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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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驿站-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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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嬉笑 起来。

  刘书记说,严肃点儿!这个问题先留着,叫他以后老实交待。

  第二个跳上台的叫三愣,是那个拿着红萝卜当枪使的二愣的胞弟。你说,你把你昧下的“白 金龙”弄哪儿了?贺爷说,啥是“白金龙”?三愣说,你装啥迷瞪?就是俺哥从胡军长腰上 拔下来的“白金龙”!贺爷说,哦,是那支白金小手枪,我把他送给韩钧司令了。三愣一听 就跳起来,你咋把它送人了!那是我家的无价之宝,我家这辈子跟下一辈子全靠它哩!我不 信,是你昧下了!贺爷说,你哥现在是解放军的连长,这事儿他知道,你问他就是了。财娃 又领头高呼韵文:“贺雨顺,瞎胡弄,罪过推给韩司令!”

  刘书记又说,你瞎喊叫啥哩?他要是推给了韩司令,罪加一等!

  人堆里有个叫歪嘴葫芦的喊叫,你说,你跟“小花姨”那档子事儿为啥不交待?“小花姨” 一趟趟跑到你家做啥针线活儿,一做就是十天半个月也做不完。她白天做针线,绣个蜜蜂采 花心儿;夜晚也不歇着,再绣个花心儿招蜜蜂,累人不累人?你要老实交待!会场上一阵笑 声过后,又是一片肃静。

  贺爷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定了定神说,我年轻时候不自重,做过荒唐事,愧对乡亲, 愧对祖宗,我眼下认了这个罪!歪嘴葫芦又喊叫,咋?只撂下两句话就拉倒了?一回回咋 搞咋弄,都得从根到梢交待清楚!

  贺爷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真格的,三十年前他喜欢过那个闺女。他的心疼了。歪嘴葫芦不依 不饶地叫嚷,说呀,一回回从头交待,坦白从宽!

  一个十七八岁的愣小伙子却从人堆里跳起来,揪住歪嘴葫芦的棉袄领子骂起来,狗日的,你 是斗谁哩?俺花姑奶奶出嫁都三十年了,孙子都一大群了,你还饶不了她是咋着?歪嘴葫芦 说,对,对,一个愿×,一个愿挨!愣小伙与他扭打着滚成一团,会场秩序大乱。

  刘书记喊叫,民兵,民兵,把他俩拉出去!

  斗争会在一片混乱中宣告结束。刘书记讲话说,压在坡底农民头上的一块最大的大石头叫我 们扳倒了,你们真正翻身了,做了主人了!

  农会主席原是贺爷二哥手下的车把式,他一直坐在主席台后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守着一个大 冒狼烟的树疙瘩烤火,没有在会上讲话。民兵把贺爷押回奶奶庙时,他才跟到庙门前说:“ 三掌柜,咱农会不见你的面,有人心里不踏实,怕你啥时候一回来,背靠着你大儿子,站到 十字路口一跺脚,坡底镇又会乱动弹。眼下,我看他们心里也该踏实了,你的态度不赖!” 财娃也领着几个人追到庙门前喊叫,不能就这样拉倒了,他得把财宝交出来!

  贺爷病了。他睡在奶奶庙的秆草地铺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刘书记有点发慌,急忙叫来 一个中医先生给他号脉,中医说:“老天爷!这脉我还没有遇见过,咋像敲鼓似的,是按照 一定的鼓点儿蹦的。”他眯着眼,号在脉上好大一会儿,又点着头说:“不错,是关爷庙里 敲的那‘将军令’。”接着就口授药方说:“弄点儿关爷庙里的香灰,配上甘草熬汤,喝喝 试试吧!”刘书记没好气地说:“去,去!”又连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回话说,再坚持 两天,就是走过场,也得像走过场的样子嘛!

  石子媳妇给贺爷送了几天“罐儿饭”。贺爷不睁眼,也不张嘴。石子媳妇的眼泪滴在贺爷脸 上,才用小勺子别开了贺爷的嘴,向他嘴里灌面汤。她看见,泪水正从贺爷眼角里涌出来。

  半夜,贺爷又说起了胡话:“跑了,跑了,跑远了!”民兵晃醒了贺爷,问他:“你说啥跑 了?”贺爷没有睁眼,说:“星星,关爷庙上的星星。”

  刘书记又急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说,适可而止吧,把他送到县上来。

  民兵用担架送走贺爷时,石子媳妇慌慌张张跑过来。她借了邻居家的白面,烙了几张油饼, 用手巾包着,塞到贺爷的担架上。贺爷欠起身子说:“石子屋里的,多亏咱家还有你侍候我 ,我这个当叔的谢谢你了!”石子媳妇一听就哭了,说:“俺要谢三叔哩,咱贺家的老人总 算叫我孝敬了一回,俺还得好好活哩!”

  财娃也领着几个农民跑过来,却叫刘书记拦住了。

  财娃喊叫说:“那一缸元宝还要不要了?这复查不是白搞了!”

  13。红色幽默

  对于任何一个中共党员来说,这都会是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

  一九五三年春天,毛泽东主席视察H省,姨父作为接待工作的负责人,陪同毛主席视察黄河 ,聆听了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教导。姨父在他的《自述》中写道:“看到 他老人家平易近人,谈笑风生,倍亟辛苦,神采奕奕。多次聆听他老人家的指示和教诲,令 人终生难忘。”但是,姨父又在《自述》中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老人家怎么带着一 个大资本家李烛尘到处走?”省委、省府其他领导同志都在费尽心思,“破译”这个非同一 般的政治谜语。

  经过反复讨论,大家才豁然开朗,认定这是因为刚刚经过“三反”、“五反”,党内滋长了 “左比右好”、“宁左勿右”的思想,不敢和资本家接近。啊呀,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以身作 则,言传身教呀!我们务必触类旁通,做好对资本家及其他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

  那么,在我们的统战工作中还存在哪些“左”的影响呢?齐楚苦思冥想后,忽地向省政府牛 副主席责备自己:“我怎么忘了贺胜同志的父亲呢?他是豫西著名的民主人士,土改复查时 受到群众的一些冲击,那是不得已的,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忘了这件事情!”牛副主席说 :“是呀,是呀!贺胜同志怎么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这件事情?我只知道这位老先生胡子白 了又跟着儿子闹革命,在太岳分区当过我们的谘议,陈赓将军还特意宴请过他哩!”齐楚感 叹说:“咱们这个省政府只有我一个主席、你一个副主席,好多事情都堆在秘书长身上,再 加上他的父亲受冲击,他竟能不声不响、任劳任怨,真是太难为他了!”

  齐楚与他的秘书长进行了亲切的谈话。

  “贺胜同志,令尊大人现在何处呀?”

  “你忘了?他回去几个月,县里就把他送回来了。”

  “哦,那就好!”齐楚如释重负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跟牛副主席商量了,安 排令尊为省政府参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姨父诚惶诚恐说:“有这个必要吗?”

  “毛主席对大资本家李烛尘先生待以上宾之礼,还请他做国务院轻工业部的部长哩!难道像 令尊这样对革命作出过很大贡献的人,就不可以当一当省政府的参事吗?参事者,参与政事 之所谓也,难道不可以吗?请你就这一问题给令尊通通气,看他老人家有何意见?”

  贺爷听了,却对我姨父说:“大可不必了!”

  “爹,这是齐楚他们的意见!”

  “已为阶下囚,怎作座上客?”

  “阶下囚?言重了,群众运动有些偏激就是了,爹不要给群众怄气!”

  “你爹还戴着‘地霸’帽子,判刑一年,正在监外执行。戴罪之身,何能为参事?”

  姨父吓了一跳,“啥?你啥时候判刑了,我咋不知道?”

  齐楚急让秘书向L县查明情况。L县回话说,那个判决不算数了。原来想,既然省里批准他回 来接受批斗,总得挽个疙瘩了结,就判了他一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好向坡底群众有个交待 。刚把这个决定通知他本人,原豫西地委交通员、现任五区区长急向县委汇报,贺雨顺老先 生当年是朱总司令亲自发电报任命的豫西专员,后来又是陈赓将军请到太岳根据地当了谘议 ,电文和请帖,我都亲眼见过!你们怎敢给他戴上“地霸”的帽子,还敢判他一年徒刑?你 们干脆把伪省长刘茂恩送给他那顶“豫西祸首”的帽子再给他戴上,替国民党把他枪毙了拉 倒!县委书记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敢叫法院开庭,就急忙把他送回省城,交还给秘书长了 。

  “荒唐之极!”齐楚对我姨父说,“请令尊屈就参事之职,决定不变,工作包给你了。”

  紧接着,姨父奉国务院之命,调武汉担任管理整个一条长江航运的局长兼党组书记,临走还 在做父亲的说服工作。贺爷叹息说:“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我帮助你们落实统战政策 就是了!”

  贺爷修剪了花白胡髭,记上了中山装上的风纪扣,背着手走进了参事室。

  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省委统战部召开民主人士座谈会,发动大家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 。年高德劭的老参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却在暗地里鼓动贺爷,你对革命贡献大,你的儿子 又是高干,你不提意见,谁还敢提意见!贺爷颔首称是,就在座谈会上大声说:“好,我对 犬子提点儿意见?”

  统战部刘部长没有听清,“什么什么,你对什么人提意见?”

  贺爷一字一板地回答:“我是说,我对我的儿子贺胜同志提点儿意见!”

  会上的老参事们掩口而笑。

  贺爷说:“贺胜同志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却不能正确对待一个一心跟着党走的民主人士,是 向贺胜同志猛击一掌的时候了!”

  会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贺爷端着茶杯,对那位民主人士作了客观、公正的剖析,认为此公担任过L县政警队队长和 保安大队长,历史上确有过错,但也曾利用其职务之便,为共产党做了一两件“两肋插刀” 的事情,后来在贺胜同志影响下彻底转变立场,毅然弃旧图新,与贺胜同志肝胆相照,为党 拉起了一支队伍,并因此受到国民党的疯狂报复。贺胜同志对此是完全了解的。但在土改复 查运动中,贺胜同志明知此人家中土地已被国民党全数没收、房屋被毁,所有财物已被掳掠 一空,却仍要把他交给家乡农会,对其进行清算斗争,这不是与敌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了吗? 我对贺胜同志只有两句话相告:一是“不要过河拆桥”,二是“吃水莫忘打井人!”

  会议记录员听糊涂了,发问:“你说的这位民主人士是谁?”

  贺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贺雨顺同志嘛!”

  全场轰然大笑,贺爷不笑。

  一位老参事问:“你怎么在这里对儿子提起意见来了?”

  贺爷答道:“今天所言是国事而非家事,若是家事,我关上家门,拿起笤帚疙瘩打娃子的屁 股就是了!”

  会场上再次大笑,贺爷依旧不笑。

  齐楚也没有笑。他原来作报告,动员党外人士和省直干部大鸣大放,脸上是堆满了笑容的, 后来不知道他又得知了什么精神,脸上就失去了笑容。他听说贺爷的发言内容后,骇然变色 说:“这位老先生怎么突出奇兵,这一回又要陷进去了!”后来在省报头版显著位置上发了 报道:《贺雨顺攻击党“过河拆桥”》。据说齐楚是审了稿的。他踌蹰再三,删掉了“贺雨 顺‘要打共产党的屁股’”等语,说党报照搬这样的用语不妥,这是政治斗争,不要庸俗化 。

  贺爷等于自己伸长了脖子,戴上了一顶“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他没有见到过这样 的帽子,把帽子捧在手中,横看竖看,不知为何物,问道:“鄙人毫无资产,咋又变成资产 阶级的右派分子了?”

  贺爷从此不再说话,在政协大院里拖起大扫帚扫地之余,钻研起了《资本论》。但他找不到 自己有什么资本,工资却大为减少,供养不起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就把他们分解给他的 长子和次子,由我姨父和明叔资助,贺奶也送到武汉,由我姨父供养。贺爷说:“我没有‘ 剩余价值’了,你们给两个小弟和白发老母提供一点儿‘资本’吧!”

  姨父成了父亲表现幽默的对象,连连甩着手,对我明叔说:“你看看咱爹,你看看咱这个糊 涂爹!”

  我问明叔,这一次,我姨父受牵连了么?

  明叔说,他受到你贺爷的“恶毒进攻”,还会受啥牵连?但他又猛地一愣,说,对,有牵连 ,还牵连得不轻哩!你姨父有一大群孩子正上学,本来就过得紧张,又分给他一位白发老母 和一个刚刚上了大学的弟弟要他供养,日子就很难维持了!你三姨虽说是个厅级干部,却买 了一把小锤子,搜罗自行车的旧轮胎,在武汉街头的地摊上一蹲就是半晌,学会了钉鞋掌的 精湛工艺,揽下了为全家钉鞋掌的全部业务,连你姨父去北京开会穿的皮鞋都是她钉的鞋掌 。你姨父就给了她“一等技师”的称号,相当于现在的“正高”!

  我母亲也在一个女子高中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撺掇母亲说,你给你三妹、三妹夫写信诉苦嘛 ,你在白色恐怖中掩护过他们嘛!母亲说,不要给他们添乱了,他们连自己的老父亲都顾 不上了!母亲由高中语文教师变成牧羊人的时候,接到过三姨要她“过好社会主义革命这一 关”的来信,还寄来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品。母亲却不知道那是三姨钉鞋掌节余出来的工资所 买的药品。母亲收下药品说,好,好呀,我要赶着我的羊,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确实需要 一个强健的心脏呀!

  “文革”时,姨父成了管理长江航运的“走资派”,别的“走资派”游街,姨父就享受了“ 游江”的待遇,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在每个大一点的港口上接受批斗,一直“游”到出海 口。贺爷听说了,毫无惊惧之色,倒是认真学习“文革”文件,评论说:“胜子不是说他们 管理长江的资产增长了五六倍吗?客、货运输量、港口吞吐量也翻了十几番。他弄了这么大 的固定资本再加上流动资本,咋能不当‘走资派’!”

  一九七二年二月,贺爷病危。姨父刚刚得到“解放”,出了“牛棚”,就急忙回Z市看望父 亲,却不知父亲是不是原谅了自己,到了门前仍畏缩不前。贺爷说:“胜子,你过来呀,叫 爹看看你!”姨父趋前叫了一声:“爹!”父子俩都忍不住心酸落泪。贺爷哆哆嗦嗦拉着他 的手说:“胜子,你干了四十多年革命,咋也叫革命‘解放’了一回?”姨父含泪无语。他 “游江”时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一直瞒着贺爷。别人小声议论这根肋骨时,贺爷听到了,却 假装不知,问道:“胜子,我给你的一样东西你弄哪儿了?”姨父问:“啥东西?”贺爷哭 泣说:“我给你的肋巴骨呀,你为啥不好好管着……”姨父说:“爹,它长好了,真的长好 了!”贺爷大哭,“我的……五十七岁的……老儿子呀,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国 民党 抓你多少回……拿你没办法……可现在……你这个高级干部……咋变得……变得这么能 忍能受?……这是咋啦……咋啦?……”

  贺爷大哭后,浑身抽搐,大喘不止。

  贺奶哭着说:“他难受,他憋得难受,叫他走了吧,走了吧!”

  贺爷带着一个沉重的疑问,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日病逝,终年七十四岁。

  姨父让我明叔把他关在一间小屋里,无声地、却是痛痛快快地为父亲哭了一回。他是红肿着 眼 睛从小屋里出来的,从此不许家里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说,党受伤了,人民受伤了,国家 受伤了,伤得不轻,不止是一根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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