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不许家里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说,党受伤了,人民受伤了,国家 受伤了,伤得不轻,不止是一根肋骨。
姨父问:“明,咱爹病重时,有啥交代没有?”
明叔说:“爹在研究《社会发展史纲要》哩!”
“咋又研究社会发展史了,爹说啥了?”
明叔露出迷惘的神情,“爹说,猴子还没有完全变成人,还叫咱接着变哩!”
一九七九年,贺爷死后七年,省委统战部下文说:“对照1957年《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 分子标准’的通知》,经组织研究认为,贺雨顺同志不属于右派分子,予以改正。”
一九八零年,贺爷死后八年,省政府参事室召开了追悼会,悼词说:
“贺雨顺同志安息吧!”
14。锁在柜子里的爹
姨父没有想到,他还能与神秘脱逃的堂兄贺石见面。
找到贺石的是他遗弃在大陆上的儿子狗娃。狗娃所以有了“狗娃”这个名字,是因为贺石 三十二岁才喜得娇子,就 按照家乡把小狗当成宠物的习惯,向儿子的光屁股上“叭唧”亲了一口,对妻子说:“他就 叫狗娃!”
狗娃刚满一岁,父亲就神秘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二十四岁的母亲带着狗娃开始了漫长的 等待。狗娃来不及储存父亲的记忆,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比别的孩子少了个爹,却比别 的孩子多了一个称呼:“反动军官的小狗崽子!”他多次向母亲打听反动军官的下落,母亲 说:“在柜子里锁着哩!”五岁的狗娃坚持不懈地爬在板凳上用柴火棍鼓捣柜子上的大锁。 母亲只好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说:“你自个儿找去!”
那是两个大人与一个婴儿的合影。他一眼便盯住了那个身着戎装的军官,圆脸、宽额、团鼻 ,厚嘴唇上挂着沉重的微笑,大眼珠鼓鼓地注视着他。他就指点着说:“我是他的狗娃! ”他 在相片上还找到了一个比现在年轻、漂亮、着城里人打扮的母亲,她与军官肩挨肩地坐着, 怀 中抱着胖乎乎的狗娃。他为此感到满足,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有一个父亲;同时也感到惊讶 ,因为他发现了母亲也曾体面过、美满过、甚至是甜蜜过的样子。母亲收了照片,又把它锁 到柜子里,如同收起她一去不返的昨天,叹口气说:“好了,你不能叫人家知道,你爹天天 陪着咱哩!”
狗娃表弟没有向我夸张他与母亲经历的苦难,他说他跟母亲没有挨过过多的斗争。对于没有 享受过贺家大院的荣华富贵而甘愿回来为贺家受苦的母子二人,坡底的老乡亲似乎表现着人 皆有之的恻隐之心,父亲的阴影只是时隐时现地笼罩在他的头上。狗娃初中毕业时,父亲的 阴影扑闪了一下。老师说:“狗娃,你不要报考高中了,你有个那样的爹,不要白搭功夫了 !”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坡底的贫下中农子弟也组织了红卫兵,在狗娃家里抄出了那张 照片,还有狗娃也没有看见过的一套绿咔叽美式军装。意外的缴获在坡底引起了轰动。红卫 兵敲着铜锣,押着狗娃和狗娃妈游街,游到关帝庙门前的戏台上开会斗争。
“你要老实交待,狗娃他爹到底跑到哪儿了?”
狗娃妈战战兢兢说:“俺不知道,真哩!俺娘儿俩回来等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也等不着他 !这个死鬼……他把俺娘儿俩丢下不管了……”狗娃妈忍不住哭起来。
“说!你为啥留着他的反动军装?”
“啥也不为,真哩!四八年,在徐州,俺叫解放军搜查过,这身衣裳,解放军翻出来,只摸 了摸兜,没摸出啥反动东西,又叠好,给俺留下了。解放军叫俺留下,俺才敢留下。这衣裳 总是个物件不是?扔了老可惜不是?那一年没钱也没有布票,本想修修改改叫俺狗娃穿,可 他要是穿上这,老扎眼不是?就搁着压箱底儿了。真哩,我不说瞎话!”
“说!你为啥留着反动军官的相片?”
“在徐州,这相片就在墙上挂着哩,解放军看了看,也没动它一下,我就把它留下了。俺想 着,等狗娃懂事了,看见别的娃子有爹,他也会向我要爹哩,我总得给娃子有个交待不是? 好爹、孬爹总是他爹哩,狗娃也在相片上,我也在哩,不是我瞎编排,哄俺狗娃哩……”狗 娃妈又忍不住哭起来,“贺家的人走完了……走完了……我领着狗娃又当妈……又当爹… …活得老不容易……”
贫下中农的妇女们也动摇了阶级立场,跟着狗娃妈哭起来。
红卫兵们慌了神,只是咋唬着:“哭啥?又想男人了不是?”
“文革”以前搞“四清”,留下了一个“贫农协会”,简称“贫协”。贫协主任就是贺家大 院的 长工头、下药闹死了亲儿子的刘大汉。他那年七十八岁了,都叫他“老贫协”。他一直坐在 斗争会的台角抽旱烟,这时就“梆梆”地敲着烟锅,从红卫兵手中要过那张相片,看了又看 ,说:“不假,是狗娃他爹。把他交给我管着,不怕他从相片上蹦出来。这身军装就算没收 了,你们留着当戏装,演‘样板戏’有用。你们娘儿俩回去吧,以后也叫‘贫协’管着。” 妇女们应声说:“中,就叫咱‘老贫协’管着他!”
刘大汉又申斥狗娃:“咋不走?你那站相老好看,领着你妈给我爬回去!”
过了大批斗的风头,刘大汉又把相片还给了狗娃妈。
狗娃说,他跟母亲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他很知足。
但是狗娃说,他跟母亲也有过“不老实”的时候。
一九七零年,狗娃的三舅爷下世以前,叫去狗娃妈说:“有一件事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多年, 今天我得给你说说,你先答应我,你要沉得住气!”狗娃妈说:“舅,你说吧,我沉住气哩 !”三舅爷说:“那我对你说,狗娃他爹还在哩,在哩,他跑台湾了,真的跑台湾了。”狗 娃妈脑瓜儿里“嗡”了一声,眼也直了。三舅爷又说:“他到了台湾,给我来过信,问你娘 儿俩的下落。我回了信,说你娘儿俩在坡底守着家哩,不叫他萦记,也不叫他再来信了。” 狗娃妈像傻了一样,呆了半晌才哭出来,“舅呀,你咋不早点给我说?”三舅爷说:“那时 你还年轻哩,我想绝了你的念想,说不定你还能再找个人家!再说,我也怕这事儿传出去, 给你娘儿俩添委屈,也会给胜子添麻烦。就因为石子这娃子不吭声走了,你胜子哥还受过处 分哩,要是上头知道他去了台湾,胜子的错误就更大了!”三舅爷见狗娃妈不停地哭泣,又 说:“多哭会儿,多哭会儿,哭出来好,别叫眼泪淹住心!”等狗娃妈止住了眼泪,三舅爷 问:“狗娃他妈,石子今年多大了?”狗娃妈说:“属虎哩,实岁五十五了。”三舅爷说: “好,‘五十五,爬山虎’,还在壮年哩。以后解放了台湾,你别忘了找他。好了,我找你 ,就是这话!”
狗娃妈回来时,眼哭肿了。狗娃问妈咋着了?妈说你舅爷快不中了,却把狗娃爹的消息瞒着 狗娃。直到一九七五年,狗娃娶妻生子了。五十一岁的狗娃妈完成了当妈的责任,眼花了, 背驼了,心劲儿也塌了,心脏和肝脏上的毛病都出来了。她知道自己该去贺家老坟地里歇着 了,临走又向狗娃捣透了“窗户纸”,叮咛说:“记住,你爹属虎,今年整六十,是上校团 长,黄埔军校十一期的,反动的不轻。可是他跟你胜子叔好着哩!等到解放了台湾,只要你 胜子叔在,他就在哩,他俩那红项圈都在你老爷爷手里攥着哩!叫你胜子叔再去俘虏营里找 找他,把他交给你,不能再叫他跑了!”
狗娃心里深藏着这个秘密,天天盼着解放台湾。一直盼到一九八七年冬天,倒是听说杨庄有 个国民党老兵,姓杨的,从台湾回来探家,既往不咎了,县委统战部的小轿车把他接到县里 了。狗娃急忙乘长途汽车赶到县里,统战部正在一家餐馆里宴请这位老兵。狗娃不敢进去打 扰,就蹲在饭店门口直等到宴会结束,看准一位穿西装的老人,就跑过去跪倒在地,磕了一 个头,泪流满面说:“杨叔,我父亲也在台湾,离散四十年了,请你老人家替我找找父亲! ”老兵慌忙搀他起来,感叹说:“唉,又是一个找爹的!你把你父亲跟你的情况写下来,我 一定给你找!”狗娃把事先写好的“寻父”帖子交给他。他当场展开看了,说:“咦,按他 这资历,退伍时也至少是个中将了!大侄子,你就等我回信吧。”
感谢这位杨姓老兵,他为狗娃找到了父亲。
一个月后,狗娃就收到了一开头就叫他“狗娃吾儿”的“父亲手书”。在“狗娃”两个字上 。狗娃赫然看到一个使字迹变得模糊的斑痕。父亲请狗娃原谅他弃家远去,但他无时不在想 念家乡的亲人和家乡的祖坟。狗娃再次看到了斑痕,他用舌头上的味蕾辨认,那是咸涩的泪 渍。他不断看到使信纸发皱发暗的泪渍。父亲问,你的母亲呢?你的胜子叔呢?你的三舅爷 呢?你的媳妇和你的“小狗娃”呢?……
15。狗娃看家
堂兄与堂弟的会面是在一九九零年。那时候,姨父已经离开了与之相依为命长达二十四年之 久的长江,奉调到北京担任副部长之职,四年后在副部长任上离休,与白发三姨一起,在木 樨地部长公寓安度晚年。
自从狗娃来信报告了在台湾找到了父亲、而且去香港见了一面的消息,姨父和三姨都突然变 得年轻而易于激动。姨父不时地倚窗远望,脑海里闪动着剪接错乱的电影:开封城和伏牛山 、关帝庙和红项圈、天上飞的鹁鸽和地上跑的坦克、日本闹钟和“中正剑”、郑州的街灯和 坡底的星星,一个身着绿咔叽美式军装的年轻军官,面带不服输的微笑,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回来了。但他先回到坡底,哭祭了老坟里的祖先和等了他二十七年之后又在一个坟崮堆底 下等了他十五年的前妻,与他惟一的狗娃和狗娃媳妇以及从未见过面的狗娃的狗娃儿们在贺 家老宅里享受了十天的天伦之乐,又在Z市新起的楼群里找到了他昔日的团部,去公墓祭奠 了骨灰盒里的雨顺老叔,见到了当年被胜子“裹胁”到马克思麾下的妹子。经历了太多的激 动与悲酸、回忆与倾吐、默默流泪与朗朗大笑之后,他把最后的悬念留给了北京的堂弟。
两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在如霜如雪的白发、如火如炬的目光里认出了各自的兄弟。那时候,鸽 群正从秋天的晴空掠过,挂钟继续“嘀笃”着脚步丈量历史,伏牛山上的云彩驮来了没有年 轮的太阳,让客厅里不长老年斑的金菊、没有皱纹的康乃馨飘出年轻的芬芳。白衣护士却从 过道里探进脑袋,望着两位老人相拥而泣的场景,眼睛扑闪了一下,小声说:“请注意心脏 !”
姨父告诉我,他与堂兄贺石的心脏都跳动得无可挑剔,当他们进行着西方式拥抱的时候,可 以感觉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就像建筑工地上的打夯机一样。接着,贺石才来得及介绍与他同行 的夫人,她是一位举止活泼、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的说上海普通话的老人。她的神情像 是在兴致勃勃地验证她早已熟稔的一个家族的传奇故事,对她一时受到的冷落露出笑容。
然而,姨父对贺石的第一句问候是:
“石子,你咋跑了呀?”
“咋啦?胜子!”贺石用未改的乡音表示简练的惊讶。
“四十二年前,我们准备了好酒等你,你咋不吭声跑了?”
“你问问自己嘛!”贺石说,“民国三十年……哦,我是说一九四一年,你作为我方通缉的 逃犯,为啥不在我为你们安排的地方住下,咋又窜到了陕西?”
姨父和三姨愣了一下,终于为一个长久困扰着自己的难题找到了一个十分简明易懂的答案。
“侬两兄弟真的太像了!”贺石夫人责备她的老公,“侬勿要逞强,家中人讲过的,弟弟为 侬受过大处罚,断过一根肋巴骨来!”
姨父的微笑冻结在脸上。应该承认,在“文革”中的一次批斗会上,他正是为了记入档案的 “贺石逃跑”事件折断了一根肋骨。但他十分警觉地认为,在石子面前,不应该谈到共产党 人的一根不幸的肋骨,那是一根不曾被国民党折断过的肋骨。
石子却抚着胜子的肋骨,小声问:“胜子,留没留下后遗症?”
“一切正常。”姨父说,“该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了!”
“可是,”贺石说,“我还没有向你诉苦哩!”那是老哥俩在各自夫人的宽容下喝了“茅台 ”,三姨用筷子夹着北京烤鸭为石子蘸着佐料、而石子夫人正在质询烤鸭胆固醇含量是多少 的时候,石子跟胜子的酒杯碰了一个轻脆的响,“胜子,哥也为你受大罪了!”
“侬今天勿要讲这桩事体好弗好!”石子的夫人说。
“要讲,要讲!”姨父说。
那是属于一个海岛上的故事。
贺石逃跑后,潜入徐州寻找妻儿,邻人告诉他,从老家来的亲戚把他们接走了。他就开始了 向南方的逃亡。路上,他碰上了从俘虏教导营里逃跑的一个少校军官,少校惊讶说:“你堂 弟是共产党的大官,他不是把你接走了吗?”贺石说:“我不能走,弟兄们死的死了,跑的 跑了,我们的师长杀身成仁了,我就这样走了,还是人吗?”少校说:“好样的,咱俩装扮 成生意人吧!”
贺石说,他要感谢解放军只缴获了他的武器,而没有缴获他的戒指和金条,使两个战败的逃 亡者还能买通船老大,偷渡了长江,昼伏夜行,到了福建,爬上了国民党撤往台湾的最后一 艘军舰。
贺石到了台湾,才发现他作为上校团长乃至于作为军人的身分都已经得不到确认了。他所在 部队的建制和全体将士一起,已经永远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能够证 明他的过去。他自己也失去了任何可以证明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有效文件。只有与他一 起逃亡的少校可以证明他们是从解放军俘虏营里逃跑的战俘。幸而在装甲兵团服役的少校找 到 了原装甲兵团司令蒋纬国将军,由蒋纬国出面作保,让少校当上了海上缉私队队长,少校不 忘逃亡途中与贺石共过患难,收留他当了海上缉私队队员。
三姨鸣不平说:“这叫‘过海拆桥’,太委屈你了!”
贺石说,“比着那些死去的人,我好多了!”
三姨与姨父耳语:“听这话,多么像我们的同志!”
贺石刚当上缉私队员,就十分及时地受到了谍报人员的关照。事情出在一次聚餐会上,缉私 队长举起一杯香槟酒,说:“静一静,弟兄们,我要向贺石兄敬酒!大家知道吗?贺石兄的 堂弟是共产党的省级要员,他被俘后,堂弟已出面保他,可他不忘蒋校长栽培之恩,丢下爱 妻娇子,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跑回来效忠党国,以上校团长的资历屈就小小的缉私队员而无 怨无悔,贺石兄应是我们军人的表率、做人的楷模!请弟兄们举杯,为贺石兄共同干杯!” 大家都挤过来与他碰杯,贺石忙把酒杯举起,连说:“惭愧,惭愧!”
那时,蒋介石的“国防部”里刚刚发生了“匪谍要案”,以一位中将副参谋长为首的一批“ 匪谍”已被处决。台湾岛上一片风声鹤唳。大家为贺石举杯祝酒时,贺石看见一双眼睛在玻 璃杯的后面变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