刻书信往来形成的圆圈之中。对此,大哥大概也已有所觉察。我不会在走路时中止写信,除非到了目的地或离道而去。不过,时间还算充裕的。    
    那么,先说什么呢?就从我眼前的景色说起如何?前方正走来两个金发洋人,我们擦肩而过。随即我看到了左边男子的胸牌,上面是白底黑字:末日圣徒,耶稣教会,爱德华·威尔逊。他意识到我的目光,羞怯地加快了步伐。可他的韩国姓名下面干嘛非要印上英文不可呢?但我是否多管闲事?眼望来往的男男女女,他们皆怕袒胸露腹、离经叛道。什么使然?我的外表,从发式到鞋子以至走路,其实也大同小异。服饰和举止竟限于如此区区几种观念形态,也真是罕见。无视变化和多样性,使我想造反。哪怕被人当成疯子、遭人唾弃也在所不惜。只有那样才能打破坚冰。好,现在稍息一下,让我脱下外套做裸体飞跑如何?解开一切纽扣和拉链,弄乱头发,只穿一只鞋蟹行如何?可我不能。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且慢,要是这样漫聊所见所思,那就没完没了,也抓不住中心,最终不知所云。现在我正站在横道线口。过了这道口,路面就宽多了,也凄清多了,构思写信就好些、容易些,尽管还得走着瞧。我还不曾想到,手中无笔、眼下无纸会如此叫我寸步难行。为了不为这渺茫混沌的状态所困,我得首先开口说话才行。现在,我觉得自己是个哑巴,张口却出不来声。    
    我有位前辈兼朋友,非常关心佛教和古籍。我常去见他,跟他交谈。有次,他教我道家的养生法,我现在也间或照办。比如,我不甚明了的“鼓吹弹雷”,即早上一起床就正坐,用拳头正面轻击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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