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定,父亲发现我偷看了他含着泪水的阅读,觉得不好意思,才决心把我送到“幼稚园 ”的。那是流亡高中为教工子弟开办的“幼稚园”、即今日之“幼儿园”,坐落在流亡高中 大门里边的一座大瓦房里。年轻漂亮的幼儿教师小李姨收下我的第一天就悄悄问我:“你爸 和你妈还吵架吗?”我说:“你爸和你妈才吵架!”小李姨就“哽儿”地笑着说:“对,对 ,全世界有几个爸妈不吵架!”
但我必须承认,是这位名字叫燕子的小李姨首先开发了我的智力,让我充当了她的信使, 而且得到了价值不菲的酬谢。小李姨的小桌子底下有一个小砂锅。她掀开砂锅上的盖子,取 出一个茶叶蛋,为我剥光了蛋壳,等我吃了茶叶蛋,再拿出一只用纸折叠的小“燕子”,把 “燕子”藏在我内衣兜里,让我把它送给流亡高中一个名叫何杰的男生。她每一次都要不厌 其烦地叮嘱我,除了何杰,不许任何人拿走或是发现这只“燕子”,又指着小砂锅说,还有 一个茶叶蛋等着我回来吃它呢!我便用手掌捂着“燕子”,开始向第二个茶叶蛋发起冲刺。
我接连得到了十多个茶叶蛋的犒劳之后,小李姨和何杰变成了公开的爱侣。我也从此失去了 信使的差事,同时失去了吃茶叶蛋的幸运。使我聊以自慰的是,小李姨给了我一个在橡皮上 刻出来的图章,说这是何杰给我的奖赏,蘸了印泥,向我手背上一按,手背上就显出几个油 腻腻的红字,小李姨嘻嘻笑着念给我听:“信使斑斑之印”。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橡皮图 章”,我把它收藏在文具盒里。姐姐写作业时需要涂抹,就恢复了橡皮本来的用途。待我夺 回橡皮大印时,“信使斑斑”已面目全非。我曾为“失去自我”而哭泣。
父亲好像与我感到了同样的失落。夕阳西下时,他时常牵着我如同牵着一只顺从的小狗, 在屋后的大树林里散步。那一片树林被流亡学子们称为“流亡者的伊甸园”,绿阴深处弥漫 着异乎寻常的神秘气氛,这里一双那里一对的“流亡情侣”在绿阴覆盖着的青草地上做出 各种如醉如痴的模样,引起了张集土著居民饶有兴味的窥视。父亲总是牵着我的手绕开他们 ,用迷茫的眼神望着树梢上的云彩。
后来我计算过,父亲那一年三十三岁,母亲不过二十九岁。他们本应到树林里去,寻找属 于父亲向我姥爷宣告过的“青草地”和“小星星”,还有成行的柞树,柞树下边能采到很好 吃的蘑菇,甚至还有树枝上的木耳。但我想不起他们曾一起到树林里散步,只记得一个雨后 的黄昏,母亲腰束围裙,手执锅铲,被油烟呛得流着眼泪,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成双成对 的少男少女正在树林里发出天堂里的笑声。母亲却露出感伤的表情,在围裙上擦着手说:“ 唉呀,年轻真好!”
正是那个雨后的黄昏,父亲照旧牵着我的手走进树林,在一条光滑水湿却没有 泥泞缠脚的草径上小心迈步。林子深处传来一串儿车铃声。父亲就拉着我的手,急忙转移到 一棵树下,让开了去路。属于何杰的自行车正向草径这边驶来。我认识这辆自行车,因为整 个张集只有这一辆自行车。小李姨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如同被何杰拥在怀里,不时扭回脑袋 与何杰完成一次次快速的亲吻,亲吻的声音“叭、叭”作响,如同点发的快枪。自行车却左 摇右晃地失去了控制,小李姨一声尖叫,就连人带车滚翻在草径上。他俩抱在一起打滚儿, 滚了一身烂泥仍大笑不止。
父亲却不合时宜地跳出来问:“摔着了吗?”
何杰连忙爬起来,鞠了一躬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小李姨毫不害羞地嬉笑着,“张先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
“我是宛儿的表妹呀!”
“什么?”
“宛儿姐的父亲是我舅哩,你在他府上吃酒那天,是我给你上的菜哩!”小李姨诡谲地眨了 眨眼,“你知不知道,宛儿的母校迁到夏馆了,离这里很近。”
“她……她在夏馆吗?”
“她从家里逃婚出来,回母校当音乐教师……”
父亲的眼睛一亮,“啊,她真的挣脱了!”
“没有哩!”小李姨说,“半路上,她又叫婆家人截回去,跟那个稽查科长完婚了,完婚后 就去了老河口。她的女婿很会挣钱,把宛儿姐带走时,扎了喜彩的大船上还捎带着桐油,床 板底下支着油篓。”
父亲默然无语。
“张先生,你给宛儿捎信儿吗?我也可以当信使哩!”
“莫,莫,莫!”父亲说,“不必了。”
我后来知道,这个“莫,莫,莫”,是陆游《钗头凤》里的句子。
我发现,父亲不再打开那本厚书,却对母亲说:“过家常日子多好啊!”母亲说:“我早就 呆在家里为这四个孩子当保姆了!”父亲说:“委屈你了!”母亲说:“你能安下心来吗? ”父亲说:“怎么不能?”母亲说:“那就好。”
我们过了一段宁静而不乏快乐的日子。父亲按部就班地去学校上课,回来就忙着喂鸡,还 当了鸡的医生,为受伤的鸡爪抹了红汞再贴上橡皮膏,给斗败了架的公鸡没了羽毛的脖子上 敷绷酸软膏,再裹上纱布。我家的鸡就显得与众不同,使我想起打了败仗的伤兵。
父亲最关心的是八只母鸡,用我和哥哥、姐姐、还有尚在吃奶的弟弟的名字为母鸡命名, 四个名字不够八只母鸡分配,每个名字下边又分出一号和二号,比如属于我的母鸡就叫“斑 斑一号”和“斑斑二号”。父亲用粉笔在山墙上写了八只母鸡的名号,哪只鸡下了一个蛋, 就在哪只鸡的名号下画上一道,画五道就成了一个“正”字。父亲画了满墙的“正”字,又 仰脸望着山墙查数,然后对母亲说:“‘正’字够用了。”母亲问:“你说啥?”父亲说: “我是说,孩子们的营养够用了。只是‘斑斑一号’和‘冉冉二号’表现不佳,斑斑和冉冉 还要靠‘瑟瑟二号’和‘一号’提供营养。”母亲恍然大悟说:“那么,是不是杀了不 在名册的大公鸡呢?”父亲说:“不,不,不可以的。你忘了吗?上次杀了一只公鸡,全体 母鸡们一蹶不振,绝食三日,直到又有了这只大公鸡,才重新出现了盛唐景象呀!”母亲说 :“是的,是的,世界历来是由公鸡主宰的。”
我常常怀念那一段与母鸡和营养有关的日子。如果没有一位身穿黑色罩衫的老人从南阳来 访,我们和母鸡们的日子里还会日积月累着更多的“正”字。
那天我回来得很晚。因为小李姨要幼稚园的孩子排演一个就要在儿童节上演的“小白兔乖 乖,把门儿开开!”我无论如何也不给狼外婆开门,这就耽误了一些时间,是小李姨让何杰 骑车送我回家的。我一进门,就望见父亲与一位黑衣老人相对而坐,哥哥和姐姐都被挤到了 一边。晚饭已经摆在三条腿的桌子上,大家却不动用筷子。黑衣老人的男低音正在破瓦房里 轰鸣:“主啊,赐我精美饮食,赐我欢乐时光,赐我幸运聚会,仁慈遍及四方。主啊,请赐 和平幸福,普照恩光!”父亲就跟他一起在胸前划着“十”字说:“阿门!”哥哥、姐姐却 跟着瞎说:“亚门!”
母亲在厨房里没有听见黑衣老人的祈祷,她把邻人从墙豁口上支援过来的一盘猪头肉端上 饭桌时,不知道这是天主赐给的“精美食物”,一连声地对天主表示不敬,“哎呀,这能吃 不能吃呀,卫生不卫生呀!王牧师,实在抱歉,这都是临时凑起来的,实在委屈你了!”王 牧师开始为天主辩护:“哪儿的话呀,你瞧,多么丰盛的晚宴!”他用筷子点着破桌上 的盘盏,赞美并开始享用“精美食物”。它们多半来自母鸡的奉献,比如:煎鸡蛋、卤鸡蛋 、鸡蛋羹、蛋花汤,最后端上来的是蛋炒小米饭。
王牧师刚刚完成了一次艰难的寻找。是父亲的母校燕京大学通过教会渠道找到了这位在南 阳传教的牧师,又通过这位牧师在流亡南阳的学校中找到了父亲。他带来了燕京大学聘任父 亲回国文系执教的聘书和一封词意恳切的邀请信。
王牧师离去后,父亲就望着母校的邀请信发呆,“北平沦陷了,我怎能钻到鬼子刺刀底下 卖斯文呢!”母亲说:“燕大是美国教会办的嘛,鬼子与美国没有宣战,刺刀插不进‘燕园 ’。”父亲不语。母亲又说:“我看还是要去,那里摆得下书桌,还有一个陪着你吃了不少 烧饼的图书馆哩!”父亲说:“你和孩子们怎办?”母亲说:“艰苦抗战就是了!”
正是有了母亲的支持,父亲才作出了去燕大任教的决定。那时,姥爷已经从省城逃到了郾城 。父亲把我们送到了姥爷身边的郾城,接着就打扮成教会的神职人员,穿过一大片沦陷区, 钻进了北平的“燕园”。临行前,王牧师又用我听不明白的语言为父亲祈祷:“主啊,在征 战喧声里,你睡主怀中,护你平安,醒来定能蒙福无边,直至‘欲穿’的‘望眼’,看见荣 华金岸 。阿门!”
3。蒙受羞辱的日子
一九四零年十月十日,是一个使我蒙受羞辱的日子。
我怀疑这一切与上帝有关。当我家迁徙到郾城、落脚在东后街一个没有树阴的大杂院里以后 ,总是不能按时收到父亲的薪水。母亲说,父亲的薪水要通过基督教会,穿越一大片沦陷区 ,才能从北平辗转传递过来。我十分敏锐地察觉,这件事是由上帝管着的。上帝没有忘记母 亲对他所赐“精美饮食”的不敬,就在传递薪水上制造障碍,让我们的饮食乃至于穿衣都离 开了“精美”。母亲却又把一切困苦瞒着姥爷。因此,我刚刚踏进城关模范小学的校门,就 成了唯一没有穿上草绿色童子军制服的孩子。
偏偏又碰上中华民国的“双十”国庆节集会检阅。穿戴整齐的全校同学按班级排好了绿色方 阵,我却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黑衣黑裤闯进去,在一片碧绿的芳草地上增添了一滴刺眼的墨 渍。训导主任刘大个儿一眼盯住了这滴墨渍,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揪出了队列。我的耳朵被 他最大限度地拉长了,使我想起了一只黑色的安格拉兔被拉长耳朵拖出绿色丛林的样子,就 用手护着耳根大叫:
“放开 ,你不能揪我的耳朵!”
刘大个儿大为惊讶,“你的耳朵为啥揪不得?”
“我的耳朵没有错!”
他惊骇地打量着我,放开了我的耳朵,却向我的腿弯上踹了一脚,“那么,你给我跪下!” 我双膝着地后又即刻像弹簧一样反弹起来,大叫:“你不能踢我的腿?”
“为啥?”
“我的腿也没有错!”
刘大个儿用手指支起我的下巴,“你说,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穿黑衣裳。”
“好,你把你这身‘黑皮’扒下来!”
我不能拒绝这个处罚,因为它来自我主动提供的一个确凿无疑的理由,只好顺从地把上衣扒 下来,撂在地上。
他又指着我的汗衫儿,“脱呀!”
我又勇敢地脱了汗衫儿,把我的上身一览无余地裸露给几百双灼热发烫的眼睛。要有两大块 值得炫耀的胸大肌就好了,可是我记得,我那时只有一张薄得透亮的皮囊,包着两排洗衣搓 板样的“鸡肋”。
“脱呀!”他又指着我的裤子发出微笑。
那是我第一条打了补丁的黑色长裤,虽然与草绿色的童子军“灯笼裤”相去甚远,屁股和膝 盖上的补丁却具有惹人注目的观赏性,那是母亲在一块与黑色相映成趣的米黄色破呢子上, 用同一个圆规画出来的四个直径相等的圆。我十分珍惜这四个杰出的圆,依依不舍地脱了长 裤,又小心把它折叠起来,放在我的脚背上。
只剩下一个皱皱巴巴的裤头了,但我听到了骇胆裂魂的第三个“脱呀!”
不满六周岁的我,已经预见到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且,自从我不穿开 裆裤的那一天起,就十分深刻地意识到被封闭起来的地方是不可以等闲视之的。
“快给我脱!”
脊背上被击了一掌,我就打了个前栽。当我重新爬起来的时候,就下定了“赤条条来去无牵 挂”的决心,噌地扯断了裤腰上的松紧带,裤头就“吐噜”一下滑落在脚背上。
我如同一条闪光发亮的白条鱼儿,神奇而无畏地直竖在操场上了。队列里的小女生都偏着脸 ,用手掌捂着各自的嘴,捂不住的笑声却如同水面上“哽儿哽儿”爆裂的气泡儿。那一定是 最可怕的瘟疫“虎列拉”吐出来的气泡儿,在整个操场上迅速传染、蔓延,汇聚成翻江倒海 的哄笑。笑声如黑色的浪花伸缩着无数条舌头,在我光溜溜一丝不挂的“胴体”上乱舐乱跳 。
我认定,那是我今生乃至于来世都不可以须臾忘记的奇耻大辱。
刘大个儿把我扒下来的衣裳组合成人形,高挂在操场旁边的一棵浑身是刺儿的老槐树上。我 看见一个只有空壳、没有脑袋的我,高吊在树枝上随风飘荡。
“站好!”刘大个儿用中指第二个关节叩打我的脑壳如扣打一个沉闷的葫芦,“啥时候你的 家长把制服送来,啥时候叫你回去!”接着向绿方块发出口令:“立正!向右——转!齐步 ——走!”
草绿色的队伍排着整齐的方阵从我面前通过,我赤条条地立正,如一截剥了树皮的树桩。后 来我曾多次怀着羞耻之心回忆当时的场景,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将军正在检阅他的士兵 。士兵们齐刷刷地扭着脖子向将军行注目礼的时候,将军却叠放着两个手掌,捂在他不愿示 众的地方忸怩作态。我还如此深刻地记住了一九四零年十月十日的阳光,它以不合时令的燥 热炙烤在我未曾见过世面的小肚皮上。一只小苍蝇没有响声地飞过来,恰到好处地落在我的 鼻尖上,潇洒地翘起一条长腿,侍弄它美丽的翅膀。漫长的队列在有节奏的哨音中走上了大 街,我才倏地从脚脖上提起裤头,开始了向东后街大杂院的逃亡。
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母亲会那样令人不寒而栗地发怒。她向我喝叫了一声:“不许哭!”她 自己却替我流下了眼泪。母亲的腹部正因为有了我的第二个弟弟而隆起,连喘气都有些吃力 。她给我穿上一套没有补丁的服装以后,就像一只气咻咻的母鹅领着她的鹅仔,步履蹒跚地 来到了学校。操场就在学校旁边,那是一块空荡荡没有围墙的开阔地。母亲靠在检阅台的下 边望着那株刺儿槐,只剩下一张空壳的我正如一面黑色的旗帜挂在刺儿槐的牙齿上猎猎作响 。母亲的泪水又忽地涌出了眼眶。这时候,我感觉到了又一个弟弟在母腹中的躁动。母亲脸 色煞白,身上发作了骇人的战栗。
高我一等的绿色恰在这时完成了盛大的检阅,排着三行纵队回到了操场。母亲要我指认了那 位梳着分头而且抹了头油的训导主任,问道:
“请问,是你揪着这个孩子的耳朵叫他下跪的吗?”
刘大个儿有力地点一下头,“不错!”
“你还很有技巧地踢了孩子的腿,用你穿着硬头皮鞋的脚?”
“不错!”
“你还才华横溢地让他扒光了衣裳罚站?”
“不错!可是我要问,你想干什么?”
“三天以前,我给你们训导处写过一封信,说明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